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臧文仲居蔡
渾沌一元兮,兩儀中分。天地絪縕兮,萬物化生。萬物化生兮,各效其靈。幽明不測兮,疑鬼疑神。山嶽發祥兮,河洛獻禎。聖人效法兮,剖斷人情。凡民難解兮,日懼災口。焚香祈禱兮,心懵懵而不知所行。
開闢以來,輕清為天,重濁為地,艮坎相對,河岳居中。岸有虎豹犀象,水有魚鱉鼍龍,惟人為萬物之靈。要曉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,就如一年一月,一日一時,光陰倏忽,轉眼便過,終朝碌碌度了韶華,家中事務那得清靜?或者冠婚,或者喪祭,或者爭訟,或者疾痛。開口而笑能有幾日?稍有快活,吃幾碗安樂的茶飯,也是靠天地的。斷不可妄作妄為,希圖富貴事業。所以說:
布衣得暖皆為福,草舍平安總是春。
如此看來,窮通得失都有個命在那邊。難道因你艱巧,都被你僭了些便宜?難道守本分的竟不要過日子?常見許多懦弱沒用的人,樹葉落來怕打破頭的,倒也有人憐他,將將就就過了一生。有許多兇頑惡膽的人,不顧利害,不管是非,亂做一番,惹了飛災橫禍,小則一身承當,大則累及父母妻子,反為不美。俗語道:
世事盡從奸巧得,癡聾喑啞呷西風。
況且舉頭三尺,便有神明,故作善降之百祥,不善降之百殃。欺心的事一毫也乾不得的,就是瞞過了人間耳目,那幽冥中也有大帳簿與你總算的。比如人來算計我,猶可躲避他,若是一個天來算計,縱使英雄豪傑也沒法處置。所以,積善之家,恤孤慈寡,愛老憐貧,又終日燒香點燭,報答天地,敬禮鬼神,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。然又有那一等的人,口念彌陀心如虺蜴,惟是求神拜佛,鬼神也不理他。有幾句醒世的話,可與人道:
惠迪則吉,從逆則凶。未思獲報,先求飭躬。
姱修繇己,盈虛在空。盛德既備,食福自隆。營求非分,必取困窮。
這鬼神有甚麼形跡?不過是陰陽二氣的功能。隱隱躍躍,若有若無,天地間沒有一處不是。就是那伏羲時,龍馬負圖而出於河,神龜載書而出於洛,這些都是鬼神的運用。惟開天的聖人曉得只此二物,可以使人趨吉避凶,故制為卜筮以教人。於是,人人尊崇神道。雖那公卿大夫世家,也都敬奉鬼神。就如那魯國的大夫臧文仲,名辰,他的祖父俱享魯國的恩榮,位列上卿。其始祖僖伯,祖哀伯,極是拘古板,走方步的人。僖伯一見隱公如棠觀魚,就阻抑他,哀伯見桓公要納郜鼎,就去諫諍,至今人人稱頌。所以,功德及於子孫,簪纓累世不絕。說起魯國臧孫氏家,那一個不曉得?只有其父伯氏瓶,是個布衣人,也是有蔭襲的,卻不肯出仕。他道那做官的,一日之間出若於號令,行若干政事,喜怒哀樂少有不當,便是罪過。若身上不寒,肚裡不飢,乃是人生安閒之福,何必定要高車駟馬誇耀貴顯。況我家中豐衣足食,並不缺少東西,便是天與我的現成福分,豈不快活?因此,只在家中安守本分,以度春秋,且極喜放生救物。一日,偶然無事,閒步門外,遠遠望見一個漁父賣魚而來,擔中有一烏龜。伯氏瓶隨問道:「這龜如何藏在擔中?」漁父道:「亦是賣的。」他就喚家人將銀出來,即與重價買了放生。那伯氏當晚便得一夢,夢見此龜口吐人言道:「蒙君大恩,得救殘命,君家日行善事,子必榮貴,位至公卿。二十年後復至君家,以求圖報。」醒來大驚,便與妻子稱為奇事。後有詩云:
大造無私意,陽和育物微。海寬魚任躍,天闊鳥能飛。
蠕動皆生趣,浮沉得妙機。慈祥成普濟,善慶自攸歸。
伯氏瓶想道:我既是個布衣,又叫子孫甘口恬退,後世家聲便不能振起了。終日躊躕,時常口口思量,祖父立朝已久,頗有重望,同僚故舊甚多,口去見他,豈無幾分情面?正欲攜了兒子前去謁見,口意天從人願。只見那魯國的相知故舊,不待他去相求,一齊薦舉。先因他祖父情多,又知文仲抱負非凡,以至如此。魯君看見薦牘盈幾,日素聞文仲的重名,遂破格擢用,進為大夫。一家歡慶,都道昔日放龜得夢,於今一一應驗,毫忽不差。為此,闔家大小俱信陰陽,說起鬼神愈加尊敬。後人有詩為證:
放龜得夢信為真,暗室原來有鬼神。貴賤果然天付定,遭逢半點不繇人。
文仲居官之後,遵依父命,諸事崇厚,凡所職掌,無小無大,一應小心經理,並無缺與。適遇時年不好,天道亢陽,禾稼枯蕪,民不聊生。魯國之人一齊告荒,君臣每日集議,欲解百姓之危,魯君道:「天久不雨。祈禱不靈,不若將巫覡焚之,萬一上天見憐,必然有雨。你道那巫覡是個甚麼物件?也不是物件,乃是兩個人名,那祈雨的女師喚作巫,瘠病的男子喚做覡。臧文仲聽得此語,心中甚是不忍,出班奏道:「天久不雨乃天災流行,此是人君之責,於巫覡無辜,何為受此慘死?君欲救民危急,莫若修政施仁。人力格天,自然下雨。自今民遭飢饉,速宜遣使請糴於齊,庶得解救旦夕。」魯君即便依允,一面遣使齎帛到齊國告糴,一面率群臣齋戒修省。未滿旬日天果大雨,國中老幼男女無不感佩文仲的恩德,這也不必絮煩。自古否極泰生,泰極否生,又道久晴必有久雨。魯國遭此大旱之後,自必有大水相繼。只因文仲崇信鬼神,廣行德政,上天先賜一個響報與他,使他知覺,好令他預備祛水之策。你道甚麼一個響報?忽一日,魯國南門城樓飛一隻大鳥來,歇於屋脊之上竟不飛去。這鳥的生相與凡鳥不同,世人未經目睹,觀看無不駭異。但見此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。
蹁躚舞翅,百般彩映,霞輝皓潔,修翎一片,光生雪練。匪兕匿虎,不似南國玉麒麟。如鳳如鸞,好像西方金孔雀。游女征夫俱訝異,山童牧豎共稱奇。
當時,巡城員役忙將此事報與魯君,魯君隨命臧文仲解驗。文仲一到南門之下細細觀看,竟不曉得此鳥之名,便出示遍諭國中軍民人等,如有識得此鳥的必加重賞。看看日暮,並無一人來說,文仲暗地思量道:這個異物不知主何吉凶?若非總覽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識認?我國止有柳下惠是個賢才,他齋居一室不聞車馬之音,草屋數椽僅曉琴書之樂,信是博物君子,多聞多見,必然曉得。就令家僮快去請來,霎時已請到了。兩人相見禮畢,文仲便道:「南門城樓上來一異鳥棲止不去,並無識者。大賢博學無不通曉,特屈求教。」柳下惠應命即便同往,把那鳥細看一回,果然是識得的,乃開言道:「這鳥名爰居。此鳥一至,必主大水,今我國其有大災乎。」文仲問道:「將何法為解可免此難?」柳下惠答道:「歷稽此災,無法可解,唯鳥去,水亦不至矣。」言罷相別而去。文仲心下想道:柳下惠之言斷不虛謬,既然鳥來水至,鳥去水退,一誠可以格天,何況於鳥?若要鳥去,此亦易事。倘一疏懈,水災立至,則魯國人民盡蒙其禍。即回奏魯君,遂著國人鋪設齋壇,安排香案,致牲口肥遁之儀,行豐潔享祀之禮,尊如神明,拜了三日三夜,那鳥方才飛去,不知所之。後人有詩為證:
海內波濤鼓大風,翩翩吹下鳥如鵬。自來自去垂天翼,不與人間凡鳥同。
不及一月,魯國的東海忽然天昏地暗,陡起一陣狂風,吹得滿眼塵沙,那方人民無不驚駭。到得下午,大水發了。看那:
波濤澎湃,止見麥浪翻銀。湧勢奔騰,遠望秧針底線。蛇龍橫騖,家家灶冷炊煙。蚌鱉馳形,處處民無畔岸。正是:須臾變作稽天浸,淹沒荒郊幾萬村。
於是,文仲聽得東海大水,便說道真個陰陽有准,氣序無差。那爰居信是靈異之物,幸大水不及國中,甚為可喜。其時國中老幼人等無不感仰柳下惠的賢能,臧文仲的誠信。於是,文仲聲名愈振。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將下來,不惟跋涉長途,且受囹圄幽禁。這也是他一片忠心,自取之咎。那時,齊國土宇昌大,明欺魯國弱小,熟練甲兵,前來侵奪疆界。魯君自思彼強我弱,難以制勝,命柳下惠前去行說。果然被他從容辨論,那齊人竟自退兵去了。柳下惠便得授為士師之職。臧文仲合當災難到了,心中想道:齊魯本為兄弟之國,奈我弱彼強,時欲侵佔魯地,雖彼柳下惠一言屈服,勉強罷兵,將來必有後患。思量所可與齊對敵者止有楚國,況楚王甚是好貨,不若把些珠玉財帛厚賄於楚,挑唆楚王與齊國爭鬥,齊國自救不暇,尚有甚麼功夫來侵我魯乎?不是魯國坐觀他們成敗,反受安寧之福矣。此計甚通,即上疏奏知魯君。魯君覽奏大悅,即命文仲往聘於楚。文仲一面打點行李,一面告辭魯君,遂往楚國聘問。但是,涉水登山,行行且止,路途遙遠,吃盡艱辛。一到楚國,見了楚王,把那贄享之物盡行貢獻,說道:小國久與修好,弟通往來,今特遣臣歲貢,所有微忱,深愧不腆,欣忭之至。那楚王極是愛貨物的,見了這許多厚幣,滿面春風,便覺藹然。細問文仲國中事體,文仲便把齊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。楚王聽畢便抱不平,大怒。楚人遂有伐齊的意思,又約與魯為盟。文仲拜辭楚王回見魯君,便把楚王的言語奏聞魯君,魯君不勝欣悅。不數日,聞得楚王起兵伐齊,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,那齊人張皇無措,保守兩月不敢出戰。後來割地求和,才得罷休。齊人受了這場大虧,沒處可以出氣,會問轉來,乃知魯國挑起來的是非,結怨愈深,竟成切齒之恨。這魯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,聽得齊國這些光景,日日畏懼,無計可施,置些幣帛,辦些珠玉與齊國修好,或能免禍,就差文仲往齊。文仲明知齊人不快活他,恐此去決沒好處,意欲推托。又因本國並無聰明能幹的,況君命難辭,只得勉強起身。臨行時,與母分別的情景好不淒楚。文仲道:「前番差往楚國,不知受多少辛苦,方得回來。如今又要往齊國,將日奔走道途,閱歷風塵,豈不苦煞人也,但為臣食祿,則此身非我之身,雖殆在所不辭。」於是即發行李,飄然長往,放膽前行,走了數日,已到齊國疆界。文仲正欲整頓禮物,打點辭令,那齊人聞說魯國有使臣來聘問,齊之君臣皆恨心切齒,連忙著人將文仲拘係下獄,也沒得把文仲申訴。好似:
龍逢淺水遭蝦戲,虎落平陽被犬欺。
此時,文仲一身俱是桎梏,進退無門。欲要顯明修書,通知家裡,又恐漏泄其機反受人害,只得奇奇怪怪寫下幾句,使人去猜,那個書上寫的果然難解。其辭:
斂小器,投諸台。食獵犬,組羊裘。琴之合,甚思之。臧我羊,羊有母。食我以同魚,冠纓不足帶有餘,公及大夫莫能知。
因文仲去齊許久不見回國,魯君正在懸望,忽一日此書寄到魯國。魯國人民以為新聞,未免風聞到魯君耳內。魯君便著巡風官拿來一看,仔細觀詳全然不曉,又命滿朝文武臣工將書去解。你又拿去看,我又拿去看,大家看了好一會並沒解說得出的。魯君便教將這封書投與其母,其母雖是女人,倒也聰慧非常,把那書上的言語剖析分明道:「吾子拘有木治矣。」魯君問曰:「何以知之?」對曰:「斂小器,投諸台者,言取郭外民內之城中也。食獵犬,組羊裘者,言享戰鬥之士而治甲兵也。琴之合,甚思之者,言思妻也。臧我羊,羊有母者,告妻善養母也。食我以同魚,同者其文錯錯者,所以治鋸鋸者,所以治木也,是有木治係於獄矣。冠纓不足帶有餘者,頭不得梳也,飢不得食也。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。」於是,魯君因其母之言,即發兵口口之。將到境上,那齊人正要殺害文仲,暗暗發兵口魯。忽聞魯國之兵已到境上防守,齊王遂還文仲而不伐魯。文仲便得歸家,脫離羅網,歡喜不勝。見了魯君把齊人待他的刻薄,許多苦楚言之不盡。後人睹此未嘗不為長歎:
皎皎者污,口口者缺。盛滿必危,崇高見黜。
攖鱗之凶,履虎之至。自古有然,能識時務。
文仲歷盡艱危,連遭坎坷,將欲優游林下,仕宦之心正濃,推諉他人,秉國之權誰屬?因此,常防禍變,時慮凶災,日日精求課問之事。那課問中世應動變,亦甚深奧,在昔文王能得詳審,推求極其明白,稍不看得仔細便難斷得分明。比如十件事體,應驗的也有一半,不應驗的也有一半。就是那星家言命,窮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,流躔度數,差之毫釐,謬之千里,盡多不准的所在。不若揲著之法,倒無差錯。然而,那揲著中分二、掛一、揲四、歸奇,十有八變,才成一卦,亦費無數功夫。文仲退朝少暇,便把術數去著意精研,深心探討,以為曉得一樣,亦可趨吉避凶。豈知在家未幾,魯君又要差他蔡國去,文仲只得應命,又往那蔡國。你道那蔡國的風俗如何?但見:
層巒疊嶂,煙水溪雲。翠峰似畫,遠看萬點紅霞。瀑布如飛,望見一條白練。幽禽棲古木,低低曲曲弄笙簧。奇獸滿山林,兩兩三三成隊伍。令人想佳境而流連,睹異鄉而拭目。正是:壯游可遂男兒志,何惜徵車在四方。
文仲往見蔡君,道達魯君聘問之意,蔡國君臣待之禮遇甚隆,情誼最厚,況且風景堪玩,因此到在彼國十餘日,凡遇名山大川,無不週覽,山童牧豎,無不諮詢。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、民風土俗,故此到一處便曉得一處的事情。雖深山窮谷中,也要去觀看一番,亦是博聞廣見的所在。終日長歌澤畔,箕踞河濱,每懷物外之感。後有霜天曉角詞一闋,贊道;
仙翁笑倒,同調人真少。有甚香風吹到,日月摧。乾坤小,利名擾擾,還是清虛好。採藥茹芝足老,勞攘的沒昏曉。洞門深杳,樵牧何曾攪。一片野雲縹緲,白者猿,青者鳥,山圍水繞,圖畫天然巧。寸寸異花香草,地無塵松枝掃。
文仲於山澤間徘徊久之,便問此處有何奇物?蔡國的人都說道:此處並無奇物,只有一個大龜,其大無比,平昔幽棲岩內,未嘗露形,如遇清風明月之下,間乎出來一見,或一兩年一見,或半年三月一見。祖上傳言,到今不知數千百年矣。他通靈性,若要見他,甚是不易,久在山澤,並不出來攪擾世界。我們也不去驅逐他,所以還留在這裡。文仲聽說此處有龜,既如許之大,決是神龜,乃國家至寶,恨不得一見。日夜管求,只要尋他,那裡能彀尋得他著?文仲暗想道:我今久居於蔡,只因貪愛山水,兼守大龜,萬一遷延日子,返國無期,此事怎了?心中躊躇不定。忽一晚風和景明,夜深月靜,銀河在天,碧潭見底,如此良宵亦是罕有。那個大龜靈異非常,不應埋沒山林,也該出世。這文仲誠心等候,整日望風懷想,心至福靈。偶然見此天色,大喜道:今夜此龜必定出來,吾願遂矣。帶了從人入山尋覓。不多時,只見此龜從巖穴中出,昂頭掉尾,緩步行來。文仲遠遠望見,隨著從人上前,照頭衝破。那龜把頭縮了進去,四足全然不動,就如一隻大浴盆覆於地上的模樣,有百餘斤重,推也推不動,趕也趕不起,死的一般,像這班人做弄。文仲得了這龜滿心歡喜,叫眾人把索子絡了,抬到寓所,點起火來,細看其甲上之文,真個是奇珍異物,世不常有者也。但見:
隱含綠字,外具赤文。吐五行之秀,生剋動靜俱全。列八卦之義,奇偶陰陽悉備。實是地氣呈祥,河圖再出。
後人又有詩贊道:
本是先天六甲師,吉凶禍福有前知。只因人世迷趨避,重教當途問卜筮。
文仲既得此龜,勝如得珍寶,心滿意足。次日拜辭蔡君,帶回本國。思想大夫之家,藏龜有戒,若論名分原不該藏在家裡。古昔先王命告,凡是所藏的龜,都有等級。公龜九寸,侯龜七寸,子男之龜五寸,惟獨元龜尺有二寸。今龜如許之大,豈不是個元龜,非大夫家所藏也。但當國家的重任,得失憂危時當預防。有此大龜凡事一一取決於他自無差錯,那裡拘得這些古法。然而欲藏此龜,必須安頓得他好。比如虎兕猛獸可以木柙陷阱縶伏得他,這龜本是天生神物,能知過去未來,不可褻慢,萬一有些不到之處,他也未必責及於我,我心裡終是不安。思想起來,自己有一個家臣,名喚漆雕馬人,為人篤實,小心謹慎,況且平生極是尊敬鬼神的。將此龜托他守管,諒不褻慢,可謂得人。就命他構起茅屋數椽,將龜藏在此中,朝日焚香虔誠供養,所卜之事無不靈驗。文仲時常親來觀望。不知此龜原在山林巖壑之間,餐霞吸霧,弄月迎風,受了許多清趣。今居此斗室中猶如桎梏,雖有明窗淨幾,爭如綠水青山,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。文仲又喚漆雕馬人與之商量,說道:「龜性素愛山水,市井之內,城郭之中,焉有真山真水?無此兩樣,就養他這裡,他也是不安穩的。」於是,特造一所大屋,廣闊數楹,廊腰縵回,簷牙高琢,看來也極巍麗。想將起來此處雖無山水,也尋個有趣的所在,可以待彼娛樂。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來,終日雕鏤,猶如真山。又要叫畫工彩畫,便商議道:花木亦只尋常,與龜也不相宜,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潔。龜之所喜,把那樑上的短柱都畫出水草來,細細描繪猶如真的水草。就是王公大人之家,堂高數仞,榱題數尺,也沒有這般齊整。文仲不過要這大龜顯靈,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機,盡人間的巧妙以造此室,規制已畢,將此大龜藏於其中,凡有謀為必誠必敬以奉之,然後敢去卜問,如此尊禮可謂極矣。文仲又道:一家之人稱他為龜,甚是褻慢,不若別立名色,取一個號。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,還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。他原出自蔡國,因呼為蔡倒也不差,又避了大龜二字。從此以後,人人叫他做蔡,豈不是尊奉他?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,那蔡受命如響,把那圖書中雨霽蒙繹克,七十二兆,一一剖斷,絲毫不亂,真如鬼神之在目。想將起來,也是一段因緣。這龜生於蔡國,蔡國之人尚不能得,反被文仲得之。且造這等大房屋安頓他,好不尊重。凡有卜問吉凶休咎,禍福禎祥,或趨或避,歷有應驗。文仲亦得龜的功力,人皆以其父放龜之報,亦應於此。有詩為證:
先年夢兆果為真,異國相遭自有因。卜兆有靈多有驗,從來人物感精神。
文仲居蔡在家,柒房滿屋,並無形跡,外人也有曉得的,也有不曉得的。只是漆雕馬人素與孔子善,一日相遇,孔子曉得他在臧孫氏家,遽得已久,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為的事,因以問及。漆雕馬人見了聖人動問,不敢隱瞞,便把居蔡,事直言無隱一一告說。此時孔子方作春秋,筆則筆,削則削,毫不假借,其於賢人猶要求全責備,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說何如其知。看來文仲也非不知,只為救民利物,在魯國行了無數善政,就是居蔡,雖要趨吉避凶,嫌他奉之太過些了。當初河圖洛書,群聖則之,為天下萬世利。易經上說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亶亶者,莫大乎蓍龜。如使龜不可寶,聖人何故說此?但孔子苛責了他一分,說道文仲居蔡,山節藻梲,不務名義,鬼神焉得為知?後人觀此,不可因這一言之貶遂掩了他的全美。
徒知物類具靈明,卻羨吾心自至誠。試問誰為先覺者,聖人睿知有權衡。
總評:大譽所歸毀或集之,文仲素有智名,一經孔子品題遂成瑕玷。然則龜豈枯甲也邪,藏龜者豈真愚人也邪。
又評:末段不把文仲淹沒,甚得抑揚之法。不然人之所為知者,看他竟是個養烏龜的阿呆。千載而下,文仲亦當叫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