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卷
 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

  舉世混濁士乃清,歲寒松柏節亭亭。首陽山下一抷土,千秋萬古留芳名。
  古來泯滅知多少,執鞭求富徒營營。操戈入室刃同氣,塤篪讓國史編青。
  社稷一如敝屣輕,至今留得采薇行。采薇聲高高入雲,青山兀兀水泠泠。
  卻說春秋時,吳國姬姓乃泰伯之後,傳至壽夢,壽夢正妻生子四人,長曰諸樊,次曰餘祭,三曰夷昧,四曰季札。季札賢而有才,父兄皆愛之,商量欲讓國位與他。季札推辭道:「國家立子以長,我居最幼,若以我嗣位,是我為亂階之首,這國家反不能長保了。」長兄諸樊私與二弟議論道:「今若無名而讓國,季札決然不受。已後相約不要傳子,我卻傳弟,弟又傳弟,自然輪著季札。這便有名,他也肯受,二弟意下何如?」餘祭、夷昧俱點頭道:「甚妙,大兄尚且為宗社計安危,要傳賢能,如此用心,弟輩怎敢有悖?」盡皆歡喜散去。後來三人果迭相為君,皆輕死好勇,遇著飲食便向天祝道:天苟有吳國,尚速加罪於吾身,使吾早亡,以傳賢者。後來將及季札,季札預先謀一差使聘問列國去了。及夷昧已死,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便立了壽夢庶妾所生之子,名僚。他原居四人之長,因是庶出,分封在外。如今只得將他權攝國政,待季札回國,依舊要他為君。季札聘問事畢已回,僚並不提起讓國諸樊的長子,名曰闔閭,說道:「先君之所以不傳位於子而與弟者,為叔父季札之故。若從先君之命,國家宜與叔父,如不從先君之命,則當立我,僚安得為君。」便尋一個刺客,名曰專諸,藏刀魚腹,刺殺王僚,將國讓於季札。季札道:「王僚雖庶母所生,既立便為一國之主,我若受了這位,是我與爾同謀為篡也。我若為君必誅叛逆,爾殺我兄,我又殺爾,是父子兄弟相殺,終身無已也。」就往延陵終身竟不返吳國。後人有詩曰:
  讓國高風不可攀,至今古道照人顏。唐家亦有三兄弟,蹀血公庭一日間。
  那唐朝李世民、建成、元吉三人相奪天下,那世民與眾臣商議,於六月初四這一日設計殺了哥哥建成,又怕兄弟分說,即時殺了元吉,後來世民登了帝位,這便不及季札多了。閒話不提,如今單講伯夷、叔齊兄弟讓國的故事。那伯夷名允字公信,叔齊名致字公達。姓墨胎氏,孤竹君之二子,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。古人都把伯仲叔齊稱呼。他一人居長,一人居三,故此排作伯叔,夷齊乃其諡也。因他二人有讓國的高義不可泯滅,死後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實尊稱他。安心好靜諡曰夷,執心克莊諡曰齊,以此竟叫他是伯夷、叔齊,原是神農的後裔。當初,商湯道:「神農是上古聖王,有功於民,故訪其子孫封於孤竹,以奉祭祀,即今遼西令支地方,孤竹城的遺蹟還在。神農原是姓姜,因其子孫居於墨胎地方,後來就改姓墨胎氏。他父親名初,字子朝,即位以來共生三子,長子就是伯夷,次子行仲,名遠,字公望,第三便是叔齊。那孤竹君平昔最愛叔齊,疾病將危,喚他三人到寢室吩咐道:「這國位原該是立長的,但我見公信平日好靜,不肯勞心勞力,不若傳與公達,還會料理些政事,百姓肯歸附,不絕祖宗的祭祀,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。」說罷,不覺淚下,伯夷回言道:「父親可保重身體,不必過慮,孩兒謹遵父命便了。」不兩日,看看沉重,又喚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吩咐些後事,又把傳位叮囑了一番,歎息而終。弟兄們免不得痛哭悲號,治喪已畢,伯夷便對叔齊道:「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你可嗣立國位,待我廬墓三年,以盡人子之禮。」叔齊道:「這是父親病中的言語,國家立長,禮法當然,若將天倫紊亂,則弒父殺君。那一件不可做,是犬豕之不如也。兄弟決不做這樣人,還該長兄嗣位,名正言順。」伯夷道:「國父死而悖遺言是不孝也,飾言以欺父是不仁也。不孝不仁,有何面目立於世間?我也不在這國中了。」叔齊知不可強,便問兄長要往那裡去,伯夷道:「茫茫宇宙,何必拘滯一方?若遇得同志的,約了他,尋個隱逸去處,逍遙自在,以終天年。」叔齊道:「兄長一人怎麼去得?不若兄弟隨了你去何如?」伯夷道:「這國家那個料理?」叔齊道:「我二人去了,公望自然沒得推卻,決不誤事。」伯夷見叔齊志向亦堅,也自肯了。他二人到父親墓前,將遜國的事情哭訴一番,便飄然逃去。後人有詩為證:
  無倫父命兩無妨,好去雙飛向四方。遜國自知心似石,千秋落得姓名香。
  那時國人便把仲子墨胎遠立為國君,那仲子即時分遣數人各處追趕,四下找尋,並無蹤影。他二人卻合志同心,在路飢餐渴飲,跋涉間關。一日來到朝歌地面,卻是殷朝建都之處,傳至紂王登位。那紂王荒淫暴虐,殺害忠良。伯夷道:「吾聞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殺卵刳胎,麒麟不游其野。焚巢竭澤,鳳皇不入其郊。今紂王聽信妲己,斲朝涉之足,剖比乾之心。吾二人若居於此,難免禍害。」叔齊道:「既如此,我們往那裡去好?」伯夷道:「止有海濱僻遠,可以全身。」兩人就來到海濱。但見:
  渺渺茫茫,一望漫天無際。悠悠蕩蕩,四方蹤跡難尋。洪濤卷雪,渾如大地翻身。巨浪排空,卻似山陵聳背。衰草殘煙流曲浦,黃雲淡日暗長堤。山魈來往,何曾有岸口悲猿。野鶩依接,並沒個平沙落雁。紅蓼影繁知景色,白蘋香濃任依依。
  伯夷道:「此處盡可安身,但不知甚麼所在?」叔齊道:「裡面有一老者坐在魚磯上,持竿釣魚,想是隱逸之叟,待我上前問他一聲便知端的。」那老者怎生模樣?只見:
  蒼髯似雪,白髮如銀。貌堂堂兩耳垂肩,珠閃閃雙睛貫日。身披蓑笠,無榮無辱。任心懷手執綸竿,自在自繇多逸趣。若非厭世逃名客,必是深機用世人。
  叔齊上前問道:「老者,敢問此處是甚麼所在?」那老者道:「此處是東海之濱,這便是澗水。這一搭小村,就喚做磻溪。」叔齊又問道:「老者,釣魚有甚麼意趣?」那老者道:「老夫姓呂名尚,因見商紂無道,恐遭其虐,故此隱在這裡,把個直鉤釣魚。那裡指望得魚,不過自適其適。」叔齊見老者說出這話,也把兩人姓名並讓國避紂事情述了一遍。呂尚便道:「敝居去此不遠,二位速來,不若權到家下,暫解塵勞。」叔齊道:「曾無半面,怎好取擾。」呂尚道:「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易云同心之言。其臭如蘭。方才二位所言,卻與老夫合志,故此相邀。若待相識,天下無交矣。」叔齊見說得有理,便去對了伯夷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細細說了,就引伯夷與呂尚相見,隨著呂尚同行,不數步就是他家了。呂尚放了蓑笠綸竿,就在中堂坐定,吩咐家人安排夜飲。三人乍會,彼此講些民風土俗。過了幾日,那呂尚所說的都是濟世安民之術,伯夷對叔齊道:「此老志在天下,名雖隱跡,其實借此以掩飾他人耳目。如此老年還有壯志,怎好與他同處?不如去了罷。」叔齊道:「既如此,我們也不必辭他。」兩人竟自撇了呂尚。不數日又到北海之濱了。伯夷道:「此處恰好。」兩人就在山谷中結一茅舍,把幾畝空地種植些桑麻蔬果,自娛心志。有一首《蝶戀花》為證:
  山清水秀堪游衍,世事無聞,淡薄隨緣轉。紅瘦綠肥春正緩,倏然炎夏熏風轉。又值秋容山色淺,香綻黃花,折嗅堪供玩。迅速嚴冬如指捻,逍遙四季無人管。
  原來他兩個心性極廉介,度量又是寬洪的。不同心的,便不與他為友;若是惡人,連說話也不與他交談;若能改過自新,他也再不提起舊日事情。所以,沒有怨他的。那海濱人見他惡惡之嚴,風俗也翕然改變,路不拾遺,家不閉戶。後來孔夫子贊他兩人曰:
  商有逸民,伯夷叔齊。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
  孟子亦有贊曰:
  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不立惡人朝,不與惡人處。如以朝衣冠,坐於塗炭裡。惟其惡噁心,若將視為爾。
  一日,忽見海濱人攜老摯幼,領妻負子,紛紛的就是移屋的一般。二人吃了一驚,問眾人道:「你們這樣光景,卻是為何?」眾人說:「二位不知,岐周之間有一聖人,名曰姬昌。他如今現為西伯,發政施仁,四方之民遠遠都去投奔他。況且我們被紂王重斂,苦了這一世,如今去投奔他,也快活幾時。」說罷,都歡歡喜喜而去。夷齊二人聽了這番說話,心中半信半疑,便商議道:世間之事眼見是真,耳聞是假,不可輕信為真。今據他們說果是聖主,我們也去看一看何如?隨即收拾,與海濱人同去。正是:
  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。草上風必偃,教化關非小。
  二人行到岐周之地,正要去謁見西伯,恰好西伯同呂尚在那裡商議些國家政事。那呂尚原在東海之濱,你道為何也在這裡?原來呂尚自伯夷、叔齊去後,聞得西伯養老尊賢,他也到此就養。一日,西伯與語大悅,就留之為賓,尊之為師,凡事都與他計議。這日方在議論之間,只見左右稟道:「外面有兩個隱者要見吾主,等候多時。」呂尚道:「既是隱者,必定清高尚義的,吾主出見他不可輕慢,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務也。」西伯出見夷、齊,與之談論一番,知是高尚的,不敢強他為官,亦不談及政事,待以賓客之禮。撥一所宅子,日給粟米布帛,自家不時存問。一日,叔齊對伯夷道:「我們聞得西伯之賢,不過到此一見。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賢君,仍去海濱住了,少覺清閒些。」伯夷道:「那朝歌地方終久有變,禍且不測,恐難居住。今西伯如此仁德,極其敬重我二人,不忍便舍他去,再住幾時何妨?」過了數年,不意西伯薨死,長子姬發襲了伯位,見紂王暴虐愈甚,天怒人怨。他順天應人,尊父為文王,自稱為武王。奉了文王木主,率領列國諸侯,誓師於孟津,前去伐紂。但見那:
  謀臣似雨,戰將如雲。謀臣似雨,人人是疏附後先。戰將如雲,個個皆折衝禦侮。萬道光芒,刀槍耀日。一天殺氣,鼙鼓轟雷。進退不參差,軍容整肅,往還依步伐。號令嚴明,歸附者諸侯八百,咸稱棄暗投明。參贊者亂臣十人,盡道弔民伐罪。若非天怒民愁日,怎顯堂堂王者師。
  誓師之日,不覺驚動了兩個賢人。只見叔齊忙忙走來對伯夷道:「異事,異事」。伯夷道:「為何?」叔齊道:「西伯已故,嗣君自稱武王,誓師孟津,明日就要起兵伐紂。」伯夷道:「紂雖無道,君也。彼雖仁義,臣也。為何起兵征伐?此叛逆之事。明日我二人當往諫之。」卻說武王揀了甲子日出師,與紂王交戰,方才拔營上馬,只見伯夷、叔齊二人走至軍中,叩住武王馬頭,諫曰:「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」他後面還有話講,只見散宜生怒形於面,急急捻開他二人,走向武王前道:「今日我王擇吉行師,替天行道,救萬姓之阽危,討獨夫之暴虐。此二人村野鄙夫,不知時勢,輒敢口出狂言,搖惑眾志。吾王不如將他二人斬首,號令軍中,庶免疑惑。」呂尚亦走向前道:「此義士也,今日出師先斬義士,何以服天下人心?」武王即令左右挾出二人。後人有詩為證:
  大義昭昭明日月,危言稟口功箴規。若將二子膏刀斧,後世人們無節心。
  後來武王平了殷紂之亂,改立國號為周,天下諸侯無不歸服。武王亦知夷、齊二人是義士,仍舊要如文王時待他的禮,養他二人。伯夷對叔齊道:「智鳥擇木而棲,智士見機而作。方今之世,三綢斷滅,志士寒心。我和你若食了不義之粟,實為可恥。」叔齊道:「兄言大合我意。如今天下盡是周朝地方,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讓的所在,又有首陽山,此兩處皆可棲身。不若我二人去隱遁在那裡,清清淨淨,真遂吾志。」伯夷道:「首陽更好,亟行勿緩。」兩人不別而行,竟到首陽地面。但見:
  峰巒聳秀,路徑幽奇。冉冉霏霏,雲無心而出岫。咿咿啞啞,鳥卷飛而知還。四季可陶情,自有野花香豔豔。六時堪放性,只留喜蝶任紛紛。不聞樵子同賡唱,絕少幽人相往還。
  他二人當初隱在海濱,原自耕自食的。如今到了首陽山下,他便商量道:武王以臣弒君得了天下,所得皆不義之物,我們就是自己耕種,終久算周家之粟,只是枵腹行吟,倒也潔淨得有趣。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,立了一回,但見泉水涓涓而流。伯夷道:「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流水,須不是周家的。」叔齊道:「正是。」二人隨意飲了些,又在山下觀看多時,那崖壁邊都是薇草。叔齊指與伯夷道:「這也是天地間自然的生發,亦不是周家的。況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,如果可吃,是天不生無祿之人,可保性命。或不可吃,死亦何恨?」伯夷道:「且試一試看。」兩人便彩來生嚼下肚,安然無事。後人都曉得食薇,春夏取葉,秋冬取根,皆夷、齊故事。
  卻說他二人登山食薇,臨流飲水,無憂無慮,即是家常,更有寂寥。作歌一首,登於首陽山巔,朗然高吟,以發其輕世肆志之意。歌曰:
  登彼西山兮,彩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農虞夏忽焉沒兮,我安適歸矣。嗟吁,徂兮命之衰矣。
  如此者三年,顏色不變,似有仙氣。一日,登山采薇,放歌已畢,只見有一老婦負擔而來這首陽山中。人跡不到之處,設有一人來時,疑是周人混雜,他就住不牢了。如今忽見這一個老婦,倒也吃了一驚,又見老婦打扮非常:
  頂排箬笠,半是新筍初落之籜。身披布襖,似非木棉捻就之紗。鬟垂蒼耳,容顏黧黑鬢飛蓬。蹺躡芒鞋,行步龍鍾腰漸軟。宛似饁田之婦,定非漂絮之人。
  那老婦人看看走近前來,放下擔子,問道:「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聽,但老身不知是甚麼意思。」夷、齊道:「你那裡曉得我們心事。」也無別話,竟去拿著薇草而食。老婦又問道:「你們吃的是甚麼東西?」夷、齊道:「就是山上生的薇草。」老婦道:「薇草可以充飢麼?」夷、齊道:「薇草那裡充得飢,不過胡亂咀嚼度日而已。」老婦道:「為何不吃飯,偏要吃他?」夷、齊被他纏不過,只得說道:「我兩人恥食周家粟米,甘忍飢餓,權把他來消閒。」那老婦人從從容容說出兩句話來道:「二位義不食周粟,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。」說罷依舊挑著擔子去了。夷、齊二人聽了這兩句,猛然一驚道:「是矣!是矣!」就將手中所彩的擲於地下,以後再不彩吃,竟餓死於首陽山下。後人憐他二人是義士,將來埋在山下。至今首陽有夷、齊之墓。孔子曾說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於今稱之。又說二人求仁而得仁,並沒有怨心。詩曰:
  一意重天倫,遜國無所疑。萬世計綱常,諫伐死不辭。
  求仁而得仁,夫子言如斯。死飽不死飢,寂寞塚壘壘。
  總評:夷、齊遜國而逃,避紂而逃,與太公不合而逃,諫伐不行而逃。古人只要成得一個人品,不憚艱苦如此。後人食祿事君,若遇著萬里辭家,便就有許多怨抑,甚矣。世風之不古也。
  附評:太史公云:孔子曰,伯夷、叔齊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予悲?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,遂餓死於首陽山。怨邪?非邪?或曰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伯夷、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,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。盜跖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。是遵何德哉?倘所謂天道是邪?非邪?因附錄之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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