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
  孝哉閔子騫

  華門不許牡驂過,猶喜彈琴與嘯歌。野思正同秋水潤,幽情偏逐白雲多。
  惟客橘柚歡萊彩,獨許盟鷗戀薜蘿。若屆聖明垂顧問,春風應復聽鳴珂。
  這首律詩單表那高志樂道之人,植操貞固,抱德肥遁,看得人生如夢,富貴浮雲;閒居蓬茅之下,托意皇虞之上,將一應世事謝絕,俗務推開;掃跡杜門,室無塵雜;養素丘園,台階虛位,心中意中再無一念。人於公朝使萬夫傾望,一旦尊榮驕人誇俗。縱有韓魏之家,晉楚之富,以勢相壓,以利相加,他竟視之如土苴,棄之如敝>。寧甘藿食藜羹,卑居窮裡,不以大官美祿、高爵重賞為妻妾之光榮,為交遊之禮貌,為平生之快事,為男子之壯圖。但以林前竹下散發箕踞,夏葛冬裘,朝餐夕醉,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綱常倫理之中。不必說致敬盡禮,備慤秉誠,念茲在茲,與那些販夫牧豎迥不相同。雖在顛沛流離不肯差錯,雖當飢寒窮困不肯廢弛。假如有不義之徵聘,使他奉社稷、治人民,離其所好,就其所難,料這空谷的高蹤,不是好爵可縻,威勢可逼。若果能抗節玉立,不面偽庭,縱不得太史上奏,天子下頒綸綍,旌表門閭,也算得一鄉之中有德、有行、有才、有守的大善士了。再得與大聖上智,砥礪切磋,比德度懿,相期有成,便做個被道戴禮,浸仁沐義,亞聖鉅賢,何難之有?正是:
  衍得文宗最勝人,不妨牖戶守清貧。啼殘駒谷三千從,役盡龍香十二賓。
  為惜窮時車輿駐,畏途濫碎席頻珍。圖書豈乏環瑯秘,只恐三餘為來伸。
  其如輓近之徒,但知博些聲名,求些祿位,用些機智,一等功名到手,不論時勢之清濁,邦家之治亂,身與命之安危,一味如蠅見血,如蟻附羶,究竟為世所譏笑。繁華才過,落莫旋生,瞬息之間榮枯得失蝟集雲屯。念此醜行不如陋巷之士,樂天知命,素位而行。倘遇聖君賢相,如昔日薦剡夢卜之舉,或典論思或司樞密,這樣尊榮安富,何傷於進退,何損於山人,自宜蟻行不為過矣。故此魯國之士在於孔夫子門牆就學的,雖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祿,不仕權奸之家,然必有一說,夫子生於亂世,周流齊魯宋衛。這四國中無不可仕,其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都出仕諸國。即如宰予好白晝睡臥的,可比朽木糞土,卻出仕於齊。子貢好貨殖,冉有不悅道,子游習弦歌,他三人也出仕於魯。至如行行子路,出仕在衛,子夏為政於魏邦。孔門紛紛出仕者不能枚舉。然弟子中分為四科,首稱德行者四人,獨仲弓為季氏宰。其上三人如顏淵、閔子騫、冉伯平,皆不屑仕於季氏。卻說閔子名損,字子騫,魯國人氏。未離襁褓,他便不幸喪了母親,當此之時,閔老情極無奈,仔細思量,一則以幼兒無人撫養,必至夭折,二則以家計乏人照管,必至破敗。只得央媒妁、具聘禮,娶了一房繼妻,休題容貌如花似玉,益且性格粗暴,局量褊淺毫無內助規模,卻是小家腔調。凡人家生女,不論貧賤富貴,父母教訓熟讀內則孝經諸書,長大嫁人,自然孝敬公姑,持家以儉,處己以正。至於待人接物,事事周全,可稱賢婦。設或不然,不知道理,不達時務率意妄為,放僻邪恥,無所不至。這閔老自從娶了繼妻,兩意綢繆,百年魚水,琴瑟之情,牀第之樂,不言可知。卻說閔子至如今已有撫養之母,自然知寒測暖,識飽療飢,庶幾可以望其長大。暨其成立,其繼母眼見其父恁般愛惜其子,況自己身邊尚無所出,又因鄉黨宗族之中,防人談論,勉強迎合丈夫意思,將這閔子勝如親生,千般愛惜,百計護持,閔老見他如此,暗喜妻賢母慈,誰知這閔母竟是一團奸詐。有詩歎道:
  婦人如蠍更如豺,積慮深心孰易猜。常視遺孤如草芥,不禁搔首浩歌哀。
  日往月來,不覺又是三年光景。閔母身懷六甲,自己心裡有些惡阻,身子未免不耐煩起來。閔子此時年紀尚幼,寒要衣穿,飢要食吃,繼母心中煩惱,便有憎惡之意。看看十月滿足,到了分娩,生下一個男兒,閔老十分歡喜,三日浴兒,彌月剃頭,各處親戚朋友、宗族鄰里都來慶賀。從此以後,有了自己的兒子,雖把閔子生疏,也不至十分作賤,閔老亦看他不出。又過了歲餘,繼母腹中仍又坐喜,後來又生下一個男兒,人人都道閔老積德好,故有多男之慶,洵是人生樂事。不意閔子到此,合當受苦,如今年漸長成,那繼母有了親生兒子,只要管顧自己的,將已前相待閔子的心腸,一旦化為冰炭。在閔老面前甜言蜜語,許多溫存,到背後無端毒罵,百般凌辱,要衣不得,要食不得。閔子恰也乖覺,日常間看見兩個兄弟在母親身邊何等嬌癡,何等怪誕,要一與十,今待我如此刻薄,心中鬱鬱不樂。終日終夜仔細思量,我閔損與兄弟,總一母所生,兩樣看成,不知我母存何主意?正在肚裡狐疑,一日坐在門外,忽然有一個沒要緊的人在閔子門首經過。看見閔子,手指道:這是沒娘兒,不期也是這般長成了。因而歎息。那人無心說出這句話,忙忙的走去了。那閔子倒是有心的人,聽了這話心下不勝悲楚。卻原來我自有母,死亡已久,無怪後母將我凌賤,爹爹那裡得知。又想道:古人云,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。我只盡為子之道,況我幼而孤弱,使無後母何以得至今日?如今衣食欠缺,或者父親手中窘乏也未可知。我聞古時有個虞舜,他也是後母,誰知父頑母囂弟傲,吃盡萬苦千辛,虞舜毫不敢怨,只盡人子道理,一味行孝。後來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,然我所處的境界比他還容易些,自此以後我當效虞舜以報罔極罷了。正是:
  平生多苦復多辛,長恨綿綿孰與伸。獨有孤桐知此意,清商彈徹更傷神。
  閔子自聞沒娘兒這一說,也不去問及父親,誠恐怕繼母知道反加嗔責,愈覺低聲下氣,昏定晨省,兢兢業業,如履淵水。繼母時常不善加他,只是逆來順受,其父毫不知道。又隔數年,閔老見繼室年漸老成,持家必然力練,其子又大,將來家事可托,自己年紀將老,不時要出外閒遊,只苦沒有個御車的人,古來執射執御,原是個男子在世上所當行之事。其時閔子髫年光景,閔老雖有三子,兩個是繼室親生的不必說了,又把閔子托與繼母看管,只道其母把三個兒子一般看待。因此,不把閔子另看一眼,時時要閔子推車出外,閔子唯命是從,並不敢推托。一日,天色激寒,閔母還睡在牀上,聽得外面金風颯颯,落葉飄飄。那兩個幼子叫道:「娘阿,天色寒冷,須要綿衣穿了。」閔母道:「兒,我知道了。」急急起來披了衣服,梳頭洗面,整治朝膳,自己與幼兒三人吃了。幼兒道:「哥哥與父親御車遠走出門,身子不知凍得什麼樣哩?」閔母道:「阿損是個賤骨頭,那裡比得你們兩個,便凍殺了他,與你何干,偏要掛念他怎的。」幼兒道:「阿哥與我一樣的,娘怎麼這等說。」閔母罵道:「怪小奴才,凡事繇娘做主,誰要你們饒舌,再若如此就要討打。」幼兒畏怕,不敢則聲。閔母就開了箱取出絲綿撐開,約有一二斛,連忙將幼兒所穿的裌衣脫將下來,隨叫他坐在被窩之中,生一爐炭火放在被外,自己便把領縫袖口拆開,正要翻綿,又來與幼兒蓋好了被,問道:「兒,你們想是肚飢了。」你看那小孩子們果品糕餅,原是他的性命,巴不得到口頭,再沒有娘去問他,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嬌作癡要食吃的。所以,兩個齊聲答道:「正飢哩。」閔母即令小廝們到市上買東西與幼兒吃了。方才動手翻了長的,又翻次的,丫鬟頤指氣使,相對翻好綿衣,就與幼兒穿了,絕不提起閔子身上。少頃,閔老從外回來,對其妻道:「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。」說未了,忽然兩個幼兒穿了綿衣走到父親面前,閔老笑道:「損兒的綿衣也十分要緊了,母親可替他翻一翻,明日好同我出去。」閔母口雖答應,心裡想道:有甚力氣與這小猢猻翻綿衣,反坐住了,不肯動身。閔老催道:「就在今日與他翻了,明日有事又好要他為我御車。」閔母道:「我一時身子不健,到晚間我與他做。」閔老只道他果然有病,倒有許多溫存。少頃,又有幾個出友邀他出門去了。閔子見爐中有火,走近前來烘火,看見兩個幼弟身上都著綿衣,取笑道:「兄弟,你穿了綿衣好厚哩。」幼弟道:「方才娘與我二人翻的綿。」閔子道:「好。」只說得這一個字,閔母高聲罵道:「畜生,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麼心,不過與這兩個小兄弟翻件綿衣,說甚厚,說甚好,你看如今厚了那一個人?有甚麼不好了那一個人?小畜生,你快說不是的所在,待我做晚娘的來替你討饒。」閔子說綿衣一個厚字、一個好字,原是無心,不過與幼弟戲言耳,倒惹得後母鬧個不了,只得向前跪下叩頭哀告道:「娘是我的親生之母,怎麼如此發惱,孩兒如有不孝,恁憑娘親責問,何須動氣?」閔母見他如此光景,傷拳難打笑臉,況又知自己性躁,強笑了一聲道:「你既是這般說,且起來到大門口去,俟候你父親回家才許你進來。」閔子連聲答應而出。後人有窮鳥詩一首為證:
  睇彼小鳥,在林之端。出胡不時,為鷙所殘。
  飲露悲鳴,臨風振翰。哀痛慘怛,傷其肺肝。
  緬惟往昔,群飛以安。曾幾時兮,遘此艱難。如何如何,坐令永歎。
  閔母到底是個小器度,沒見識的人,心中想道:我本欲乘此釁打他幾下,不意這畜生倒說得可憐,我只得饒了他。若容他在眼前,未免看見幼兒吃食,畢竟也賞他些祭喉。只這老昏君諄諄要我與他翻綿,我想絲綿十分高貴,怎捨得把他穿。不若將舊時冷棉翻與他穿罷,在他父親面前只說新的,那裡識得出?新綿留在下年又好增添。算計已定,上樓開箱。他又想一想道:如此做了,人不知,鬼不覺,只要手兒扯得鬆,捏去軟溜溜的,哄瞞得老兒眼睛過,那怕他受寒受冷,與我何涉?及開箱一看,不見有舊綿在內,又開一隻箱子,裡邊都是破綿敗絮,心中又動了一點鄙吝的念頭,手拿了幾塊仔細看了一看,心中轉一轉道:呸!到是我差了,聰明半世,懵懂一時。這些舊絮當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,如何捨得翻與他穿了。鎖了箱子,覆身走下樓來,千思萬量,欲待要不與他翻件寒衣,猶恐他父親作鬧,聲聞於外旁人議論,說我只愛自己所生之子,將前妻之子凌辱。欲待翻與他穿,這些舊絮實難割捨。那閔母之待閔子如此情景,心如鐵石,意似蛇蠍。自古及今,這般繼母頗也不少。卻說他在樓下沉吟了好一會,無計可施,撞著幼兒在中堂玩耍,正所謂自肉自痛,一個個喚到膝前摩摩頭兒,摸摸手兒,問他身上還寒麼?幼兒把頭連連搖道:「不,不。」閔子在門外細細聽見母親的言語,心中悲切,淚下如珠。那閔老不知在何處飲酒作樂,那想著閔子在大門口冷風中戰悚悚孤零零做一個稚子候門的故事哩。這正是:
  幼兒失母遭磨折,輕信重婚詐偽人。佇立門前迎父至,朔風凜凜對誰伸。
  閔母此時心甚焦躁,惟恐擔延他的父親在面前,萬一把新綿翻了,走來走去,忽然一陣大風,東廊之下吹起蘆花恍如雪片,向前一看,見那只板箱裡還有數斤,原是起初翻褥子剩餘的。隨把手兒放下去一捏,軟滑細潤,潔白如綿,遂起他的一點惡念頭,哈哈大笑道:我為這個小冤家翻件衣服,思量了許多時候再不停當,誰想這些蘆花就在眼前,從今以後他也有衣穿,我再不費心了。便喚閔了脫下裌衣來翻綿。閔子欣然脫下暗喜道:母親回嗔作喜,這番必定有綿衣穿了。身上止穿得件單衣,依舊立在門外,凍得七死八活,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。偷眼一望,翻的竟沒一些綿子,乃是蘆花,用幾根綿線縫絆,如衲衣相似,到晚始完。其風益大,閔子忍不過這樣寒冷,情極無奈,走到燈前問道:「母親,綿衣可完了麼?」那閔母將衣丟在地上道:「好性急,賞你這件屍皮穿去。」閔子不敢則聲,含了一雙眼淚,穿了蘆花翻的這件衣服欲走出門,閔母又怒道:「天色晚了,不要與兩個小兄弟出外頑耍,敢是裝些鬼聲驚殺他們麼。」閔子急急轉身與兄弟說說笑笑。
  卻說繼母妒性,自己有了兒子,便把前妻之子,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,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許多甜言蜜語。那閔子一味純孝,所以毫不介懷,亦不形諸聲色。當晚閔老醉歸,閔母迎著道:「你因大兒子沒了綿衣,再三吩咐,我帶病翻了,他就穿在身上。」閔老笑嘻嘻的應道:「多感娘子好情。」便呼閔子過來:「還不拜你母親。」閔子連忙唱喏,閔母假意答道:「照管孩兒,是我做娘的職分所當為。」閔老愈喜,又將閔子身上摸一摸,笑道:「果然翻得好,為何手還是這樣冷的?」閔母急應道:「綿衣翻完才穿上身,少不得就暖起來了,何須性急?況你又吃醉了,自然不勝其熱。」閔老道:「是。」說罷,歸房安寢。次早,天氣微和,閔老又要出門去游耍,閔母故意阻道:「你怎麼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,再不顧別人死活,倘損兒辛苦生起病來,如何是好?」閔老答應道:「多蒙娘子好言,今日與人相約不可不去,日後無甚緊要,不行便罷。」那閔子在旁知道父親決要出門,將車上所用的繩索構木一一安排停當,站在門前只等父親上車。閔老自娶繼室之後見他正在芳年,容貌頗好,說話又會奉承,兒女之態固不能免,兩個纏了半日,方才起身。行至中途,忽然狂風大作,刮地而來,這回好不寒冷也。但見:
  愁雲黯黯,怒靄重重。木落高秋,白雁風聲蕭瑟。山昏薄暮,清猿林色淒涼。紫蓧垂花,青鬆折口,豺狼無處可存身。巉岩走石,峻嶺飛沙,虎豹此時難佇足。踏磴樵夫,急歸來,絆倒了半肩柴火。泛江漁父,忙理楫,驚動了幾尾魚龍。披氅神仙,權歸洞府,抵帷臥客,震醒藤牀。真個是昌黎風雪阻藍關,恰還如韓信烏江追項羽。
  閔子到此時節未曾行得幾步,靷索不覺脫下,車兒倒去了一段路。閔子還在後邊,抖擻衣袖,整理芒鞋。閔老見車兒不動,回頭看見閔子,尚嫌他失於檢點,大呼道:「快來推車。」閔子因身上寒冷,這件蘆花翻的衣服,一些些都墜在四角,仍舊是件單裌之衣。你道值此寒天,又加之以刮地狂風,冷也不冷?閔子不敢違命,掙扎上前御車,行了又不上數步,靷索又脫下。閔老如前叫他御車,閔子到此手足俱僵,力不能勝,不覺流下淚來。閔老看了心甚不忍,便道:「汝母勸我不要出門,我不聽他,誰知你這般畏冷?難道你身上穿了綿凍了這一套模樣?」將閔子拽上一把,止得這件裌衣,便問閔子道:「汝母說是與你翻的新綿,為何身上這等單薄?快說與我知道。」閔子道:「孩兒只因天道嚴寒,故此失靷,望父親恕孩兒不孝之罪。」閔老聽得可憐,再三問其緣故,閔子意欲支吾過了,又恐人說以為誑父,只得低低說道:「衣內都是蘆花,所以不暖,並無他故。」閔老道:「汝母說你衣內都是新綿子,怎見倒是蘆花,豈有此事?」便把閔子所穿的衣縫用簪腳挑開看其虛實,忽然一個風頭吹得滿天飛去,衣內乾乾淨淨,跌腳捶胸,恨恨不了,便罵:「悍婦!為何毒害我的孩兒!」立命回車,閔子向前說道:「這非吾母本意,昨因天晚,誠恐父親回來功夫忙促,況是燈前,或者誤翻在內,父親到家決不可因了孩兒與母親反目。」閔老怒道:「只因你孩兒為人忒孝順了,故有此事,不必你多說,我自有個道理。」閔子便不敢則聲,忙忙的推車回去。那閔母聞知閔老回家,正要裝腔做勢興動閔老,只見閔老一進門來怒衝衝,也不說些甚的,對著閔母高聲道:「好個晚娘,替兒子作得好綿衣。」閔母已知蘆花事發,便應道:「我與你的膿血翻了綿衣,還道我為娘的不好麼?」閔老道:「你鐵石為心,豺狼成性,所以做得好綿衣,你可自看。」說畢發起幾聲冷笑,便叫閔損過來。閔子恐父母廝鬧,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動身子,激得閔老性發,一把提將過來,將那衣服內的蘆花抖了一地,便指與閔母道:「好綿子,虧你忍得這片心腸,待孩兒如此刻薄。」那閔母若是有家教的,自然有悔心之萌,支吾些言語,再將新綿翻改,消了丈夫這點氣,不至反目了。他反恨丈夫不是,口中不乾不淨:「我想是你家價婦,應該憑你施為,昨日替他翻了新綿在內,誰知他自己不肖,或者拆出換些東西吃了也不可知,我如何將蘆花與他穿著?」那閔老聽了此語,暗想道:損兒不敢發覺,其母說亦有理。正是:
  積讒銷骨,積毀鑠金。古語其然,傳之至今。
  不期兩個幼兒不曉得事體,只道有事便說,叫做聰明的了,齊聲向父親說道:「我們兩個因前日風冷,替母親討綿衣穿,母親替我翻綿,委是新的。娘又怕我們冷,蓋在牀上被中,又生了許多炭火與我們烘。哥哥翻衣之時,只穿這件單衣立在大門口,候等父親到家中,委實與哥哥穿的是蘆花,不是新綿。」自古道得好,小兒口中討實信。閔老聽了此語,不容分辨,將閔母的頭髮一把揪倒,拳來打腳來踢,打得十分利害,就寫了一紙離書,登時要逐出門去。其時宗族鄰里親戚都來勸解,決不肯聽。閔子見父執性,不可逭回,倘母親一去,兄弟三人將如之何?哀痛迫切,哭泣流涕,到父親膝前說道:「父親必欲要母親去,以兒愚見,母在一子單,母去三子寒,伏乞父親三思。」說未了號天大慟,哭個不休。那閔老見兒子是這等悲痛,力留繼母,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場,家中聚集許多宗族親戚鄰友,見者無不傷心。那閔母到此田地,也不覺動了一點慈愛之心,將從前惡念一時消釋,連忙將閔子一把扶起道:「孩兒,不料你如此孝順,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。」母子亦覺欷歔。那閔老夫妻原是恩愛的,只是因那閔子故有此作為,看見其母倒認自己不是,也不苛求,又親見其母將新綿另做一件衣服翻了,與他穿在身上,方才放心。過了數月,不覺冬盡春初,慶賀新歲元宵之後,閔老道:「損兒即漸長成,正該讀書。吾聞本國之內,孔夫子乃是大聖人,所收之徒甚廣。我不若送他門下讀書,多識古今名物,不枉生他一場。」閔母極口贊襄,閔老立定了主意。有詩為證:
  須知力學在嚴師,躬叩緇帷勿自疑。計日陶鎔成德器,四科名定冉雍隨。
  擇了吉日,具了束脩,將閔子送到杏壇,拜孔子為師。閔子固是天生聰明,不須盡力訓誨,打頭知尾,告往知來,不上一年光景,即便學業有成,遂為孔門高弟,氣質越覺純粹,事親愈加敬謹。那閔母知其賢孝,與兩個幼兒一般看待,並無貳心。閔子方幸晚母回心轉意,心中喜悅,行有餘力,即歸探候父母,縱遇疾風暴雨也不失期。孔門又有一個弟子叫做子貢,屢屢看見閔子侍於夫子之側,顏色時常改變,每要問其緣故,又恐失言,到此不得不問,便道:「子騫,你始初見於夫子,面有菜色,今日何故又有芻豢之色?」閔子道:「損也不敏,出於蒹葭之中,蒙夫子不棄,收入門牆,又蒙夫子內則切磋以孝,外為之敷陳王法,心口口口出見羽蓋之輝煌,龍旗之縹緲,裘旃之人相隨於後,心又樂之。因這二者交攻胸中,損又不能決斷可否,是以有了菜色。今被夫子威儀文詞,如春雨潤木,自葉流根,浸灌滋養已非一日,又賴二三子切磋勸勉,內明於去就大義,出見羽蓋等物,視如壇土,是以有了芻豢之色。」子貢拱袂道:「多謝指教。」何為菜色?這就是常人所說飢者之面上青色。所以趙宋之時有個真德秀,論菜色道:
  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,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。
  為何又叫芻豢之色?這芻豢是悅口充腸之物,人若終日有得啖了,自然面色肥澤,不與那烏面鵠形相似。須知閔子借此自喻學問深淺,不可泥定。這時閔子學既有得,每常出言絕不妄發,容貌和悅,德行甚噪。有詩為證:
  爽氣橫秋豁紫口,誾誾氣宇似王春。茂才南國留綱紀,流譽東家滿縉紳。
  四壁圖書娛夢寐,一壇雲樹稱吟身。何時斗柄司喉舌,試問荊山抱玉人。
  卻說魯國中有一個藏貨財之所,其藏名叫口口口當初創造,不知費了多少土木,用了多少金錢,方才完工。那魯人無故又要廣其基址,高其屋宇,是一件極勞民傷財,極可已得已之事。況魯國連年荒歉,野無青草,室如懸罄,這改作長府,原是不急之務,盡可省得的。所以孔門中的弟子,身為匹夫,名淹伏處,卻有帝王之略,每裕經世之謨。一日,聞魯人無故要興得已之役,閔子是個外持緘嘿、心存慎重的人,卻有老成之長慮,說出一句話來,真是動關經濟,可作訏謨。說道:「這長府之設,是先王積貯所遺,今日侈一時之耳目,輕變先時之制度,只怕所梗甚多,還須蹈常襲故。省此紛更,庶幾不失先王節愛美意。」夫子高坐駟水之濱,聞知此言,慨然贊道:「事體有懸於廟堂之上,而議論出士君子之口,非言之難,中理為難,以今日觀閔子仍舊貫之言,不但維國本、裁國計,兼且恤民力、厚民財,故其於利病之所,休戚之關,籌之預定,決不輕易其言,言之中理,尤不能深為嘉歎哉。」其後閔子的父母身忽染病,漸至危篤,閔子告歸。口口口幼弟,躬先奉養,親嘗湯藥,未及數月,相繼而亡,閔子哭泣盡禮,衣衾棺槨雖不豐盛,亦不苟簡,適得士者之常。閔子思念父母音容,乃率兩個幼弟廬於墓旁,三年服滿。此時,幼弟俱各長成,囑付在家勤守門戶,自己仍造見夫子。師徒睽違日久,相見之時,悲愉交集。夫子便與閔子一張琴,說汝三年以來必疏練響,可乘此清閒試按流徽,以舒鬱志。閔子聞命即就杏壇之下,石幾之上,將琴放著,不疾不徐,彈琴一曲,其音切切而悲。有陶靖節詩為證:知我故來意,取琴為我彈。上弦驚別鶴,下弦操孤鸞。夫子一見閔子不先執禮陳詩,讀書談道,反叫他彈琴,這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,又曰士無故不撤琴瑟,所以修身養性非苟焉而已。今閔子喪了父母是有大故的了,廢琴不彈或者生疏,夫子所以先命彈琴,實有深意。閔子彈罷,舍琴而起,說道:「先王制禮不敢過焉。」夫子此時細聽其音神為之游,忽聞其言即贊道:「孝哉。閔子騫哀,尚未盡能,制以禮口口口子乎?」閔子遜謝弗遑,退居其位。後來大孝之口口口天下。魯大夫季孫斯慕其賢孝之名,適值私邑缺少一員佐理的官,因想聖門弟子多善從政,又聞閔子騫是大孝君子,以此人為費宰可謂得人。即遣一介之使修書薦幣遠至其家,見了他兩個幼弟,備陳季大夫請子騫先生為費邑之宰,即求登車而行。其弟答道:「吾兄往杏壇去矣。尊使不若往彼,或可相見。」使者應命而去竟往杏壇,剛值閔子散步出來,使者一見跳下馬來,便問道:「請問先生,貴學中有位閔子騫夫子恰在何處?」閔子道:「這便是。尊客何來?」使者將季氏召為費宰之事備述其詳。閔子道:「多蒙大夫寵召,但閔損是山野鄙人,不識長治久安之策,何勞玉趾下臨,這費宰之召不敢如命。」使者道:「家大夫深仰夫子大孝之行至德之操,匪朝伊夕,故遣小可摳迎夫子枉降費邑,臥而理之。」閔子道:「損自父母棄世,業已謝絕人事,退避功名,敢煩尊使善復大夫。」使者道:「家大夫竭誠相請,望之甚渴,若夫子拒而不往,彼且固請,夫子將奈之何?」閔子道:「倘大夫決不見原,口口口走齊境之南,去魯之北矣。」使者見閔子詞色口口口敢勉強,只得嘿嘿而退。季氏也絕不復遣使至矣。閔子益堅不仕之志,辭別杏壇退居梓裡,日與二三子講學不休,又與二弟輯睦於家,抱道自高。據其生平行孝,父母稱之,昆弟稱之,外人亦稱之。故夫子曰,孝哉閔子騫,人不聞於其父母昆弟之言。後人讀到此處,有詞思帝鄉贊云:
  修身樂天天性真,志篤友於昆弟自相親。不事浮華,終日清歌泗水濱,洵是孝哉窮理大賢人。
  總評:閔子未嘗仕季氏,而家語載之,然書之可信者莫若魯論。今作者取其汶上之辭,為殿於行孝之後,可知閔孝為百世師,而季氏何物權臣,乃得而使世之邪?
  又評:蘆花一案,千古同悲。使世為繼母者,得觀此以易其殘忍之心,為慈愛之念,則其有裨於風土也,寧曰小補之歟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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