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葉公問政
堪笑堪笑,輓近人情顛倒。鑒花谷影狂追,志氣精神盡頹。頹盡頹盡,底事常遭悔悋。
這闋古調笑,專說士君子處在這衰晚之世,不能以廉貞自信,欲使那紛紛物議,不及其身此乃必不得之理。須知上節難表,譏刺易蒙。古來的聖人賢者,內行蹇修,如護好環有事必竣。如決潰川,尚且往往憂人之讒。畏時之譏,輾轉反側,不敢自安。務要求其實際,去其虛聲,惟恐志行不光,動搖毀棄,直期昭然可質,蕩然無疵。不必修名,不必悅行,不必通眾,始為高舉曠圖。即使其時縱有了那些邪說相問,嘲哨迭乘,其本來面目未嘗稍易風華,委曲求媚,所以愈徵其生平的舉動。不去索隱,不去行怪,中中正正,自可流傳。豈若庸人之在世間,止沽世譽,見了一物,遇了一事,勞形而弊神,焦心而殫慮,不遑寧處,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,將欲誇耀於人,及至霎時患難之事業生,變故之大倏起,何計設施,動輒消沮,曾無尺寸之益,徒失旦夕之歡。言之念之,豈不自愧,豈不自悔。所以,詩經上有一篇詩,賦得甚好,那詩道:
相鼠有體,人而無禮。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。
因此天下有見識的人見及於此,始知歷境紛紛,或炎或涼,或貧或富,皆不可逆慮其來,預定其去,援為殷鑒。正是:
強求富貴都成拙,泰處山林樂自然。一餐粗飯隨僧後,何事浮營滿日邊。
卻說如今的民風土俗日變日新,若無勸懲,何以坊正人心,推廣教化,難道忍得閉口束舌,不著些古典異聞。趁此閒居細細敷陳,以為觀摩之益。昔日周公旦輔佐成王有功分封在魯,傳與伯禽,其後二十六世。有一個踐位之主,名曰哀公,為人極其庸鈍懦弱,受制季孫斯大夫。那哀公毫無作為,又不能尊用賢明睿智之人。他卻是四歲即位,正是乳臭之時,可憐坐席未溫,仲孫何忌是季孫之兄,也是魯國的大夫,便率師伐邾國。及至次年,又合了叔孫大夫共為三家,並出強兵,取邾之田,自東徂西攘為己有。其時口內的人尚以哀公年紀稚小,不能諳國家重務,待他老成歷練,或有所為也未可知。不意哀公年漸成立,未免有女色相親,諧臣媚子,時刻在身旁,盤桓歌舞,那得功夫去讀書習禮?所以,日愚一日,再無智慧的時節,甘居汀下。他卻外飾些好賢納士之名,播揚天下,究竟怠於吐哺握髮之勤,蹇於倒履摳衣之節。誰知那陳國之中有一個書生,姓顓孫名師,字子張,做人氣象恢宏,意念廣大,自恃已有才華力量,當不日致位卿相,譽通諸侯。他也是孔門一個賢弟子,頗有不屑之心,甚有堂堂之貌,聞知哀公好士,其名大著於外,子張不揣個時勢,不查個的確,竟別了家族之人,整頓了隨身行李,又帶了跟隨僕從,輒離陳邦,朝行暮止,冒雨披霜,不憚千里之迢遙,奚顧兩旬之奔走。有詩為證:
不禁異裡事驅馳,劍氣橫秋玉韞斯。旅夢一歸千里在,酒醒百感五更滋。
雄風徹樹鳴黃葉,涼月經冬沁碧絲。口兄無柳還強笑,天涯偏動望雲思。
這子張一心要身名俱泰,竹帛自顯,才為得志之秋,不枉了十年力學,多見博聞,誰知昌運難逢,明君鮮遘。子張一到魯國,尋寓安歇,暗想道:「我今不辭勞苦,遠離故鄉,涉此泗濱,倘若哀公知我,惠然肯來,應該有龍旗之招,纁帛之聘,延我去做了上賓重客,奉之以高爵,薦之以厚祿。憑著我平日在夫子面前,所學的戒田疇,興禮樂,易民風,布政令,從今發舒魯國,其快何如?其樂何如?這子張在魯雖作是想,原不為妄求,據其才能,卿相之位,固其優為。誰知這哀公原是昏庸愚鹵之君,只曉得一味聲色貨利,不過借一個禮賢下士的名頭。那子張自到魯國,也不去探訪友人,也不去遊玩山水,只是端坐寓所。一日過了又是一日,如此旅邸孤眠,相對唯奴僕也。無契友談心,亦無高人論道,昏昏嘿嘿,未嘗不顧影口徨,臨風歎息。不覺過了七日,全不見哀公命駕相訪,禮貌謙恭,並那些設館授餐,繼粟繼肉之事。子張大失所望,心中尚想:哀公或者牽於國務煩瑣,不得功夫,難好脫身,我且不必心忙性急,姑且待之。及到七日之晚,子張塊然獨處,心志索然,自恨此來,失於點檢,懊悔無及。到了此時,真個抽刀不入鞘進退兩難,悲歌抑鬱,說與旅中人道:「我顓孫師誤聞魯君好士,故此過都歷邑,晨興昏寢,挾書負劍,耽寒受餒,地遠千里,行非一朝,方得至此,苦何可言。只是七日以來,君竟棄我,不為致敬盡禮。可見徒有好士之名而無好士之實。」旅中人問道:「好的是甚麼?」子張道:「好的是似士非所為士者,吾其已矣。」言畢,拂然去魯。正是:
縱橫才智侶,不遇魯哀公。千載人傳語,悲口口已窮。
後來,哀公不去修德求賢,口口三家口竊,意欲央求鄰邦的兵馬逐出三桓。這三桓就是三家,故三桓亦因其驅逐之事共怨哀公情薄,相為仇隙數十餘年,卒致三桓統了雄兵猛將前來攻擊。哀公懼他勢力強悍,慌忙出奔衛國,可憐播遷而死,豈非好名者之禍?且哀公一國之主好名尚然至此,可為左券常聞,古人有四句說話,字字良藥,言言妙諦,真為好名者之鑒戒:
一念自益,交加罪戾。疾如發機,疾於徒隸。
我今日在此深思極論,再將一個嗜假棄真的故事,窮究其細微曲折,始知吾論不誣。試觀春秋之世,有一個人姓沈名諸梁,表字子高,為楚國葉縣之尹。他卻自騁多才博藝,僭稱為公,時人就都稱他做葉公。那時,楚國之君乃是平王在位。平王使了那太子少傅費無忌,往秦國為太子建娶婦,不意其婦姿色甚美,那無忌勸平王自娶,另當與太子建求親。平王見奏,假意道:「世安有為子娶婦而我納之,於理誠恐未順。」無忌道:「始去議求,尚未行聘,有何名分所拘,綱常所繫?」平王遂大喜,將傾國內的財貨納聘於秦,竟娶此女做了夫人,更為太子求娶。不期這太子的太傅姓伍名奢,就是吳相國子胥之父,那少傅就是無忌。只因無忌是個奸險小人,太子本是正氣的人,再不曾把一分顏色看他,故無忌不得太子的歡心,懷了夙怨,於求婚一事從中離間,把他父子骨肉頓起戈矛。正是:
明槍容易避,暗箭最難防。
那無忌把秦女薦與平王,恐怕太子蓄怒,後有不測,常在平王面前將太子百般詆毀。平王也因這事,見了太子自覺無顏,遂使太子出居城父地方,為楚國守邊。費無忌此時亦算是拔去眼中釘刺了。他又日夜思量,平王與太子建父子天性,骨肉至情,如今把他出居在外,萬一心回意轉,召入宮中,父子仍為父子,外人依舊外人。無忌此時料不能幹淨了,畢竟斷送了他的性命。除了禍根,方才痛快。偶然一日,平王燕坐,左右前後並無一人,止得費無忌在側。平王問道:「太子在外可怨我麼?」此問正中無忌的機謀,急應道:「怎麼不怨?」平王疑道:「他如何怨我?卻為何事?」無忌道:「都是小臣之罪。」平王越發疑心起來,又道:「與卿何涉?」無忌道:「自臣當日不合將秦女獻上吾主,後娶太子妃,容貌不如夫人百倍,他卻怨望非常,尊居城父,擅了兵權,外交諸侯,將入弒君篡位,小臣聞之久矣。此吾主家事,不敢奏上。今為吾主計之,必先預為準備,莫待臨岐勒馬,江心補漏,是臣之願也。」平王大怒,即召伍奢入朝,使人殺之。太子出亡奔宋,又因宋華氏之亂,避到鄭國去了。鄭人善待太子,本該以德報德,又往晉國,與晉國之人謀襲鄭國,鄭人大怒,將太子殺死。太子所生之子叫做王孫勝,此時已生長在吳,那楚國的令尹子西,欲召王孫勝歸楚。葉公聞有了這一件事情,急整衣冠來見子西。相見已畢,分了賓主而坐。子西開言問道:「子高何故寵臨?」葉公道:「僕聞子西大夫欲召王孫勝,不知果有此事否?」子西不敢隱瞞,應道:「然也。」葉公道:「既然足下要召他回國,必有高見,諸梁甚愚不明其故。」子西道:「要用著他。」葉公道:「將焉用之?」子西道:「吾聞王孫勝直而剛,使處口口為白公耳。」葉公聽了此言,搖手勸道:「不可。」不知葉公為何要阻子西,且聽他說來:
有分教當局者迷而不悟,恰才知旁觀者舌有奇方。若依得這番話能全首領,倘竟行那件事怎免災殃。
子西身居令尹,是楚國中執政上卿,尊貴之極。若論他所出的言語,誰敢阻撓?一聽了葉公此言,便駭然問道:「子高,你向來言不妄發,今日相阻,何以見之?」葉公因屏開左右,低聲數道:「王孫勝為人展而不信,愛而不仁,詐而不智,毅而不勇,直而不衷,周而不淑。況其父受僇於鄭,實是平王為之。倘若他不念舊惡還可姑容,萬一他以報復父仇為辭,興兵奪地,料必不能忘情於足下了。」子西道:「子高何故危言乃爾?」葉公道:「子西兄,弟因足下,並令弟司馬子期,平素親愛,不與人侔,是以不敢不言。若果用之則其害可泣而特也。」子西道:「多蒙相教,弟非不認高誼,不感厚情,小弟寧以好意相待,假使王孫勝為人果然如子高兄所述,六德之失,不知以德報德,以怨相酬,也繇他便了。據子西所見,王孫勝雖是為人不好,我今取用了他,決不敢加禍於我,故此拘執。」那葉公見子西如此行徑,知不可強,何苦與之絮煩,便立起身與他別,私自逃奔,到於蔡國方城之外,靜看變動何如,以為行止。後人有詩為證:
俊傑知時務,擇地暫棲遲。沉憂何虎泄,鏡裡欲添絲。
再說王孫勝,果然因請兵伐鄭覆命,子西便許了。他尚未起兵,適值晉國也起了兵來伐鄭國。子西不知何故,反去救鄭。王孫勝怒道:「子西愚我。」遂諧其徒石乞,謀為不軌。楚國這些軍民士庶都曉得葉公有戡亂反正之宏才,定國安邦之偉略,莫不引領望著他復歸楚國,如赤子望慈母,農夫望樂歲一般。葉公也只得起兵靖難,正打從方城入楚,適有箴邑尹固,意帶了屬將數千,來助王孫勝作亂,與葉公相遇於楚。葉公與箴邑尹固相見,問道:「箴公何往?」箴尹道:「去助王孫。」葉公道:「箴公差矣。」箴尹不待葉公所言,面中作色,按劍問道:「不佞何差之有?」葉公怡然答道:「足下今助王孫,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馬二人麼?」箴尹道:「這二人乃禍之首、罪之魁,怎麼不要害他?」葉公歎道:「即此一言,所謂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。」箴尹道:「子高之言可有據乎?」葉公應道:「有。」箴尹方才捺下火性,說道:「這等小弟領教了。」葉公道:「此時師行在途,無暇細談他事。就是這楚國若無令尹司馬,這社稷久已傾亡。今足下棄二子,存楚之德,從白公禍楚之賊,若此不省,性命其可保乎?」箴尹頓然開悟,欣然從了葉公,共擊王孫勝,恰好不費甚麼氣力,一戰而勝,石乞就烹,王孫勝自縊,其黨悉平,扶翼昭王即了國位。始初,葉公入捍大難之時,因王孫勝殺了令尹子西、司馬子期,那葉公權掌令尹司馬二事。如今國患已除,四境罷兵,仍舊人民安堵。葉公請命昭王,仍召子西之子寧為令尹,子期之子寬為司馬。這葉公端的老於葉邑,這須是葉公不伐的好處。正是:
功成不受賞,名著見清忠。終老真堪尚,無心萬戶封。
一日,葉公說道:「人生有幾,宛若蜉蝣,朝生夕死甚是畏人。若不趁此好光陰尋些適性事,豈不如囹圄之內帶桎披梏之人哉?」恰好其弟後臧偶然立在葉公側邊,聽得有了這句言語,便道:「哥哥高居葉尹,受享榮華,所富者財貨,今日要尋適性之娛,不若稍破費些以求之,何如?」葉公倒問後臧道:「兄弟,你可說一二樁與我聽。」後臧道:「其說甚廣,不知哥哥中意的是甚麼東西?」葉公道:「你若耳有所聞,目有所見的,不拘難易,說與我聽,待我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棄之。」後臧道:「人生所頂戴的是天,這天文上有日月風雲,雨雷霜雪。哥哥,你可好麼?」葉公道:「那些迅雷疾風寒霜疏雨是極不可測的,有甚好處?至於窮冬霏雪尤是可畏。惟有月色憐人,然那陰晦常多,光輝又少,雖日有黃綿襖之喻,為寒兒貧士所悅,論來也不是你哥哥所好。」後臧道:「天文既不好,地輿何如?」葉公道:「那地輿看來亦非吾之所好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卻是何故?」葉公道:「山有虎狼之危,水有風波之險,都邑市肆人物雜居,關隘邊廛,塵沙可惶。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遙,可以閒憩,思之尤非吾輩居官者所宜,也不去好他。」後臧道:「逢時遇節,燒燈宰肉,進火曬衣,鬥雞戲馬。哥哥,你道可好麼?」葉公道:「兄弟,此是尋常之事,也說不得個好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那珍寶珠玉想必是好的了。」葉公道:「此非大富極貴之人,家中不能蓄積,況飢不可食,寒不可衣,好他則甚。兄弟,你不知時人有俗詩一首說道:珍奇寶玩,不療飢寒。卻羨王孫,競取為歡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你因不濟凍餒,不肯好他。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,有酒可以助歡掃愁,有羹如錦帶甘露,有飯如青精脫粟,又有嘉肴美味玉膾金薤相與飲食之人,穿的是官錦之袍、狐白之裘,係的是黃瑯之帶、紫瓊之縧,戴的是金鳳之冠、玉燕之釵,著的是凌波之襪、飛雲之舄,飲器皆是奇寶,衾縟無非彩緞,如此富麗之受饗,奇豔之依棲。哥哥,敢是從吾所好?」葉公道:「聽汝所說,乃是吾家常物,也不為異,我也不好他。」後臧道:「種些花木,養些鳥獸何如?」葉公道:「花木有時殘敗,禽獸有時害人。」後臧道:「既然不好,依弟愚見,不如建造宮殿樓閣,亭台第宅,既有輪奐之美,又有安逸之宜,將這文房所用的椽筆石研、文紈蔡紙,武庫所用的寶劍雕弓、翠旗金鐧,又將那罘思屏、博山爐、照膽鏡、雞舌香、笻竹杖、薤葉簞、蓬萊盞、海山螺、琵琶琴瑟、簫管圖書、瓶花籠鳥之類,擺列其中。哥哥,你再廣求燕趙之姿,朝歡暮樂,可是好他麼?」葉公道:「此言近是,只是非我心中真好。若果得一樁東西,不費力,不勞神,舉目就見,觸處皆逢,看將來實像是個真的,究竟又不是真的,憑我時時愛玩,才是我的所好了。兄弟,再勞你想一想,不拘世上世外,可取而致在這宮室衣服器皿上的,你道是何物為佳?」後臧道:「哥哥出的題目甚難,待愚弟緩緩想來,然後可應尊命。」有詩為證:
欲窮世上巧,須竭意中思。繪事真堪尚,雕工亦足師。
輸般應獻技,僧慧且成癡。搆出天龍相,公其愛在斯。
後臧嘿坐了半日,就如一個入定的和尚。那葉公好生性急,又恐亂了他的好思量,只得忍耐。看見後臧將頭頻點,也不繇他開口,急問其故。後臧道:「有了,只要哥哥費些金銀。」葉公道:「這何難,你看庫藏之中,瓜子黃金,魏野尺玉,照乘明珠,萬選青蚨,不下億萬,但憑兄弟所說,只要似真的物件,像生的東西,是我極好的。」後臧笑道:「兄弟亦有此意,只須在楚國之內,請那雕匠畫工到府中來,將這宮室衣服器皿等類,不拘花鳥山水,雕些畫些,你道可好麼?」葉公聽了雕畫二字,滿心歡喜,連聲稱妙,又道:「民間常有如此雕畫,怎得再異於尋常,使天下後世之人都來稱贊我葉公有異好,我才志滿意足。」後臧道:「也不難,世間惟有龍為四靈之長,雲從水湧,入漢超淵,天子乘之以御極,神仙跨之以上天,將龍來雕鏤彩畫,不亦樂乎?」葉公拊掌大笑道:「樂哉,樂哉。兄弟之論甚善。如今就煩你召請畫工雕匠,速為料理。」後臧連忙應允而出。有詩為證:
不辭辛苦走康衢,覓倩能雕善繪徒。須信葉公從此後,真龍顯現好還無。
後臧走至國中,也不去探親訪友,也不去問柳尋花,一心只要尋訪那雕的畫的。走前街,行短巷,不止半日,將那些有名高手,帶了幫手徒弟,竟趨葉邑,即見葉公傳命,即日彩畫雕鏤。那乾人手忙腳亂,竭力盡心,畫龍的調顏色,勻筆仗各騁技能。雕龍的磨斧鑿擇木料,俱呈手段。葉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,商量佈置。那後臧因自己費了許多心思,哥哥又用了許多錢鈔,倘這班工匠偷閒怠惰,不能精妙,反為不美,只得捐己資,或時賞酒賞肉,或時賞鈔賞錢。自古道得好,私恩小惠,足以固結人心,將這一個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。卻說這後臧為何這等奉承哥哥?只因起初在吳之時,與他的母親同俘在彼,後臧不待赦書下頒,棄了母獨自奔回,所以這葉公惡其不孝,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,猶如路人。後來後臧也道自己不是,深自懊悔,巴不得尋一樁事在哥哥面前效勤。乘著把這事托他,他賠了錢鈔,用了心力,速速成功。因此,這班畫工雕匠都到葉公跟前告成討賞,還請他親身觀看。葉公撤了民事,正行之間,早見後臧相迎,說道:「龍形雕畫甚巧,請哥哥觀看,設宴慶賀。」葉公才把後臧正看了一眼,笑嘻嘻的道:「好個兄弟,能成吾好。」即走入雕畫之所,抬頭一看,果然:
金光閃爍,瑞氣氤氳。簾幕間,闌干上,但見龍身盤繞。亭台畔,杯爵中,又見龍影迴環。若遇那疏雨清風,應聞這長吟遠嘯。誇不盡游潛飛躍,說不了爪甲鱗口。如入蛟宮,處處鋪蒙茸之海藻。猶探驪穴,時時聽狎獵之江濤。
葉公看了又看,看個不了,滿面堆下笑來,稱贊後臧,犒賞工匠,即日大開筵宴,廣召親朋,慶賞雕畫的假龍。自然有人餽送禮儀,聞得那時送東西的人,都要奉承葉公快活,不拘飲食動用之物,都取著個龍名,不能枚舉,今且略述數端。但見獻劍的道:奉上太阿龍泉,以助君侯,水截鯨鯢,陸剸犀兕。獻墨的道:奉上龍賓香口,以資倚馬揮毫。獻火的道:奉上龍火,以便炊羹爇篆。獻馬的道:奉上龍駒駿馬,以備千里馳驅。獻筍的道:奉上龍孫,以供七箸。獻肉的道:奉上龍根仙脯,以實郇廚雁櫝。獻魚的道:奉上化龍池魚,以祝公子若孫飛騰雲雨。葉公看了這龍名之物,還不十分稱贊,聽他這些話說得如簧可愛,便喚左右收藏。正待要坐席飲酒,外面又有人報導:箴尹處送十對木偶人來,叫做燭奴,與爺執燭。葉公召來使進見,問這木奴將何木製造?來使答道:家爺因君侯所好似龍之物,特將龍檀寶木刻成童子,衣了綠龍之衣,束了金龍之帶,手捧絳台,可以列燭照夜。葉公笑道:如此有累箴侯費心,斗膽拜登了。後來唐之申王也仿了這式樣置造。且說葉公便叫左右將燭奴排列筵前,點起樺燭饞燈,映著雕畫龍形,就比日間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絕。有詩餘南柯子為證:
赤燄驚人魄,蒼鬐炫客睛。鱗甲燦如星,醉看渡滄溟。
是夜飲宴未散,忽聞宮室之外,殿陛之間,風雲驟起,走石飛沙,葉公一意看了假龍,方遂心中所好,注目縱觀,諸事不理,那些親友耳中聽見,已有幾分疑懼,正不知是何緣故。灼眼間狂風益大,怒雨平傾,忽然一條真龍約有數十丈長,從天垂下,直入葉公開宴之所。葉公驚得魂飛魄散,失聲叫喊道:「不好了,真龍來了。」連忙望門外飛跑。那些酒客個個狼奔鼠竄,兔走鳥飛,恨不得穴地而逃。這叫做弄假成真,招災惹禍。那一條真龍怒張鱗甲,噴霧噓雲,一時風雨愈大,把這葉公所畫所雕的宮室器皿衣服之類盡行攝歸天上,那條真龍方才夭夭矯矯上沖霄漢而去。其時葉公的性命也不能顧了,邊叫著真龍何在?瞬息間真龍不見其形,雨收雲散,直至天明。那後臧看了真龍下降的所在,剩了一塊白地,心中好不慘淒,又不知哥哥走避何處,是吉是凶。雖知真龍上天去了,料無妨礙,方敢去尋覓哥哥。尋了好一會,只見他躲在崖下,蓬頭垢面,不似人形,口中端的亂叫道:「真龍來了,好怕人也。」後臧忍不住好笑,便喚道:「哥哥,不要慌,真龍已去,我後臧兄弟在此。」葉公知是兄弟叫,正要走出崖,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龍衣,又驚道:「龍繞在身上來也。」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,五色無主,顛狂個不休,連其弟後臧也認做一個人龍,不肯與他並立同坐,被後臧牢牢扯住。片晌,葉公之心始定,四肢癱軟,動移不得,負歸府中,臥病不起。遍國中人都傳言道:葉公半生好龍,那知好的是假,一見了真龍下降,便棄了宮室器皿,驚失了魂魄,空費了雕畫金錢。其時的人竟拿來做一個話記。過了數月,葉公之恙始痊。因歎平日所好甚差,聞知那孔夫子有聖人之德,轉念間便將那好假龍的肚腸改變了務民義的心事,因而擇吉至魯,向孔子問政。孔子知其為人務名,只將近悅遠來為對。葉公言下有悟,不待重問,就此告辭,歸葉邑之中,以實心行實政,而葉邑之民無不蒙其福焉。有詩為證:
浣慮無塵累,從教播令名。何須咎既往,猶幸頌神明。
總評:餘觀葉公行誼固高,所失者假龍之一好也。豈非白璧微瑕,噫亦不足為葉公累也。
又評:古之縣尹似不與今同,而葉公居之可知矣。然其力能平王孫勝之大亂,以致荊楚之國安如磐石,且無一芥係懷,而僅僅好龍,亦非甚愚。若後世驕其所立之功,而奢縱是圖者,可以同日語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