第十九卷 管仲以其君霸
伐木風哀,多少英雄悲憤。淚盈腮,今古恨,付歌哀。
憤只今誰是維持者,譜葉金蘭盟也。悄低徊,披典籍,動襟懷。
話說人有父子兄弟之親謂之天性,又有君臣夫婦之合,謂之天意,總皆是秉彝之所極。若著一分思議,不容一毫勉強,自然而然,實有命存乎其際。至於朋友與我比德度行,讀書談理,朝諷夕規,左提右挈,雖為異姓疏遠之人,實有同氣連枝之愛,所以列在五倫之末。若有人擇友定交,儻然遇得一個言而有信的人,外不飾面貌,內不樹城府,真真實實,切切偲偲,與之結不解之嚶鳴,有不言之感召,自然身家之事,存亡之感,遠近之謀,貧富之境,入息出作,飢食寒衣,恩怨無不與知,隱微可以共悉,依然是一家人,還勝百倍,那裡分別是個朋友出來。須知世間尚有一種人,交情甚重,專事虛文,或作緣諧媚,或露態擎曲,究其始不過以熟情結了同調及其終,尤必以冷面廢了平生。甚且有與人往來、談笑、飲食居住處,給終日受其玩侮,被其輕賤,反在背地裡誦其高義,佩其雅情,茫無所知。如此之事,將若之何?今日慮及於此,思所投分,揆所久要,不在語言之煩,體貌之多,必期與朋友無愧無憾,才說得一個可字。不然,把臂一朝,貽患千古。是以孔聖人有曰:信近於義,言可復也。恭近於禮,遠恥辱也。因不失其親,亦可宗也。觀此數語,交友之重自古已然。因此,時人有這首《酒泉子調》以為俗情之悲,如欲取證自古有之矣。有一首《西溪子詞》為證:
客勿亂喧,須聽,休訝捕風捉影。論交遊,懷夙昔,多人傑。管鮑錢,今堪述,忍辱建功名,播芳聲。
卻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時,有兩個異人同生於齊國之中,結為金蘭之契,後來各自輔佐一主,做出偌大事情,名揚四海,澤及萬世。今日試說其故,才知英雄舉事不與人同。古道可風,為世所尚,奈何人不省之學之,反視友道為了畏途,以至聲氣雜於疚惡,肝膽視若尋常。孰不聞而色變,言之心傷,往往始戚終疏,晨盟夕背,其流弊可勝歎哉。正是:
無故休談兒女事,而今且說伯王臣。
這一個異人住居穎上,姓管名仲,表字夷吾。胸多智略,膂力非常。果全齊之傑出,真舉世之罕儔。爭奈母老家貧,囊中空乏。自恨時運不濟,空自有凌雲之志氣,安能濟眼底之貧窮。兼之家室未遂,中餽無人,甘旨難調,恐虧孝道。雖然孤孑一身,恰也事母唯謹。一日,天色微寒,管仲的身上衣衫單薄,偶然出遊郊外,可恨那幾陣西風疏剌剌的,偏向這敝衣縫中吹進,凍得身上肌粟如麻,行走不前,不覺仰天長歎道:「老天,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,也該與我些事業去做,庶幾策定禁中,功成野戰,抑或不然,便可易仕為農,樂飢衡沁,盡得優游歲月,終老林泉。況我非寒門凡輩,淪落飄流,可堪到了今日,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,挾了一技,過了一生,成了一名,完了一事。難道是這等功不成、名不就、飢寒無賴、折芰燔枯、進謝中庸、退慚狂狷,如此結果了終身麼?」說罷,正待要向前行走,忽聽得背後有一個人啞然而笑。管仲急回轉頭來一看,認得他不是別人,就是所說的一個異人,姓鮑名叔牙,人都順口兒稱他為鮑叔。這鮑叔生得相貌清奇,道風秀世。那管仲一見,心中想道:我雖聞其名,未曾與之接談握手,怎生就來笑我,平白欺人,可惡之甚。便對鮑叔道:「向聞兄素有盛名,無門領教,私心常以為恨。今日何故尾人之後,唐突一至於此。我因落魄自嗟,與定下風馬牛不相及也。適蒙姍笑,其意何在?」鮑叔向前躬身道:「小弟與兄分固疏逖,方才看兄盡有伯王之才,倒無滄海之量。所以不避斧鉞,敢有一言相告。」管仲聽了這幾句言語,躊躕想道: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,他反不加聲色,倒有奇見在其中。我不若虛心請教,或有些益處也未可知。因問道:「老兄說有一言,不妨教我。」正是:
行吟逢義士,相勉意深長。佇結平生契,雄飛際運昌。
鮑叔見管仲求教,乃開言道:「弟聞古今豪傑之士都從困苦中建了莫大之業,立了不朽之勛。縱有隱才於屠釣,遺德於版築,然且誓心守節,無苟進之志,安命樂天,或以筆耕為養,或以傭酒成名。不意仁兄仰天搔首,激憤悲號,在楚囚則可,在足下則不可耳。」管仲聽了這一片言語,方才省悟,不覺愁煩頓釋,連忙謝道:「小弟性地窄狹,志氣卑下,常以貧窶動心,因此嗟歎。今蒙鮑叔指教,開豁愚蒙,三生有幸。弟因不揣鄙陋,敢攀結為兄弟,不識尊意何如?」鮑叔道:「承兄尊諭,固所願也。」恰好鮑叔年紀長於管仲,鮑叔為兄,管仲為弟。便向郊外一個酒肆,兩人進去,對天拜了八拜,立盟結義。說道:「今日傾蓋如故,他日白首如新,永無相負。如有負盟者天地誅滅,以為不義之報。」兩人盟畢,就叫酒保整治酒餚來吃。不移時,那酒保將酒餚搬上樓來,擺列桌上,管鮑二人開懷暢飲。飲至半酣,鮑叔問管仲道:「夷吾弟,你平昔在家做甚事體?有何親人?」管仲道:「小弟年來落拓,躡屩負書。一自先君亡後,止有老母在堂。爭奈朝夕之間尤為薪水拮据,終歲處於愁城,累日淹於淚海,甚苦生計消乏。不知吾兄有甚生意,倘可提挈小弟,庶免飢寒,感恩非淺。」鮑叔道:「眼前致富之方、救貧之術無如為賈,不拘綢緞布匹、柴炭油麻、竹木雜貨,若能盡力經營,用心緝理,件件皆可趁錢,般般無不獲利,致富亦其餘事,何愁衣食之不給哉?」管仲道:「小弟非不知商賈可做,趁錢養家。常言道有本得利生,況且手中空乏,分文尚然難措,焉得資本行運。雖素有此心,亦徒然耳。」鮑叔道:「愚兄習儒不利,棄而為賈,行運有年,家頗饒裕。近因敕伙計身故,正沒個的當幫手,弟若不棄,同去營運,自然獲利,儘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費,又可以補助家中不足之需。只恐怕尊閫在家,兩相牽掛,不能割捨遠行。」管仲道:「小弟如今尚無妻室,只有老母一人在堂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,必當歸告老母以決可否。但不知仁兄往年在於何處地方為賈?」鮑叔道:「就在本國南陽地方,收些吳下所到的綢綾絹帛,前來都下販賣,也有三四分利息。」管仲道:「原來如此,我想南陽此去七八百里之遙,不過七八日可到。弟在家實無事可做,情願隨兄同去,凡事一聽憑兄。」鮑叔道:「說那裡話,既為兄弟就是嫡親,安敢相欺?准擬明日,決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。」管仲道:「敢不灑掃拱候?」說完便要告辭,鮑叔因天色未晚,又勸數杯,然後會鈔,與管仲出門,作別入城。有詩為證:
列席高樓酌酒頻,竹簾斜卷幕山新。尊前自喜逢張緒,谷口還疑問子真。
管仲與鮑叔作別回家,一見老母便把與鮑叔結義,並商量到南陽為賈之事一一說明。老母聽了十分之喜,遂說道:「我兒,自從汝父死後,連年坎坷,乏人提攜,貧苦不可勝言。難得鮑叔這一片好心。明日倘到我家來,必須安排齊整酒餚款待,不可有慢。」這管仲雖則手頭不足,自己原要款留,又因老母吩咐,不敢違迕,所以無中生有,極力掙持。次日,巳牌光景,果見鮑叔帶了一個小廝,挑著白米五斗,紋銀五兩,棉布十匹,與管母為贄見之禮,來到管仲家中。二人先敘了寒溫,然後求見老母。但見蘆簾開處,老母扶了一枝節竹拐杖緩步出來,與鮑叔施禮。鮑叔納頭便拜,口稱:「小姪拜遲,多有得罪。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,伏乞笑納。」老母因鮑叔下拜,急喚管仲扶住。鮑叔道:「本該全禮,誠恐怕老伯母反勞,所以恭敬不如從命,望乞恕罪。」老母道:「今蒙鮑叔慨然光降,已出望外,這盛儀焉敢再叨?」鮑叔道:「些須不足為敬,何勞老伯母言及。」老母道:「收之不當,卻之不恭。」鮑叔道:「老伯母不收是見外小姪了。」老母道:「鮑叔出言太重,老身只得勉強遵命。」方喚管仲收藏,老母又向鮑叔說道:「昨晚小兒歸來,備述賢姪熱腸義舉,要帶往南陽為客生理,十分之美。只是管仲從幼至長未曾離家遠行,全仗鮑叔扶持照管。」鮑叔道:「小姪沒有不相顧的,老伯母請自放心,決要使令郎有財帛稱心之喜。」老母道:「鮑叔如此見愛,足仞高誼了。」只見兩巡茶罷,管仲整治桌椅,搬出酒餚擺列桌上,請鮑叔入席吃午飯。鮑叔再三懇辭,管仲道:「弟聞老者不以箸多為禮,貧者不以財貨為禮。這些須飲食曾何足款仁兄?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顧,特命整治,幸勿固辭。」鮑叔聽說是老母的特意,心中暗喜道:「難得這一位賢德的女丈夫。」因此領命。老母便喚管仲相陪,自己扶杖進內。有一首七言絕句詩為證:
從來交誼薄雲天,管鮑知心世罕傳。惟願黃花同晚節,如他紅友結人緣。
卻說管鮑二人對坐飲酒,就約了出外日期,說些做生意的機關。天色將晚,大家連飲幾杯也不至醉,告謝老母方才分別。過了半月,鮑叔將本銀兑足,僱了船隻,即與管仲同別老母起程。出了齊都,一直向南陽取路。途路上風風雨雨,行了十個日子方到南陽。此時正值冬盡春初,梅開候館,柳發溪橋,好鳥鳴春,聲聲動念。那鮑叔原是南陽鎮上一個老客,領了管仲徑投舊主人家。那主人收拾客房,安頓行李,整酒接風。次日,主人糾引許多的興販商人,拿了各色的緞匹到鮑叔之前,不拘精粗,時值估價,現銀貿易。
卻說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,約收綾羅綢緞一千餘匹。鮑叔道:「兄弟,我每往常到此收貨,窶試窶驗,若此處賤,都下必貴。此處貴,都下必賤,我就另置各項雜貨回家。今年這南陽極賤,我想發回家去必獲大利。如今匹數千餘,待我先發回去,趕個頭帳生意。留下本銀千兩與賢弟在此收買。但這綢行生意極要眼力細看,如若失眼就要虧折。賢弟須好生在意,不可造次。」管仲應道:「弟已理會,不勞掛念。但老母在家,望乞清目。」鮑叔道:「不消吩咐,這是自然之理。」次早起來,僱了船隻,裝載緞箱,別了管仲,星夜趕回都下。先去拜了老母問安,並報管仲在南陽康寧之事,細細告知,方才回到家中將綢緞發賣,果然大獲子錢。鮑叔大喜,又送老母白銀十兩在家費用,討了口信,復往南陽。有詩歎道:
名利苦牽人,營營不得息。抑何勿憚煩,風塵走南北。
既若喪家狗,又若馳猛犬。願言天口子,易商而藝稷。庶幾樂在中,無人不自得。
卻說管仲自鮑叔去後,收貨人日多一日,收買不起。管仲巴不得只要買完,不顧好歹,見貨就買,那裡繇主人家插嘴,買銃了千金緞匹。店主人再三勸道:「不可,此綢粗糙,恐要折本。」只是不聽,及鮑叔來到,看了這些綢緞,好生埋怨。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門外,氣衝衝站著。店主人見管仲發惱,就把好言安慰鮑叔道:「貨雖不週正,或者時運若好也會趁錢。奉勸尊客慎勿煩惱,致令損傷友道。」鮑叔聽了這幾句言語說得有理,深自懊悔,便回嗔作喜道:「兄弟不須煩惱,方才我一時造暴。細想起來前日都下價錢頗高,況我離家不久,未必便賤,和你速速趕回,倘或趁錢淡薄,諒不折本,又好再來置買別貨。」店主人大笑道:「尊客言之有理。」管仲道:「我恨自己無有貿易才能,或致折本,有何顏面再返故鄉?」鮑叔道:「兄弟,你此言差矣。我與你有八拜之交,雖不能流芳百世,豈肯貽臭萬年。且賢弟此來,上尊老母嚴命,悖母則非孝。下出良友至意,棄友則非信。適間嫌貨不堪,此亦同伙中之常情,不足深責,何況我二人乎?幸乞三思,萬勿窒滯。」管仲見鮑叔說了這一番詞嚴義正,遂幡然大悟,回嗔作喜。二人攜手入內,又住數日,打疊貨物,買舟裝載,與主人將一應帳目算清,作別登舟而去。正是:
一心似箭風中急,兩足如飛雲上行。
其時,齊國乃釐公在位。他生了三個公子,長公子名喚諸兒,次公子名喚子糾,三公子名喚小白。這釐公性愛吳綢,不論衣服帷幔等項,盡用吳綢製造。都中綢緞缺行,其價一時騰貴。管、鮑二人發了綢緞剛到,即時發賣,三日之間不留尺寸。將本利一算,利過於本,比頭帳生意尤為較勝。鮑叔口雖不說,心中大喜,暗算:夷吾弟做生意從來無不折本,今倒子過於母。雖積年老賈之中罕見,乃夷吾弟運好以至如此。他原是高才絕學的人,志不在此,諒來子銀不下二千。大家平分,用為讀書之費,博個名高,不亦可乎?就將這前後本利銀算共五千兩,除起本銀三千兩,約存利二千兩,便喚管仲來分。管仲也不推辭,將銀子揀做兩處,一邊是足紋,一邊是成色。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,又多了二百兩,便向鮑叔說道:「此是小弟叨分,那是該兄得的。」鮑叔毫不動聲色,便道:「兄弟收了就是,何必再說。」管仲因叫鮑家一個小廝駝了銀子,揖別而去。鮑叔將分金一兑止得八百兩,少了二百兩,況又成色不足。鮑叔點頭道:「夷吾弟家有老母,朝夕要供養支給,應該多分。況我上無父母,又無兄弟,家計比他饒腴,縱少分了些於我便有何害?」據鮑叔待管仲惟有一點真心,分金一事絕不較量多寡。且知其心而原其情,斯人也,世不恒有。後人以古詩一首贊之道:
少年好結客,千載心未罷。斗酒豈勿歡,寸心難久持。
結交無緩急,何用交道為。在貴多忘賤,千古令人悲。
偉哉齊鮑叔,收管良及時。駿馬重一顧,烈士死一知。願教策疲駑,報德以為期。
卻說管仲攜了分金,正待回家,劈面撞見一個蒼頭,叫道:「管官人幾時回的,生意可好麼?」管仲便問:「你是誰人?我實不相認得。」蒼頭道:「小人姓召,家主名喚召忽,現做二公子糾的太傅。今日要與管官人、鮑官人相會,特著小人來奉請。」管仲道:「我向為生意匆忙,有失問候。今蒙你家主人見召,少刻當約鮑叔同來也,可與我多多拜上。」蒼頭連聲應諾而去。那召忽原與管、鮑相知,只因召忽做官,管、鮑為賈,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,故此許久疏失。今日相請,必有事商確也。這管仲急急走歸,老母正在中堂,問道:「我兒,你今日往鮑叔家去,為何就回?」管仲道:「今日孩兒在鮑叔家清算前後帳目,蒙鮑叔將為賈所趁的子錢分與孩兒,因此持歸。」老母道:「分得多少?」管仲道:「子錢原是二千金,鮑叔止分八百金。」老母疑心道:「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?」管仲道:「兒因母老在堂,故此多取他些。」老母道:「分財貴均,你不可貪得無厭。萬一鮑叔怪你相欺,恐傷友道。」管仲道:「他絕無此意,是以攜歸。」老母嘿然不問,管仲進內將銀藏好,就把召忽著蒼頭邀他二人之事,說知鮑家小廝。小廝去不多時鮑叔就到,二人同往召忽家中。那蒼頭早在大門首伺候,一見二人即便通報。召忽倒屣出迎,迎入中堂,敘了寒溫,三人坐定獻茶。召忽道:「弟聞管、鮑二兄近日鬻綢獲利甚多,足為知己之慰。」管、鮑道:「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貶,況弟輩各有至願,寧忍遽終於是。」召忽道:「既是二兄不樂賈隱,奈何懷寶迷邦?」管、鮑道:「君不聞孤竹元子居海之風麼?」召忽道:「弟豈不知?目今釐公主人雖然年老,國內清平無患,正大丈夫得志之時,安可久棄在野,不令萬夫仰望,竭謀勤政,以博聲施。如弟今日可謂樗櫟不足比數,然且忝傅子糾,今傅小白者尚無其人。昨日釐公問外有晃賢可以堪傅?弟將管、鮑二兄相薦,釐公頗有訪求之意,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?」管、鮑尚有難色,躊躇未答,召忽又道:「吾三人在齊如鼎之有足,其足一失,鼎必不能立矣。自今論之,萬弗求全責備,莫若即出為上。」鮑叔道:「吾先人有言,知子莫若父,知臣莫若君。今君決知臣不肖,使傅小白,只怕是夷吾弟與召兄共傅子糾也未可知。」三人說未了,令旨傳來,果與鮑叔之言相符。正是:
萬事皆素定,人何苦費思。不如相結綬,建業及乎時。
卻說釐公有一個同母弟,名喚夷仲。其人早死,有子一人,喚做公孫無知。這釐公十分寵愛,令其衣服禮秩比於公子諸兒。釐公卒後,公子諸兒即位,是為襄公。他始初為太子之時,嘗與公孫無知爭鬥。其時即了國位,生殺之權、予奪之柄都憑襄公操縱在手,因此要將無知絀退。若是臨蒞有道,舉動有度,出入有時,進退有序,自然政行令出,風行草偃。誰知襄公一味好為無道,所以其令不行。公孫無知益為杰驁之事,群弟恐禍及身。那次弟公子糾奔魯,其母乃魯國之女。管仲、召忽輔而行。未及一日,又次弟小白聞知,急喚鮑叔商量。鮑叔道:「君子見機而作。今殺機動矣,不出奔更待何如?」小白道:「吾雖出矣,宗廟社稷將若之何?」鮑叔道:「臣夜觀天象,不幸齊將有禍。然而,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,非管仲不能。公子勿憂,且出俟其變。不則如籠中之鳥,釜中之魚,雖悔無及矣。」小白遂決意奔莒。其母乃衛國之女也,有寵於釐公。這小白自少好善,且無小智而有大慮,因此鮑叔為傅而行。其時,公孫無知眼見子糾、小白紛紛出奔外國,就於本國中集了許多亡命,聲怨襄公絀己,遂作亂。襄公失於防禦,那公孫無知遂乘機弒了襄公,自立為齊君,國中人心不服。一日,公孫無知游於雍林。適有一個人向來有怨,及其往游,襲殺無知,奔告齊國正卿。這人姓高名敬仲,素重小白之為人。恰好雍林人走來出首道:「小人居住雍林,甚憤無知篡弒,臣謹行誅,怕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。」高敬仲正中機謀,即暗地適一個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,約為外合,自為內應。這小白見了高相國之使問知就裡,便與衛君借兵歸國,星夜而來。魯國聞之亦發兵送公子糾,又使管仲將兵,以遮莒道。這遮道二字以何取義?是遣將橫格而戰。魯恐小白先入得位,誰知天意有在,不必多勞人力。那管仲引兵遮道,恰好遇著小白、鮑叔人馬。此乃離亂之時,大家各為其主,也顧不得交情友誼,兩軍相對好一場爭鬥。但見:
歸國的,乘飛騎,如漏網游魚。遮道的,率雄兵,似入林狡兔。相見處,不打話,但聞半天中,金鼓齊鳴。待避時,難措足。怎奈一霎間,雕弧競響。又見紛紛擾擾,雲卷旌旗。忽聽嗶嗶崩崩,風吹畫角。恰勝沸西京烽火,抵多少遠塞干戈。
那管仲拈弓搭箭,直望小白對面射來。幸得小白眼快,看見箭來將身一矬,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帶鉤之上。小白將鮑叔偷覷一眼,即時佯死翻身落馬,早有溫車載了小白馳行。這也是鮑叔預先定下的妙策。那鮑叔就在馬前悲號慟哭,管仲聞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、有鮑叔在這邊,不來格殺。鮑叔就著心腹人馳報魯國,小白被管將軍射死。魯人只道真死,送子糾者遲遲而行,路上耽擱了六日始到齊都,逆料大位穩是子糾的。不期小白已入,高敬立之,做了齊國之主,名為桓公。這也是高敬之功,即日發兵拒魯,在乾邑相遇。齊兵奮力爭殺,魯兵敗走。齊兵掩襲魯歸路,遂將手書一通,使人遺於魯國。其書中說道:
子糾,兄也,弗忍加誅,請魯自殺之。召忽、管仲,仇也,請得而甘心焉,不然將圍魯矣。無忽。
魯莊公甚患之,遂殺子糾於笙瀆之地。召忽見子糾身死,遂伏劍自刎。那管仲心知鮑叔必欲存己,因請囚繫囹圄,以待齊桓之用。恰好這一日,桓公欲使鮑叔牙為宰。鮑叔辭道:「臣乃君之庸臣,無能為者。若君欲治國家,伯諸侯,其唯管夷吾也。況臣素與君言之矣。」桓公道:「夷吾射寡人中鉤幾至於死,不共之仇,豈有復用之理?」鮑叔道:「彼為其君而動,君若宥而反之仲,他日報君之恩猶今日報君之事也。」桓公道:「如此怎得他歸於我齊?」鮑叔道:「須請於魯。」桓公道:「魯有謀臣施伯,知吾去請,將欲用之,必不肯予,又何以處之?」鮑叔道:「但宜使人向魯君請道,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國,欲以戮之以示群臣。若如此請之,則予我矣。」桓公使人請魯,如鮑叔之言,使者得令而行,備細告於魯莊公。莊公即召施伯入宮問其所請之故,施伯對道:「齊非欲殺管仲,蓋欲用管仲為政。但管仲才冠天下,所在之國,則必得志於天下。令彼在齊,則必長為魯之憂。」莊公道:「恰如之奈何?」施伯道:「殺了他,將其屍首與之。」莊公將殺管仲,齊使者慌忙闖入魯庭,奏道:「寡君欲親戮一管仲,若不生得示戮於群臣之前,猶之未得,請生付小臣如齊。」莊公不得已,使吏鞟其拳,膠其目,盛以鴟夷之器,差一官並役夫送管仲至齊。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個解音律的,將管仲之事編做一隻歌兒,連聲接唱,雖無白雪之調,盡有薤露之遺。那管仲在檻車中聽了歌聲,激楚悠揚,禁不住淚下如雨,又恐魯君悔而追殺之,欲速入齊邦,因向役夫說道:「我為汝唱,汝為我和,何如?」役夫道:「甚好。」管仲欲寫其懷,即隨口唱道:
餘生不辰兮,遭俘囚。空抱志兮,橫秋歲月兮。悠悠今往兮,何以雪吾生之羞。但倚劍兮,悲感而心憂。
其時管仲唱一句。眾役夫依了他,也和一句。果然是長歌可以當哭,役夫行路忘其怠倦,不覺已到齊都。使者報與桓公,桓公見管仲到了,心中大喜,親自迎至堂阜,脫其桎梏,待以厚禮,拜為上卿,授之國政。桓公此時新登國位,又經大亂之餘得了管仲,如鳥生翼,如魚遇水,國中日漸富強。管仲與大諫官鮑叔牙、大行人隰朋、大司田寧戚、大司馬王子城父、大司理賓胥無這五個人同心輔佐政事,連五家之兵,定四民之居,設輕重魚鹽之利,以養瞻貧窮,錄賢能,反侵地,重幣聘,親諸侯,齊國之人大悅。桓公在位二年,興師伐郯。只因桓公出亡之時路經於郯,郯子不以禮相待,及至入正大位,諸侯皆來慶賀,郯子又不肯來,所以興師伐之。到了五年,管仲又隨桓公會魯莊公於柯,今東阿邑地方是也。那時魯有侍臣曹沫相從,正欲設盟,曹沫手持匕首,將桓公劫住高壇之上,說道:「速反魯侵地,若有一聲不肯,吾當以匕首洞汝之胸。」桓公懼死,連忙許之,既而悔之,欲無與魯地,且要殺曹沫。管仲道:「被劫而許而背信殺之,是棄信於諸侯,以失天下之援,如何可有此心?」桓公只得遂與曹沫三敗所亡之地,諸侯聞之莫不歸附。七年,管仲又從桓公會盟於甄。其時威名大著,伯業始成,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。後來桓公凡有會盟聘問,征伐救援,莫不請命於管仲,然後施行。及至即位以來,年年征伐,常常會盟,不可盡述。
獨有二十九年,桓公統諸侯之師伐楚,楚成王亦興師問道:「今日伐楚何名?」管仲對道:「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,五等諸侯九州之伯,汝實徵之,賜我先君所踐履之境,東至於海,西至於河,南至於穆陵,北至於無棣。爾居荊州,例有包茅之貢,爾竟不入。王祭不供,無以縮酒,寡人所以特來徵問。昭王南征不復,寡人所以遂至膠州。」這兩句是伯者假義之所在。楚成王聽見管仲言詞甚正,便應道:「貢之不入,寡人之罪也,敢不供命?昭王不復,非楚之過也,君其問諸水濱。」那時楚國鷙悍,見了管仲在師,少覺折其鋒,乃遣其大夫屈完來盟,自後貢問不絕,各國諸侯誰敢不來納款、通和,推尊桓公做了盟主。又過了五六年,齊國之伯愈盛,又會諸侯於葵丘,築起十餘丈一個高台,殺牲歃血,出師舉義。周天子大喜,遠使宰孔賜胙,不免夜駐曉行,力到齊都,恰好桓公與諸侯高會。正是:
君恩重伯國,賜胙自天來。
宰孔至葵丘,將敕書開讀道:「子一人之命,有事於文武,使孔致胙,且有別命,以爾自卑勞,實謂爾伯舅無下拜之禮。」桓公密與管仲謀,管仲對道:「為君不盡君道,為臣不盡臣禮,亂之本也。」桓公甚懼,出對宰孔說道:「天威不違顏咫尺,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無下拜。恐隕越於下以為天子羞,敢不下拜。」那各國諸侯看桓公拜於壇下,受胙於壇上,個個稱羨不已。桓公任管仲數十年,見他材能無比,事事周備,遂至伯天下,有莫大功勳,尊為仲父。奪伯氏大夫所駢邑三百家,賜與管仲。管仲富貴已極,累業建功。建了丞相府,造了三歸之台,廣貯燕姬趙女,翠繞珠圍,受用不盡。返思當年未遇,若非鮑叔知交焉得今日,嘗時說道:「吾始困時與鮑叔為賈分財多自與,鮑叔不以我與貪,知我貧也。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屢困窮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我時有利不利也。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遭時也。吾嘗三戰三北,鮑叔不以我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就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,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」及管仲歿後,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十餘世。後人作詩二絕為證。
其一:伯業巍巍萬祚留,匡時偉略冠群侯。紛紛碑口爭傳誦,丞相當年曾射鉤。
其二:只今管鮑擅奇勛,須信高才自軼群。不是金分蘭臭合,何從挾策伯齊君。
總評:嗟乎!交情至今日,不忍言矣。觀管、鮑之相與,如手如足,洵非常人。所可幾及,有心者豈不慨然。
又評:古人云:世人結交須黃金,黃金不多交不深。斯二語今取誦之,令我推心痛哭,感慨淋漓。安得管、鮑復生,為之把臂立名,一洗時交陋習邪。然而桓公亦非庸主,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