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
  羿善射

  浪得虛名慕古風,只抒讒佞不抒忠。青編凜凜誅夷羿,史冊煌煌載有窮。
  此詩是後人追憶夏朝的夷羿,雖有善射之名,不能忠君為國,反拒絕太康,而立仲康,操弄國柄。至帝相時,被家臣寒促所殺,賦此以感歎其事。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,有慕於堯時偃羿,故亦取羿為名。夷羿善射不過尋常射法,怎如偃羿的神射?今日聊以借題發揮,試講偃羿之事,且聽我略說幾句綱領,便見其中的大概了。
  興妖興浪,復興師的河伯神,全無料敵之算。奔東奔西,終奔月的嫦娥姊,兩次背夫逃竄。授弓授矢,兼授術的楚弧父,一味教人不良。射水射風,還射日的偃羿氏,三件逆天惡貫。
  你道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,怎麼樣的出身?他生身唐堯之代,家世楚鄉,原是個庶民之族,幼年失了父母,自成自立,乾出掀天事業,封為有窮國君,楚弧父就是他的師父,嫦娥姊卻是他的妻室,河伯神便是他的對頭。說起始末根繇,卻也是樁極奇之事。這偃羿天資敏捷,凡事不學而知。七歲時便削竹為弓,捻麻為弦,拾蘆為箭,看見飛禽走獸,便要射他,雖然不中,卻也不遠。嗣後,看看射著,親鄰們都贊美他。有一鄰人向偃羿道:「看你心好學射,倒像有些夙緣的,只是無師傳授,難以精通,何不拜從明師求他指點,萬一能彀精通,也是一件隨身技藝,或者可與國家報效,立身揚名,封妻蔭子也不見得,卻強如在這裡胡謅亂扯。」偃羿道:「我的意思,也欲如是,但此處無有明師可從。」鄰人道:「此去不遠百里,乃楚國荊山地方,有一善射之師,名曰楚弧父。他的弓矢其實出神,不拘要射何物,百發百中,以此拜從他的甚多。你若真心學射,何不也去從他?」偃羿道:「原來有此高手,我明日自然要去從他學射的了。」偃羿自得此言,時刻在心,思量學射,不能忘懷,其年已是一十六歲,俄然歎道:光陰易過,山水難磨,日月迅速,韶年漸多,若再蹉跎幾年,只恐習學難成,卻不有誤一生之事?當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乾糧,拜別了親鄰眷族,徑往楚國荊山訪尋弧父去了。正是:
  英雄舉事世難猜,弧父真傳豈異哉。知有鴻圖非驟立,須從絕俗大人才。
  卻說偃羿別了親鄰,逢人問路,走了一日,剛走得六七十里程途。看看日暮途黑,欲待再往前行,諒來到荊山還有二三十里,不能即到,欲待不去,此間又無店舍借宿,難道到走回頭路不成?正在心裡躊躇,抬起頭來忽見一座廟宇,不覺心內歡喜道:不若就在這廟中權住一宵,明早趕行未為不可。即忙走到廟中一看,原來供奉的是軒轅皇帝聖像,隨即倒身禮拜已畢,向各處走了一轉。這廟中並無一人居住,只得取出乾糧充飢,又將隨身包裹做了枕頭,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。至三更天氣得一奇夢,夢見自家要上天去,無路可走,將身亂竄,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來交與偃羿,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頂,心中十分歡喜。少頃醒覺,乃知是夢,只是解說不明,翻來覆去就再睡不著了。看看已到五更時分,遠遠的聽得鑼鼓鬧喧,偃羿吃驚道:天色未曙,怎有金鼓之聲?若不是皇家遣將出師,定是鄉民驅虎逐豹。沉吟了一會,只見一伙人持了燈火,先進廟來焚香點燭,那鑼鼓之聲還在後邊,方才曉得是鄉民到廟中來祭賽的緣故。偃羿也只作不知,只管睡著。少頃,眾人齊進廟中,擺列案桌,陳設祭品,看見神案之下睡著一人,被眾鄉民一把扯起道:「此人黑夜潛伏廟中,決是不良之輩,要偷盜我們祭器的,拿來綁縛了,不要放他去。」其中有一人相貌嚴肅與眾人不同,想像是個社長,走近前來道:「不要動手,待我來看。」眾人聽了他這兩句說話,輕輕的把偃羿放了。那人走近前來把偃羿看了一眼,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,兩邊各自吃了一驚。思想了好一會工夫,並不出半句言語。看他兩人的情景,像個會面過的,一個是起早出門,尚然昏昏沉沉,一個是受了驚嚇,猶在蒙懞懂懂,故此思量不著。忽見那人高叫道:「是了,是了。是我適才夢中送梯子與他的。」偃羿亦想著道:我方才亦曾夢見你來。那人道:「我夢見足下欲上天而無路可通,將身亂竄,我將長梯付汝,直登天頂,汝夢亦同此麼?」偃羿道:「一些也不差。」那人道:「足下少待,我等祭神畢了,再來講話。」偃羿應允了,立在一傍。眾人裝點香燭已齊,陳設禮幣已完,一齊鳴鑼擊鼓,獻花進帛,跪拜交錯,不多時禮數已周,各自分頭歸家去了。獨有那人來尋偃羿問道:「足下姓甚名誰?原何至此?」偃羿道:「小可姓偃名羿,家鄉不遠,因性好學射,特訪楚弧父而來。昨因天暮權在此廟中一宿,不期衝犯了眾位。」那人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要訪楚弧父,只我便是,今日可謂相見有緣。」偃羿聽說,慌忙下跪道:「弟子有心相從,有眼不識,望乞恕罪。」楚弧父雙手扶起道:「足下何出此言,既然遠來,且同歸寒舍。」偃羿應謝連聲,攜了包裹跟隨楚弧父,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,偃羿放下行囊,就拜楚弧父為師。楚弧父也不推辭,竟受了他八拜之禮,隨喚眾弟子與偃羿相見,各各問姓通名,偃羿以師兄稱之。是日,弧父要往村中賽神處散福,不得工夫教他射箭。次日,挾了弓矢,喚了偃羿並眾弟子出去演射。到一曠野之處,只見預先已豎起一草靶在地,離靶百步射去,要射中靶上。先是楚弧父射起,真個箭箭不空,後來輪著諸弟子們射,也有十箭內中三四枝的,也有中一二矢的,也有全不中的,還有初學者,把手指臂膊面皮,都被箭鏃弓弦打破了的。果然射箭是個百丑圖,卻也不能殫述。如今輪該偃羿射了,是弧父道他是個初學的,便把些心法講傳與他,卻也不及細說,聊表幾句即知大意。他說道:
  目對弦弦對鏃,鏃對靶為三齊。立腳不丁不八,存身不正不倚。
  前手如托泰岱,後手如抱嬰兒。勿使弓強力弱,自能立致精微。
  這偃羿原是杜撰射過幾時的,今日更得楚弧父的傳授,他卻心神默悟,開弓放箭,射了一回枝枝中靶,箭箭不虛。楚弧父與眾弟子各各稱異,向偃羿道:「你原來是會射的,為何又來習學?」偃羿道:「弟子實是不知,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蘆箭頑耍,今日得夫子指教,不覺僥倖射中數矢,豈敢虛言。」楚弧父道:「子異日必有神射,高出於我也。」當下眾人又齊班輪射了一回,方才收拾回去。次日,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飛禽走獸游魚之法,偃羿一一理會,也是百發百中。楚弧父甚是得意,不及一月之間,偃羿的手段與楚弧父便一般高強,不分個彼此了。一日,楚弧父對偃羿說道:「我因善射得名,從我於門下者實多,未有如爾之好學易精。今絕技已成,不必在此濡滯。我有寶弓一張,名曰桑弧,更有雕翎箭百枝,是我太公得之軒轅皇帝,用此可誅妖伏魔,故此我太公立軒轅之廟,逢時祭享以酬大恩。但我年紀已老,子嗣中無有可授其弓矢的。前日夢將高梯付汝登天,非為無故,此乃皇帝欲我贈汝弓箭,以成就你掀天功業。今即出贈望乞存留。」偃羿道:「弟子蒙夫子教導射法,一無相報。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遺,弟子怎敢據受?況弟子囊中止備不腆,僅可奉償薪水,弓矢之價何從而有?」楚弧父道:「說那裡話,若是言價,就不必言贈了。」說罷將弓箭取出交付偃羿,偃羿接在手中細看一回,贊道:「果是好弓箭。」滿心歡喜,便把橐囊盛好,隨取修儀呈上。楚弧父堅執不受,偃羿只得依舊收藏。當晚有許多敘別情況。次早拜辭楚弧父並同學朋友,背了行囊,出門取道回家。有詩為證:
  從師不憚遠擔簦,專志專心學已精。謾把神弓分手贈,直教萬世顯宏名。
  偃羿在路行了半晌,早到軒轅廟前,因感前日得夢之事,進廟拜謝。只見一個老者坐在廊下啼哭,偃羿也不顧他,直待拜完了神聖,方才走至老者身傍問道:「老人家,有何事故坐在此處啼哭?」老者道:「不瞞官人說,老漢是桑林裡人氏,因聞堯天子聖德神聰,寬洪大度,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,無以為報,各備了些土產物件,前到蒲坂都下奉獻堯帝。往返路中已經一月,誰想家鄉間生出一件怪事,把我妻兒老小盡皆壞了。」說到其間又哭起來,偃羿道:「還是什麼緣故,且與我說知,何必恁般。」老者又拭了淚道:「那桑林裡生出一個精怪,其大無比,其形像豬,專要吃人。論他的食量又且極宏,一頓得十餘個人方才彀飽。故此一月之間連住居過往之人,約莫傷了千來個性命。老漢的山妻稚子也在數內,以此不敢回家,同伴數人各自走散。老漢意欲回到蒲坂尋些生意,又苦沒了盤纏,因此在這裡悲傷。」原來偃羿雖好習射,倒也是個慈心的人,一聞老者之言,就如己身之事一般,好不為這老者躊躕,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脩,對老者道:「你老人家既無盤費,我有白金五兩在此,你可收用,前到蒲坂將用剩的就好作本,做些生理了。」說罷就遞與老者,老者道:「老漢與官人素不相識,怎麼好受許多銀子。」偃羿道:「我家不遠,爾在窮途,些須相贈,理之當然,何必推辭。」老者只得收了,連聲作謝,又問了偃羿的姓名家鄉,方才別去,各各取路而行。有詩為證:
  驀路相逢落魄才,傾囊相贈果奇口。當初若不行方便,如入寶山空手回。
  偃羿行不裡許程途,心中想道:「方才老者講的精怪已傷了千數人命,口這老者如此悲啼,其餘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狀。況且日長歲久,不知這孽畜還要害多少人哩?楚弧父相傳我的弓矢既能誅妖伏魔,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。總射不死,也只多傷得我一命。若射死了,豈不與萬民除害?又想道:若是回家再往,只怕耽延誤事,此去桑林裡不過三四百里程途,身邊所餘碎銀尚好盤費,不若徑去為便。當即詢問土人往桑林裡的路徑,巴程前往。行了三四日,來到一個村莊,看見許多人簇擁看一個官長在那裡說話,偃羿上前打聽,乃是荊州牧姬鯀為因驅逐惡獸而來。此獸離此止三五里去路,名為封豕,出沒無常,官兵被妖氣相衝不能上前,屢被傷損。偃羿想道:我若當官說我善射,前去誅此封豕,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譏誚,不如徑去尋這孽畜,若能了當得他,再來報官亦未為遲。隨即又往前行,只見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壘積如山,無非是這孽畜的遺愛。偃羿情知封豕只在遠近,慌忙取出桑弧把弓弦上了,便把橐囊放在路側,手挽強弓腰懸箭袋,趲行前面,只聽得一聲吼響,走出那個封豕惡獸,果然生得怕人。但見:
  身長二丈,腰大念圍。直截鼻樑,如一段竹筒套嘴。咍孩耳朵,似兩握蒲扇兜肩。遍體突兀烏毛,堪為甲冑。滿口稜層利齒,賽過槍刀。不能作霧興雲,偏會揚氛吐氣。這個是八戒的始祖,須知是天上的室星。
  原來此獸不比虎豹會跑會跳,卻是慢慢走的,只為他有一道妖氣相衝,先把人來迷惑,所以不能避他。偃羿此弓乃是奇珍異寶攢嵌,散出寶光,反把妖怪罩定。那封豕看見有人行走,已道是有點心來了。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,架著桑弧寶弓,看清了封豕惡獸嗽的一聲響,那箭正中惡獸咽喉,翻身倒地,撲跌不休。偃羿猶恐不能即死,又要拔箭再射,那惡獸雖已四腳朝天,還在那裡掙命。偃羿見這弓矢,果然靈驗,十分歡喜,即忙回轉到村莊之上,同那地方上火悉將前事報知姬鯀,姬鯀猶自不信,偃羿道:「小人親手射死,怎敢說慌?」姬鯀即遣人往探,果然是真,才乘馬徑到其所,此獸已自斷氣。偃羿拔出羽箭,仍歸囊中,姬鯀見了大悅,命地方人將獸皮剝下,進與堯帝觀看,血肉之類任憑土人取用。吩咐已畢,乘馬返村,遂叫偃羿隨行,偃羿不敢違拗,仍於路側取了行李,跟姬鯀直到寓所。姬鯀向偃羿道:「此獸妖氣迷人,無敢近者,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。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聖,保封官職。」偃羿道:「小人聞有此獸,遠來效力救人,原不願受職。況離家日久,歸心甚急,不敢達隨入都。」姬鯀再三相勉,偃羿再四推辭,姬鯀也不好十分苦逼。到了次日,地方人將獸皮進與姬鯀,姬鯀取銀十兩相酬偃羿,各自分途起身。地方人感其恩德,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。後人有詩一首以歎之曰:
  聖世何如不降祥,卻令蒼赤罹奇殃。雕弓一試妖氛殄,方使斯人姓字香。
  偃羿回家不過是重會親鄰,各人敘話別後之事,這也不必題他。且說姬鯀帶了僕從前往蒲坂,在路飢餐渴飲,夜住曉行,也非一個日子,方才得到。即將封豕害人,官軍不能近,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聞,將獸皮貢上。堯帝即問道:「偃羿射死此功勞,卿何不帶他入都受爵?」姬鯀又將偃羿固辭之事奏知,堯帝道:「偃羿誅此惡獸,可謂神射。目今徐州境內亦有水怪興妖,浸沒田禾,害人性命,不計其數,或者偃羿亦可誅此。朕明日即頒詔書遣使徵聘來朝,授以官爵,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,卿家以為何如?」姬鯀道:「偃羿聞命自必赴都。水怪雖凶,難逃神射,陛下正宜如此。」堯帝命將金帛賞勞姬鯀,姬鯀辭謝出朝,自回荊州治事去了。次早,堯帝遣使頒詔,齎帛前去徵聘偃羿,一路無辭,早到楚地訪至偃羿家中。偃羿躬迎,相見禮畢,使臣便將堯帝之詔遞與偃羿,並述堯帝來意。偃羿道:「蒙聖主厚恩,自當報效,奈何這個題目來得甚難。」使臣道:「封豕既誅,已顯其長。水怪不過封豕之類,亦有何難?」偃羿道:「那封豕獸不過在山林岩谷之間,足跡可通,所以容易誅得。這水怪藏在水澤,不知蹤跡不見影響,教我那裡下手?」使臣聽了這番說話,沉思半晌,乃道:「雖則如此,帝命不可遽違。和你同到蒲坂,再作理會。」偃羿道:「若是到都,畢竟要承命誅妖,倘或不能誅他,如何覆命?此處往徐州不遠,莫若先去尋這水妖,除得除不得,然後進都面聖何如?」使臣道:「這也說得有理。」偃羿當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。次早向親鄰人等說知其故,拜別離家同使臣前往徐州。正是:
  今夜雞聲茆店月,明朝人跡板橋霜。
  你道那徐州境內是什麼水怪作炒?原來不是個怪物,就是黃河內的河伯神道。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,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國之女,名為宓妃,小字嫦娥,嫌這水府官殿十分狹窄,河伯神想要廣建殿宇寬設苑囿,以便遊觀作樂。奈這河面不過一里之闊,怎得暢其所欲,故此施展神通,大興波濤,洗蕩堤岸。他只思量要廣闊河路以便建造,那知道汨沒了禾苗,淹溺了人命,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誅戮。這日,河伯正與嫦娥在水府議建宮殿,忽見水卒來報導:「河涯之上有數人觀望,他身邊不知帶著什麼寶物光彩逼天,甚是可愛。」河伯道:「我與夫人前去看來。」嫦娥應允,即同河伯出了水府,縱步怒濤之上,果見河畔站著數人,寶光上燭於天。河伯道:「夫人在此,我去看來,果有甚寶吾當取之。」嫦娥道:「有此異寶,決非尋常之人,不可輕往,恐招非禍。」河伯依言,只得退回水府。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麼人?原來就是偃羿和使臣,主僕數人一到此地,覓了寓所,安頓行囊就來看個動靜。但見水鄉渺渺茫茫,那裡去尋個水怪?偃羿依依稀稀見水上立著二人,情知是怪,正欲彎弓而射,忽然又不見了,只得回寓。每日走到河上來看,並沒一些影響,或時見一股水擁將起來衝倒了數處堤,陷沒了幾個人,這分明是水怪之故。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頭射去,那水覺得也退了幾分,但不知那怪物形像,怎麼除得,反自折了一枝羽箭。等待了十數日,覺得有些心灰意懶,正思入都覆命,不意從空掉下一段奇緣。你道此緣從何而來?且說宓妃嫦娥,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見偃羿之後,暗自想道:觀那少年惟有弓矢隨身,並無他物,為何有寶光炎上?此人後來必證天府神仙。我如今身居水國,無過是個河神,不若改嫁那人做個天仙之妻,也得名列上清,煞強如在這水底度日。心裡雖然這等想,奈何無計脫身,若徑自潛奔那人,恐河伯知道前來追趕,反為不便,只得寧耐。這日適值河伯出遊到海,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,離了水府行上堤岸,尋著偃羿寓所,嫦娥直入中堂,恰好偃羿與使臣在那裡商議進都之事,忽見一女子走將入來,果然生得齊整異常。但見:
  日映朱顏,風飄素袖。春出拖柳葉,秋水醮明星。霧鬢雲鬟,簇擁一窩高髻。桃腮杏臉,生成萬種嬌容。弱體果盈盈,不長不短。織腰真怯怯,非瘦非肥。裙布荊釵,豈是尋常包裹。蘭姿蕙質,相宜雅淡梳妝。
  偃羿一見只疑是天仙下降,慌忙立起身來問道:「小娘子那家宅眷,來此何干?」嫦娥道:「奴家離此十里之遙,姓宓,小字嫦娥,不幸被水神所侮。父母兄弟、田廬屋舍盡皆漂沒,止存奴家一身,沒處可容。官人怎生救得奴家,生死感戴。」偃羿道:「我們因誅水怪而來,到此數日,水怪全無蹤影,明日正欲回轉蒲坂,那有心情管你這等閒事。」嫦娥道:「原來官人要往蒲坂,奴家有親戚在彼,千萬帶挈同行則個。」偃羿道:「我生平極肯周濟人,但是男女同行,實為不宜。」使臣道:「小娘子莫怪,我倒有一議論在此。小娘子既無父母,偃官人未娶妻室,待我為媒,與你二人合為夫婦可好麼?」嫦娥道:「如此甚好,不知偃官人若何?」這偃羿雖是個忠厚人,家室之心未嘗沒有,見了他恁般標緻,已自動情,況嫦娥先遞認狀,難道他倒肯具退呈,只得順口應承道:「但憑天使作主。」嫦娥道:「姻事已成,須在連晚起身方好。」偃羿道:「這卻為何?」嫦娥道:「恐我家親鄰眷屬知些風聲,你我不便。」使臣道:「明日黎明就道,亦未為遲。」當晚偃羿與嫦娥成了夫婦之禮,說不盡千般軟款,萬種恩情,只因次早即要登程,此宵愈覺憐愛。卻正是:
  歡娛最惱金雞唱,何事他偏盼五更。
  且說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,歸到水府已是半夜。進得宮殿不見嫦娥,忙問侍從,都答道:「午間出去,至今未返。」河伯雖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,卻也放心不下,免不得到各處尋覓,東奔西走並不見一些蹤影。直至天明,看見有一簇人整頓車馬起身,乃見嫦娥在內,心中十分氣惱,腰間拔出利刃,高叫道:「何方賊子,敢奪我宓妃夫人?」方欲奔來相鬥,偃羿向嫦娥問道:「此人是誰?」嫦娥道:「此正是河伯水神欲來迷弄。」偃羿已將弓矢收拾好的,聽見說是水怪,即忙取弓上矢,河伯神見寶弓火燄直衝,逼得眼花繚亂,只得退身便走。偃羿將箭搭上弓弦,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,不及發矢,便同眾人取路東歸。且說河伯退至水濱,自興嗟歎道:「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奪,有何顏面再立於此?畢竟斬卻那人,奪回夫人方雪憤恨!當即點起百十名水卒,各持器械,發一聲喊,離了水府,登陸追趕。約走二三里程途,漸漸趕著,偃羿聽得後面喧呼,回頭一看只見百十人,各持戈戟趕來,偃羿雖然善射,卻未曾身臨大敵,其時見了心中也覺著忙,口中吩咐嫦娥與使臣的車馬不必等待,請自先行。手中忙挽桑弧,搭著羽箭,向人叢中射去,不覺應弦聲響倒了一人。偃羿又在腰間取出箭來,未曾搭弦眾水卒齊齊攢到面前,你一槍、我一刀劈面迎來,偃羿此時縱有一發十矢的神射,也沒處設施,他也無可奈何,就將手中所拔之箭摽將過去,也中一人倒地而死。眾水卒看看近身,偃羿也不暇取箭,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劍相似,左衝右突,前遮後攔,不一時打倒了數十餘人。那些殘兵敗卒各自奔散,河伯止剩得個孤身,諒不能取勝,亦自逃回。偃羿認得後邊走的正是為首之人便是河伯,疾忙取箭射去,正中河伯後心,登時身死。嫦娥與使臣停了車馬,遠遠觀望,見偃羿已勝,依舊回身來看,只見打倒的並射殺的士卒皆是黿鼍蝦蟹之類,只有那河伯神是個人身,俱各稱異。偃羿剛將射過的羽箭收拾歸囊,忽見地方人等一齊到來稱謝射死河伯之功,恐有後患,盡欲扳留少住。偃羿道:「河伯已死,餘妖諒不能復興,汝等且自安心。我們要入蒲坂復旨,不能在此長留。」說罷,即與同伴人一齊趲行。有詩為證:
  誰雲河伯廣威靈,一矢相加罷戰爭。浩浩行旌留不住,輕攜鳳侶上神京。
  不一日已到都下,偃羿尋了寓處與嫦娥安下,即同使臣覆命,將射死河伯事細細奏聞。堯帝甚喜,封偃羿為少司馬,偃羿謝恩出朝,謝別使臣回至寓所,把堯帝授職之事說與嫦娥,嫦娥亦覺歡喜。他兩人年少夫妻,朝歡暮樂自不必說。俗語道:伶俐多勞碌。那怪事偏聚在一時,不意青州境內青丘地方,驀地颳起大風,拔樹飛砂,坍牆倒屋,百姓無處棲身,盡皆逃往別所。地方官報入都中,堯帝道此風亦是妖怪所鼓,頒下旨意即著偃羿去射。偃羿想道:前者的水怪還略有些影氣,這風是無形之物,教我那裡去尋頭路?嫦娥道:「帝旨已頒,免不得去走一遭,若不得成功,再作道理。」那偃羿道:「只是教你獨自在家,放心不下。」嫦娥道:「丈夫志在四方,怎麼留戀女子,以誤大事。」偃羿聞言甚是感激,次早別了妻子,入朝辭了堯帝,單身匹馬,止帶童僕二人前去。在路月餘,方低青丘,只見那大風果然刮得利害。但見:
  慘迷迷亂捲埃沙,疏剌剌齊飛木葉。天地失色,恍疑猛虎出山窩。日月無光,只道孽龍傾海底。摧枯拉朽,宿鳥潛蹤。滅跡掃塵,行人絕影。卻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凶嚎,渾如二月之春雷幾聲怒吼。
  偃羿看了,不惟不能措手,亦且吹得立腳不牢。且尋館舍住下,每日走到風前細看細想道:總然此風是個妖怪鼓起來的,又不知這妖怪在那一個所在。走了十里二十里,總是這般大風。若要射此風息,除非萬人並立,萬弩齊發,或者遇巧射得著他。忽然又想道:待我拼棄一矢,且射將去,看是如何?忙取弓箭望風射去,那風毫不休息,反把這枝箭如折蘆斷梗一般,飄飄蕩蕩墜下地來,如何妄想射得風止?偃羿信步前行,剛剛拾起那箭尚未入囊,但聞得異香撲鼻,急回轉身抬頭一望,只見旌旗縹緲,仙樂悠揚,寶輦香車,金童玉女,好生齊整。偃羿想道:我便往前尋你,你卻倒從後面來,你這風妖好生威闊,今日狹路相逢,卻也難逃我這一箭。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,那寶輦中高揭珠簾,卻是一位女仙坐在裡面,喝道:「何物狂徒,不得無禮。」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膠住的,再不能彀離弦,偃羿也喝道:「何處妖魔敢施邪法,興風害民,豈不知我偃羿的神射麼?」那女仙道:「原來你便是偃羿,一來是肉眼凡夫,二來是為國救民,我也不怪你。我非別仙,乃九靈太廟龜山金母元君便是。今日亦為收伏風妖而來。」偃羿方才想道:我說若是妖怪,怎有這般整肅儀從?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:「原來是西王母娘娘,偃羿有眼無珠,冒犯仙宗,伏乞赦罪。」王母道:「我有言在先,何罪之有?」偃羿道:「敢問娘娘,興此風者是何妖物?」王母道:「此乃西土金獅牝獸,因思凡逃至東土,欲尋配偶,不遂其欲,怒吼成風,為害此方。我今特來收回,以拯黎民災患。汝且站著,看我立追此獸。」偃羿站起,侍立傍邊,王母令一隨車甲將前往追尋。不多時,那獸隨這甲將來了,看他的形狀,果是怕人。
  毛如金縷,眼若銅鈴。張一具滲血巨盆,排兩行倚天利劍。行來山嶽動,吼處颶風生。顛狂廝混,大和傾覆故興妖孽。正是西極金獅臨下界,至今遺種獸中王。
  王母道:「你這孽畜,不守清規,輒起塵念,害人損土,罪不容誅。且令你在車前御車,回至西極正爾之罪。」只見那金獅把頭點幾點,徑自御車去了。那大風霎時頓息。王母的車駕正欲啟行,偃羿忽然得個想頭,扳住車轅,跪在地下道:「望娘娘少住車駕,弟子有一言奉懇。」王母遂停車問道:「汝有何言?」偃羿道:「念弟子名雖善射,實以救濟蒼生為心,向慕至道無緣得遇真師。今日幸逢娘娘,實稱奇遇,敢求靈丹一顆,若得與天地齊壽,情願永為娘娘驅策。」王母笑道:「靈丹雖好,彩制升煉非三千年不成。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藥?」偃羿道:「弟子聞娘娘乃西華之至妙,洞陰之極尊,迪玄功生化萬物,何惜一顆丹藥以濟慕道之人?」王母道:「此藥名為九轉還丹,服之者先要存神定慮八十一日,然後吞服,始有效驗,可以長生。看汝終朝僕僕,那得有八十一日閒空工夫,縱與靈丹亦是枉然。」偃羿道:「若得娘娘慨賜,莫說八十一日,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。」王母道:「我聞你已乾了幾件陰騭之事,可延其年。抑且今日相逢非謂無緣,藥雖與汝,切不可造次服食。」偃羿道:「自身生死事大,敢不如命?」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轉金丹賜與偃羿。偃羿雙手接了叩首拜謝,抬起頭來,那儀仗車駕倏忽不見。佯佯得意,稱歎不已,信步回至館舍,地方人都來問他息風之故,偃羿將遇見王母收伏金獅之事說了一遍,眾人莫不稱奇,當時眾人散去。偃羿想道:今日不則除了風害,抑且得了長生不死之藥,我偃羿何恁般僥倖也。但要靜養八十一日,此藥必須珍藏方好。便把紙張包了又包,裹了又裹,又縫個絹囊盛貯,緊緊藏在身邊。次早,整頓行裝復歸蒲坂。這日將次到京,忽然身上燥熱異常,就如六月天烘著栗炭火一般。正不知甚麼緣故,抬起頭來一看,見天上可也作怪,出上許多日頭。偃羿想道:天無二日,古之常理。今日有這些日頭是何意思?仔細的數一數看,一個也不多,一個也不少,整整是十枚。有古詩一首為證:
  自今溯昔夙,天日惟所燭。倏爾益其九,豈雲補不足。
  炎威恣流行,烈熾肆凶毒。草木總焦枯,奚堪共為浴。
  偃羿一邊行走一邊思想,再會不著這個道理,難道天上之事,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?說話之間已進都城,偃羿入朝,把遇王母伏金獅的事一一奏聞。堯帝道:「賴卿之力,大風已息。這十日並出,卿可知道這個緣故麼?」偃羿道:「臣途中即見十日,一路揣摩,再不能理會。」堯帝道:「此事還是如何?」偃羿道:「此上天之事,理宜齋戒祈禱,或能墜此九日。」堯帝道:「畢待明日,如十日復出,當如卿所奏。」當日散朝,偃羿回至家中。嫦娥出來接見,問及大風之事,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。嫦娥聽見說起王母,便對偃羿道:「丈夫既然見了王母,何不求他兩顆長生不死的九轉靈丹?」偃羿道:「止求得一顆。」嫦娥急問道:「今在何處?可將來我看。」偃羿自悔失口,慌忙答道:「我已吞在腹中了。」嫦娥道:「我與你既為夫婦,何不分食,同享遐齡,你卻獨自吃了。」偃羿道:「是我一時錯念,待我日後會著,再去求他一顆與你。」嫦娥道:「怎麼再得會著?」兩人爭執了一場,只得就枕。次早,偃羿起身仰視天上,依然是十個日輪,即便離家入朝,商議政事。只見堯帝頒旨,要眾臣侍駕,同往郊外拜禱天地,要他收此九日。不多時,堯帝出朝,一同眾臣步行至郊,齋戒行禮,拜告山川社稷,直至日暮方回。拜了一日又是一日,看看過了月餘,那九日如何肯墜?這些百姓們紛紛都來告道:各處禾苗盡皆槁死,結實的豆麥亦皆枯焦,怎生除得這九日,以救百姓之苦?堯帝道:「天道改常,皆朕躬不德之故,無辜累爾百姓遭殃。到此境界,朕亦無法可治。」百姓們道:「偃少卿是個神射,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個日頭下來?」堯帝道「天與地相去萬里,一箭不過百步,豈能上射?況射日即是欺天,縱可射,亦不宜也。」此時群臣都奏道:「十日並出月餘,無計可除,庶幾借偃羿之箭一試未為不可。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,非此理也。自古天無二日,今日十日懸空,此九日即係妖日,誅妖滅怪,國主之常。且掃清天穢不為欺了,伏乞聖裁。」堯帝道:「眾卿所奏,似亦有理。」向偃羿道:「卿果能射此九日否?」偃羿道:「誠不能也。」眾臣又道:「以箭射日自不能中,或以誠心求之,邪不勝正,萬一九日應弦而墮,也未可知。但須明早陛下先自虔告於天,始命偃羿射之,諒能中彀。」堯帝依奏,發駕回宮,臣民亦自分散。偃羿到家,又將堯帝要與射日之事,說與嫦娥知道。嫦娥道:「此事卻難。」偃羿道:「我也是這般說。」兩人又講了些閒話,方才就寢。次日,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,乃想道:今日射日要費無限精神,身邊所佩丹藥,怕有所失,不若藏在家中。想罷,取出靈丹,高高的擱在樑上,且喜無人看見,心中十分得計。即命僕從攜了弓矢,直至朝前,候堯帝出宮,隨至郊外,先拜祝了天地,然後那偃羿扳弓搭箭,向上一箭,弦聲響處,只見一輪紅日下墜於地,但不知落在那個地方。堯帝與眾臣齊聲喝采,又催偃羿速發二箭,也掉下一輪紅日。一連射了九箭,那天上止剩得一輪日色了。那些百姓們恐怕偃羿射得高興,不能住手,忙來止住道:「如今不消射了。」偃羿放下弓矢,向前那一看倒吃個大驚,原來這九矢並不曾射在日上,依然墜地,隨手取回。可見是一誠感通的緣故。君臣百姓無不歡喜,堯帝即命整宴在郊慶賀。有詩為證:
  一點精誠通上界,九輪烈日化長虹。君臣此際多歡燕,奕世應褒爵士封。
  不說偃羿與眾臣侍帝筵宴,且說嫦娥在家立於庭中,也只把天上的十日來看,不知果然射得下否?那日光原是難看的,看了便要眼花,這嫦娥看得太久,不覺眼珠枯澀,掙挫不定,只得轉入中堂,看見樑上紅光燄燄,那顆金丹原是有光彩的。適值嫦娥眼睛無神,這光彩愈加明亮,且鼻中又聞得香氣異常。嫦娥想道:這樑上必有什麼物件。即忙登高一看,只見小小一個絹袋,又不甚重。嫦娥把絹袋拆開,又見重重包紙,復將紙包打開,卻是一顆丸藥在內,光彩逼人,香氣透竅。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轉靈丹,心內暗喜道:原來丹藥尚在,如何他便哄我,只說吃了。此藥既歸我手,豈肯當面錯過,仍留與他?若還分食一半,又恐不甚效驗,竟將來併吞入腹。正所謂:
 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  嫦娥一吞此藥就覺得身輕體健,目朗神清,不勝之喜。你道王母授藥時,原說要安靜八十一日,服之方有靈驗,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靜,吃將下去立見應效,卻是何故?只因偃羿是個好動的人,所以王母吩咐他定神息慮,這嫦娥原靜坐在家,每日清寧,豈止八十一日?況且王母曾說看汝有何福德,要見偃羿無福吃他,故此假偃羿之手傳送與嫦娥的,也不可知。嫦娥心中忽想道:靈丹已食,萬一丈夫回家尋不見時,卻要與我囉唣。我今既得長生,何地非安身之處,莫若逃奔他方,有何不可?又想道:無窮世界,還是往那一方好。此藥原是王母所傳,王母又是女仙,不如投奔王母。一則拜謝,一則求他收錄,這到兩便。立定主意,向西徑走,不覺風生足下,頃刻千里。嫦娥又想道:我只道服藥止能長生,原來便能騰雲駕霧。說話之間,天色已晚,明月懸空,清光可愛,嫦娥道:我一向愛的是月,今夜色如此,且慢往投王母,先到月中一看也好。心中一舉此念,身體便自上升,耳中但聞颯颯風聲,眼界惟經離離雲影,頃刻工夫早到月中,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,好大一個境界哩!但見:
  遙遙天漢,耿耿銀河。冷氣侵人,蕭瑟清涼雲國。寒光逼體,依微不夜之樞。夾道綠陰濃,老乾嵯岈撐皓魄。數層幽榭爽,虛堂浩蕩壯長空。搗藥兔兒,飛香桂子,不是天仙緣分到,如何能向此中來。
  嫦娥道:有這許多婆婆娑娑之樹,雖不知其名,盡可造作宮殿,在此安居,何必更往西極之內。才想得過,忽見一個老叟持著巨斧,前來迎接嫦娥,嫦娥道:「汝是何人?」老叟道:「吾乃吳剛,聞知娘娘要伐木造殿,特來助力。」嫦娥道:「你可是此處居住的麼?」吳剛道:「此月中素無人住,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,聞娘娘有意,故特遠來。」嫦娥道:「如此可擇一基址,明日與我伐木興造便了。」自此之後,嫦娥無所不通,無念不遂,竟為上界天仙。真個是:
  著意栽花花不發,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  如今再表偃羿。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,辭謝歸家,一心記念靈丹。走進門來即向樑上觀看,卻不見了那個藥囊,急去問取嫦娥,連個人影也不見了。心中十分氣惱道:我得此藥,止望自得長生,何期被他竊食,且不知逃向何處,諒他此去必往故鄉,不免連夜追上,或者此藥尚在,奪得回來亦未可知。即時攜了弓箭,跨上駿馬,揚鞭而去。趕了三日三夜,並不見些蹤跡,心下驚疑道:他本是個婦人,又是步行,我卻是個男子,又且馳馬,難道竟追不著了?正在馬上沉思,忽聽空中叫道:「官人勿追,奴家在此。」偃羿仰天視之,只見嫦娥立於雲表。偃羿道:「汝好狠心,為何竊我靈丹,若不送還,難免一箭。」嫦娥聽罷,微微而笑,就在空中歌道:
  妾已偷靈藥兮,住向月宮中兮。幸念相從意兮,慎勿騁雕弓兮。
 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,只見嫦娥長歌已畢,忽然不見,情知不能追趕,只得浩歎而歸,十分不快道:「天下狠心莫過婦人矣。於是終身不復再娶。後來堯帝乃命舜帝攝位,不意洪水大發,泛濫九州。那水勢環山抱岳,百姓們皆巢居穴處以避其患。這樣水勢量來不是箭可射的,所以堯帝命伯鯀治之,因無功效,舜帝殛鯀,覆命大禹九州治水。偃羿跟隨從事,又以神箭射獫俞,斷修蛇,降白龍,誅九嬰,有無窮功績。治水功成,舜帝封偃羿為有窮之君,偃羿歸訪故鄉親族,承繼宗姪為嗣,延其國脈。又去訪酬楚弧父,卻已物故久了。竭誠致祭,以盡其理。後人看至此處,有詩一首贊云:
  有名誇善射,無分服靈丹。豔質奔寒窟,雄心殄日九。
  封嘉膺上賞,茅土更奇難。史帙標青譽,功成天下安。
  那個夏朝的夷羿,所以慕他這些功勳,亦好射箭,取名相同。誰知名同技同,乾來的事業相左,以致貽臭萬年。較之偃羿,萬不及一了。後人亦有七言絕句一首道:
  何事名殊跡不殊,奸回肆志篡邦儲。亂臣賊子從來例,記得人人盡可誅。
  總評:如此神射,亙古未聞,可惜配了坌路妻室,彼雖為神仙,與我何益?偃羿倒做了義夫,嫦娥怎做得節婦?男子剛腸,婦人水性,果為不謬。
  又評:三教同源,非道德優長者,皆不能成正果。嫦娥之得道成仙,繇於竊取,其道德安在哉?然有此榜樣,所以後世僧家有竊衣缽,儒家有割卷面者,皆宗嫦娥之教耳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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