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卷
 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

  淫聲豔色總迷神,傾國傾城原有因。從古英雄行大計,暗藏利刃婦人身。
  這四句詩是道古來興亡之故。卻說清心寡慾此四字最為美德,然而說來易曉,行之甚難。有一等上智的人,遠色慾如仇讎;有一等下愚的人,奉嬌娃如珍貴;即有一等中樣的人,明知沉溺聲色是不好的所在,然而一到面前不覺怡情悅志,竟被他弄得癡迷了,日親一日,戀不能割,縱有正人在前,忠言刮耳也是沒乾。正是識得破忍不過,所以說道: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看將起來,蛾眉皓齒乃伐性之斧斤,纖歌妙舞實亡國之玩好。無論創業守成的俱所當戒,而平常之人慮飢寒謀朝夕,或不暇及。若是人家膏粱子弟,便思攜姬挾妓,弄玉吹簫。何況人主生在深宮之中,長於保阿之手,艱難困苦一毫也不曉得,聲色之好在所不免。而智謀之士曉得惟此一道可以動得人主歡心,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。試把春秋時事略說一番。那齊是太公的子孫,魯是周公的子孫。本為鄰國,以後強弱相形,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強的了。所以,齊人原是急功利,喜誇詐,過於刻薄這邊,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、晏嬰這兩個極詭極譎的。當時孔子亦嘗游到齊國,欲一變至魯。那兩個便暗暗忌刻說道:孔子當年莫展,累世莫殫。造出許多鬼話,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。正是:
  女無美惡宮生妒,士無賢否眾成疑。
  卻說孔子見齊不用,東周難造,琴佩蕭然,弟子驅車,行蹤冷落。隨返父母之邦,往謁季桓子。季桓子是魯國的上卿,當權用事,正要與大聖人交遊,一見孔子不覺欣然,即命孔子為魯國司寇,攝行相事。未及數月,只見魯國朝以內蹌蹌躋躋,恪守鷺序鴛班;朝以外肅肅雍雍,敬仰官清吏潔。長幼異食,男女別途,道不拾遺,器不雕偽。許多政治,把魯國竟變了一個太平景象。那時百姓頌聲滿路,鄰國交傳,未免吹風到景公面前。景公聞知悔道:「我當初原是要用孔子的,都被這些卿等說得糊塗,叫我主張不定。到如今彼國日昌,我國日弱,實為可憂,如何是好?」那犁鉏、晏嬰聽景公之言,有些怨著他兩人,大有不安之意,背地歎悔道:昔日若用孔子,我輩無權。今日不用他,他又在魯國興起這許多大事業來。若不預為設處,我國必受其害。兩人躊躕了半日,無計可施,只得分別而去。後人有詩曰:
  誰為表東海,洋洋大國風。君驕成傲僻,臣諂近和同。
  賢聖無門入,奸邪當道中。空嗟鄰國治,心計枉衝衝。
  次日,犁鉏隨請晏嬰商議道:「孔子知禮而無勇,但能從容談論,諒無御變之才。須要奏過我主,假以會盟為名,一面差人去請魯君,一面喚萊人來吩咐。那萊人不知王法,頗有精勇,到那會盟的時節,叫他暗伏在夾谷地方,出於不意,攻其無備,可使魯國君臣一時措手不及,卻被我們凌辱他一番,他也損威多了。那些君臣斷然降伏,以後還敢施張,豈不甚妙。」兩個即便進朝奏知景公,景公聽罷,說道:「此計亦通。」即刻遣使往魯國去。吩咐已畢,使者領命而行,往見定公。把景公的情繇,婉轉敷陳了一番,說出許多好意思來。定公並不疑他,當下面允,隨命有司打點車駕前往齊國會盟。連那季桓子也道兩君合好,大禮之常,竟不存心備辦。豈知孔子是個大聖,凡事先知,便能預防,道:「有文事者必有武備,請其左右司馬以從。」只見行至峽谷,兩君相見,行禮已畢,從旁閃出一班萊兵,魯君便吃了一驚,孔子便叫:「以兵擊之。」齊侯恐懼,遂著萊兵避去,仍修會盟之事。景公暗暗看那孔子,輔相魯君,既行其禮,又著其威,沒有一毫失錯的所在。我們齊國所行的都是張皇失序。會盟之後,齊侯愈覺失色,歸責群臣道:「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,而卿輩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,及使得罪於鄰邦,豈不慚愧?」乃歸魯所侵之四邑及汶陽之田,竟成一場畫餅。有詩為證:
  俘兵逼好失交鄰,夷裔謀華豈會賓。況以犧尊為野合,漫勤執事服儒紳。
  那時晏嬰與犁鉏日夜圖維,商量一計,必須外修和好,內行詐術。又思玉帛狗馬都是魯國所有的,若送將去,不惟見卻,且被魯國譏笑。不要說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,必然謝絕,就是那富於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。轉展思量,想得定公雖則勵精圖治,卻於女色一途耽戀無厭的。況他國址近著燕趙,粉白黛綠頗也不少,只少女樂歌舞。莫若廣選美女,訓習一班送去,決定喜歡,自然溺於聲色,怠於政事,怕不入吾彀中?兩人商議已定,入見景公,備細陳說一遍。景公大喜道:「有勞二卿用心。前者夾谷會盟,非為不妙,只因孔子識破,幾至敗露。今女樂一事須要慎密,不可揚聲,務要萬全,俱賴二卿斟酌行之。」於是,遍選本國女子極美者八十餘人,其中擇一最聰明最伶俐的立為女師,訓練教習作樂歌舞。一日,景公對晏嬰、犁鉏道:「卿等所獻計策,寡人清夜思之,深為痛快。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習得若何?可喚他來歌舞一番,果然巧妙,可以傾動人主,即便選一吉日良時送至魯國,不宜遲了。」兩人聽畢,即命女師喚那一班女樂叩見景公,便令殿前試演。只見那班女樂妖妖嬈嬈,華華麗麗,鶯喉婉囀。人人嚼徵流商,羽衣蹁躚,個個秉乾執翟。真是仙子臨凡,嫦娥下降,世間稀有。後人有詩為證:
  體格丰姿別樣夭,玉人從此日吹簫。含羞雨帶梨花面,狂舞風生楊柳腰。
  銀箏不唱霓裳曲,寶髻相隨磬管韶。莫道宮中無戛擊,綠弦聲裡有紅綃。
  景公看了大悅,隨與晏嬰、犁鉏二人道:「這班女樂可稱千古絕伎,不要說魯君見了自然樂意,即寡人今日看來也覺心動。卿等可對女師吩咐道,寡人強國之策全在此舉。如到魯國須要小心謹慎,與本國爭光。」當下擇吉起行,稟過景公,點了許多能事的人役,選一員善於辭命的官員,護送女樂歸魯。但見:
  揚旌結駟,爭誇兩國交和。淡抹濃妝,共駭一時璀璨。非彩蓮之游女,短棹河濱。豈浣紗之春嬌,藏珍幽谷。偷窺風景,青山綠水度溪橋。亂插花梢,粉面紅衫爭調笑。低呼細喚,字葉笙簧。移步拖裙,香飄蘭麝。攘攘往來,行行且止。參差袖裹,斷雲與野鶴俱飛。平曠郊原,落日共晚鴉齊映。
  不數日間,卻好行到魯國疆界了。那魯國中的人物風景卻也不同,果然是禮樂之邦。後有五言排律一首,詳稱其盛:
  古土多奇秀,名流衍教長。衣冠先制度,禮樂舊文章。
  筆緒傳謨烈,宗風布紀綱。發蒙開泗水,毓瑞在尼牆。
  木鐸提群聵,金聲集杏壤。躋躋稱英傑,彬彬接上皇。至今既茨美,草木被餘香。
  那魯國司疆界的人見了這一班人物,急急忙忙即便報與魯君道:「齊國特差使臣到此聘問。」魯君聽罷道:「果有此事?」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,不可失禮。桓子遵命前去,迎接齊使。只見彩車百輛,其從如雲,旌旗揚天,翠華蓋地,不知主何意思。當時與來使相見,各敘了常套禮數,隨即分別。天色已晚,各在驛館暫宿。季桓子見他來意比往常聘問不同,心中便覺疑慮,即令兩個心腹家臣前去打聽消息。不多時候,家臣便來回報導:「這是齊君訓練一班女樂,送來承應魯君的。」季桓子聞報嘿然良久,打發家臣去了。獨自一個坐在燈下躊躇不了,忽然生出一段計較。你道齊人送女樂於魯與季桓子何干,要他如此費心?卻不知其中有一段極大的關目。後人有《漁家傲》詞一首為證:
  佞幸戈矛真滿腹,機關常向閒中伏。乘人利便尤為速,花簇簇,轉眼能為禍與福。
  琴瑟琵琶鬧金屋,聶娘潛伴君王宿。劍術不似人間服,婦口毒,遠害藏身猶未足。
  你道季桓子畢竟算計出甚麼來,原來他當日舉薦孔子的時節,指望與他為朋,集成黨羽,言聽計從,互相扶助。豈知孔子是個大聖,做事不苟,不徇私情,只行正直,一派道學氣象。所以正佞殊途,趨向各異,二人甚不相合。且魯君禮遇孔子極隆,聲名漸盛,把季桓子的威權不覺頓衰了。為此心裡細想道:自古有德必酬,無恩不報。我既薦舉孔子,他也該輔翼我的。不惟他不肯來輔翼,反又生我的議論。那費土是我的私邑,人民所聚,皆為臣僕,賦斂所出盡入筐箱,一向在我管轄,並沒人敢來動搖。他不念夙昔之情,忽然生起風波,使弟子仲繇墮費,懷心甚是不善。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,立朝既久,建立倍多。孔子進用未幾,才得升階,擅行征伐,說道少正卯行偽言奸,誅之兩觀之下。我的羽翼既去,勢力便孤了。就是魯國分封已後,三家原相鼎立,禮樂征伐無有不經我們手裡過的,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備的物件,那裡拘得這許多古禮?他忽然矛盾道:大夫之家不藏兵甲,又使仲繇盡消藏甲。甚沒要緊,向來喜怒從心,動作如意,凡定公所行的事,一一取決於我。自他攝行相事,三番四倒,把我做木偶人一般。看看到算計著我,反不如吳越同舟,竟成了室中之鬥。昔日舉他容易,今日去他甚難。若是一時要我主擯斥他,亦是容易,但恐失了民望,倒被旁人談論,道我器量狹小,不能容賢。不若勸魯君受了女樂,邪正自然不能並立。那孔子是個見機明決的人,他見受了女樂必定就去入見。孔子去後,只說定公耽於聲色,用賢不專。這女樂原是魯君要收,與我無涉,縱有議論我的,不過說桓子柔順從君,弗能犯顏諫諍,道我是個懦弱的人罷了。那曉得這受女樂時含許多機關,無數意思。當夜情景不題。次早,會了來使,小心禮貌,延他到了國中,見了魯君,行了許多儀文,敘了許多情款。禮畢,魯君便問使者道:「到此何為?」那使者道:「臣聞大王苦心求治,日夜圖維,咸五登三,功成德備。但身親臣虜之勞,口食監門之養,而不知適己,非人君之度也。臣竊見上國宮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無物不有,獨所少者娉婷在前,歌舞在列,乘晏領而攜手多情。吾主特進女樂一班,或大王勞苦之後足供玩好,若蒙哂納,不勝忻忭。」魯公聽罷,一面吩咐眾臣款待來使,一面私與季桓子商量,以決去留。這魯君原是性耽女色,心中已被那齊人打動了。但是,一件大節目的所在,非君臣酌議不可輕易舉動。因孔子是個正直的人,必定諫阻,故此只與桓子私議道:「齊人歸此女樂,未知主著何意?卿可為寡人深籌,以便定奪。」季桓子正中其機,即忙答道:「齊君一向欽服我國,又且當日夾谷之會有萊兵相侮,今獻這女樂一則謝罪,一則輸誠,吾主正該收納,不負齊君來意,又何辭焉?」魯君道:「卿之所言,乃是大段道理,甚合吾意。」隨令來使帶那一班女樂前來當面試演一回,來使便教女師齊來叩見魯君,然後歌舞。女樂們都把精神抖擻,各顯奇能。有口口口詞一首為證:
  拋羽扇,牽紅線,宮妃笑擁朱樓檻。過花陰,飄繡裙,好似牛郎,偏對娉婷。卿卿。五色弦,光如電,文馬戎衣真罕見。愛朝雲,點翠英,月照銀缸,風動金鈴。盈盈。
  魯君看了不覺神魂飄蕩,情思昏迷,十分歡喜,乃歎道:「不圖女樂之至於斯也。」季桓子亦從旁贊美,魯君就命季桓子寫了謝啟,整備答禮打發來使回齊不提。卻說魯君自收女樂之後,鴛鴦枕暖,翡翠衾溫,縹緲於歌舞場中,綽約在仙娥伴裡。一心只要聲色上做功夫,行無窮之樂,不思想親近仁聖顧及國家政事。唐人有古風一篇,雖不因魯君而作,恰也貼切其事。詩曰:
  天生麗質難自抑,一朝選至君王側。回風捲雪百媚生,六宮粉黛無顏色。奄奄微弱體難支,溫泉水浴洗凝脂。欲扶還軟嬌無力,始是新承恩澤時。雲鬢花顏金步搖,芙蓉帳裡度春宵。春宵苦短日高起,從此君王罷早期。承歡侍宴無閒暇,流樂荒亡隨早夜。驪宮高處入青雲,慢舞緩歌真難罷。後宮佳麗雖多人,長歌短笛幾時聞。二十四弦歌管逐,玉樓晏徹醉和春。
  魯君竟把孔子撇在半邊,情誼既隔,禮貌又衰,縱是竭力諫諍俱是無用的。孔子亦明白這段緣故,乃長歌謝仕而去。歌曰:
  彼婦之口,可以出走。彼婦之謁,可以死敗。優哉遊哉,聊以卒歲。
  自從孔子去後,魯君沉迷女色,政事日衰。所以那些作樂的官俱紛紛去了。那樂官之長太師摯竟自適齊了。其亞飯三飯四飯如千繚缺三人俱各適楚、適蔡、適秦。更有鼓師方叔入於河,播鼗名武入於漢,少師陽、擊磬襄並入於海,把個魯國弄得七零八替。我想定公若是個清心寡慾的君,見他歸女樂來,必非好意,便不該受。就是季桓子能與孔子同心盡力苦諫,也不令定公受了。惟其定公見色則昏,季桓子陰忌孔子,所以奏治未幾,半途而廢,深可痛惜。後人有詩歎之道:
  遍彩深閨窈窕娘,無端來誘楚襄王。鍾篁已逐紅裙亂,惹得淫風上下狂。
  大都齊魯的故事,竟與吳越一般。那吳王夫差初時節勵精圖治,伍員為相,伯占江南,好不巍巍氣象,與越王勾踐戰於會稽,越國敗績而歸,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敵大,弱不可以敵強,特使大夫范蠡行成,身請為臣,妻請為妾,俱不能免。後來范蠡曉得吳王好色,行到苧蘿村裡,見一女子名喚西施,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,教以歌舞,貢獻吳王,猶恐伍員強諫,復以玉帛子女,賄賂吳國當權的太宰伯嚭。那太宰受了私賄,一見西施,便勸吳王受了。這吳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蘇台,明日遊百花洲,把政事置之不理,縱有伍員直諫,反遭凌虐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。後來越王臥薪嚐膽,生聚教訓,二十年間遂把吳國為沼,皆繇太宰伯嚭弄壞的事。今季桓子也與伯嚭所差不多。那齊人歸女樂來,也與范蠡進西施的事相去不遠。但越王奮發自強,所以一時小屈,後必大伸。景公萬不及一,如何像得他來?可見景公竟是沒骨立的,不能發憤修政,但思妒忌鄰邦,所以怕魯國之用賢,便以女樂為歸。見吳國之昌大,復將親愛之女,求與吳國連姻,忍恥受命。他日揮涕牛山,甚堪憐憫。不然,魯受女樂之後,三日不朝,紀綱皆廢。齊國漸漸併吞他土宇,何難之有?況齊國晏嬰、犁鉏雖無碩畫宏謨,也有奸謀詭計,終不能輔君治強。奈何,奈何?看來定公雖淫,桓子雖愚,齊人亦未得為巧智,總是孔子所遇之窮以至於此。後有詩道:
  評古論今得失明,太平誰致亂離生。嗜音悅色賢人戒,達目回聰智者名。
  哲後自能嚴孔壬,庸君偏欲入邪行。讒奸容易為離間,圖伯圖王自不成。
  總評:定公用孔子時,親賢貴德,卒成大治。齊人何故妒忌,離間魯國君臣?犁鉏、晏嬰之罪也,亦季桓子之罪也。然自受女樂時,看那定公快樂所在,又卻不是個知趣的文丈夫邪。
  又評:篇中發出季桓子奸雄之心,可為春秋筆法。子路又把吳越將來引證,確然不易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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