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
  子路問強

  俠烈才稱男子,精奇始號英雄。像心率意笑周公,禮法全然不懂。
  不羨功名熏灼,還須學問消融。有才無學總歸空,反把凶災受用。
  這首《西江月》是單道那好剛使氣的,往往容易受禍。你說世間最可恨的第一是這些柔眉陰險之徒。那一樣心直口快的人,肚腸又乾淨,作事又爽利,為何容易受禍?只因他性忒條直了,一毫也不去提防別人。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裡算計他,故此不能免禍。若是真正豪傑,就受禍他也不懊悔的。況且,那一個不羨慕他?那一個不欽敬他?決不像那起柔媚陰險的人,大則騙些富貴,小則討些便宜,旁人正不知唾罵了多多少少哩!正是:
  未受世間半點虧,自知難免千家唾。
  卻說當初漢高祖駕下一個臣子,姓彭名越,初為梁相,後來竟做大梁王了。他英武絕世,勇力過人,真個是虎豹處深林,蛟龍居巨澤,人人畏服,個個膽寒。所以,他歸楚則楚王,歸漢則漢帝。那漢高祖全仗著彭越與韓信、英布這三個人的力方才滅得西楚霸王。論功行賞,彭越正封做大梁王。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。你說他是個有功的人,為何倒疑忌他起來?高祖想著他們奪得項王的天下,也奪得我的天下,故此一心倒要除了這幾個人。那彭越自恃著有恩德於漢帝,漢是決不負我的,倒沒一些算前算後之意。不料漢家先把韓信殺了,次後就輪著彭越,不由分說竟自將來醢了。那彭越這一股怨憤之氣如何肯散?肢體皮肉雖然斲做肉醬,卻一塊塊飛動起來,竟像不肯死的一般。那些漢人見了都慌得不耐煩,連忙把這肉醬傾於江中,只見那些肉醬都紛紛化作小蟹而去。所以,至今流傳都把江口小蟹喚做彭越。有詩為證:
  英名蓋世莫能儔,卻笑英豪惹禍尤。空將肢體供刀劊,落日螃蜞水上游。
  如今再說一個身雖被醢,卻不曾變作小蟹的。話說春秋時魯國卞邑人,姓仲名由,字子路。他一生稟性堅剛,賦性粗鄙;一心裡專好著勇武拳力,渾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氣;語言有信,作事不苟。他家中是個村居,離城百餘里,祖遺數棣破屋,更兼幾畝瘠田,自耕自食,分明是鄉農人家。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,服習不得農務,身子空閒了,又思想與親戚朋友常常往來,才好消磨日子。只為家事又不豐饒,不好說要移到城裡居住,恐怕移進城去並無倚靠,何以為生?那子路體著父母的心,竟去城中賃一所空房,擇一個日子,把傢伙什物都搬了,來請父母二人進城居住,自己仍舊在郭外耕種,以為養親之計。隔不得三日五日進來,定省一番,移柴運米,那一件不是子路親身自做的?所以,卞邑城裡城外的人,那一個不稱贊子路,道他負米於百里之外。那子路雖然是個有力的人,也難道再沒有疲乏的時節,怎當他一片真心實意,所以一些也不覺得勞苦。你說他負米時怎生光景?但見:
  迢迢曠野,冉冉長途。度阡陌轉旋順,意渾忘肩背之艱,過村落來往如飛。不覺步履之苦,果是欲全一片心,全然不費三分力。
  只因子路言行誠實,遂哄然名重一鄉了。總是當先日的士人君子,就在畎畝之中身體力行的,不似後世這班尋章摘句之儒,略識幾個字,便就裒巾闊帶,終日搖搖擺擺,遊蕩過了日子,把田園世產都拋荒了。假如子路這樣人,便是真正君子,所以卞邑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個人物了。子路自己想道:「像我這樣行去,自然是第一流人,難道世上還有高過我的?只我耳朵內常常聞得魯國有一大儒,號為仲尼。他設教於洙泗之上,我少不得也要與他比一比手段。過了數日,只見子路冠雄雞之冠,服猳豚之佩,又將長劍一把係於腰間,將去往見仲尼,乃先向父母處稟知。那父母見子路這等一個妝束倒吃了一驚,乃迎而問之,道汝今日為何盛服而來?子路道:「由聞魯國仲尼當今之大儒也,由欲與之比德度力,決一勝負,非盛服不足以壯吾之威。」父母也免不得吩咐他幾句小心謹慎的說話。那子路昂昂之氣那裡背住,別過父母,竟自往洙泗去了。正是:
  養成鱗甲思吞世,安排牙爪欲驚人。
  那日,孔子正在堂上與弟子講學,子路忽然至前,歷階而升卻也並不行禮,惟拔劍而舞。那些弟子見子路舞劍,正不知甚麼事故,大家一徑散了。舞罷,子路乃問道:「古之君子,固以劍自衛乎?」孔子看了子路,私自回想道:「此人頗有仕道之器,他的好處固在這些氣質上,那不好處也在這些氣質上,止可通折,不可順導。若收服得他,實乃吾黨之干城也。復對著子路道:「古之君子遇不善則以忠化之,遇暴逆則以仁固之,亦何所待於劍乎?今汝之冠服甚盛,顏色甚盈,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諫汝者?吾實為汝危之。大凡世間人,惟是這起剛直的人傲氣固多,服善亦快。」子路聽了孔子這些說話,頓覺心地明白。連自己也覺得這些一往之氣未免太過些,就在孔子面前毀冠裂佩,從新另去換了儒服,拜為弟子。正是:
  名言撥轉迷途早,覺路先登快著鞭。
  子路自從孔子之教,一心向學,精進不倦。孔子深喜之那學問工夫。內以陶養德性,免不得外邊還要習那禮樂射御書鼓這六藝,子路那一件不去講求?那一件不去服習?一日閒暇無事,就去把那六藝的事理論一番。其時恰好有瑟一面置於幾上,子路就將來鼓了一回。你說瑟聲果是如何?但見:
  操弦動響,倚柱流音,淅淅歷歷,中多憤競之情。掙掙縱縱,無非金鐵之韻。爐煙時裊而自住,行雲既去而復回。高鳴快意座中人,側聽驚心牆外客。
  那日孔子燕居在內,忽然聞得一派瑟聲悠揚而至。孔子仔細聽了一回,不覺失驚道:「此瑟是誰人所作?」侍者回答道:「是子路在堂上鼓瑟。」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,果見子路在那裡操縵。他見夫子到來,即忙把瑟放在一邊,上前見禮。禮畢,孔子遂開言道:「先王之制音,以中聲為節。流入於南,不歸於北,今繇也。不入於中和生育之道,而好為北鄙殺伐之韻,豈能保七尺之體哉?」子路一聞此言,自覺跼蹐不安,煩悶不已,只這一張臉上就像有幾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紅了,一個多時辰還不肯冷。從此之後懊恨無地,悔過自新,夜不思眠,晝不思食,把一個金剛般肥大的漢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樣了。孔子也歡喜知過而能改,這便是長進的了。正是:
  狐疑難入學人傷,英俠從來情性香。受得幾番嗔共喜,返心自識有良方。
  子路學業既成,免不得也要為貧而仕。他正要借這俸祿之資,供養二親的甘旨。那時魯國中惟有三家最為強橫,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橫者。那季氏偏要附這收羅賢士的虛名,一日遣使將厚禮來到孔門求他兩個弟子為家臣。孔子細想道:季氏本不該事他的,只是將計就計,這也不可預料,況弟子中多要為貧而仕的,我如今擇兩個極有才能的去,想來斷不誤事。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兩人去事季氏。那季氏擅權自用,罔上欺君,就是孔子也不時要譏刺他的。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?一則為貧而仕,是論不得人的;一則從中取事,亦未可知。所以,子路雖仕於季氏,他卻不肯依附順從的,後來竟把季氏的費邑都墮了。你說那費邑正是季氏的窠巢,尚且墮了他的,難道肯幫他做甚歹事無成?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,故墮費邑之後,又去墮那孟氏的郕邑,攻他不克,事卒真成,這是後話且不必細講了。那時,小邾大夫名射者,據在句繹地方。他叛了小邾,要來奔魯季氏,請與之盟。小邾射道:「吾但願得子路之一言足矣,何必用盟季氏。」連忙差人來請子路商議,子路堅辭不允。季氏只得又挽冉有來勸他道:「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國,而信子之一言,子亦可謂重矣,何以辭為?」子路道:「魯若欲征伐小邾繇,雖死於小邾城下,亦無所怨。今彼叛君而來,不臣之徒繇義不與之言也。」季氏終不敢強子路,而寢其盟。後人看到此處,有詩一首,單道子路的好處。詩曰:
  名聞鄰國千鈞重,身鎮本邦百鍊堅。義士一言重九鼎,其如義士不輕言。
  那子路聞得蒲邑中甚多壯士,常自想道:「吾輩生於天地間,若不能服盡世間的壯士,也算不得一個豪傑。今聞蒲邑多士,安得一日為宰於蒲,得與那些壯士往來一番,他若服我,便見我的力量,若不服我,就見我的不濟處。再加些學問,自己勉勵才好。畢竟是有志者事竟成,亦是人有善願,天必從之。不知怎麼樣,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。子路自授此職也覺滿懷歡喜,歸家去別了二親。那父母見他做了大夫,自不覺有許多快活的言語,更不覺有許多叮嚀囑付的言語。子路領了親命,又來辭別孔子。孔子自聞得子路為蒲大夫,便甚憂這蒲邑難治,及見子路來別,便對他說些恭敬寬正的道理。子路聽了孔子的話,如獲珍寶一般,牢牢記在心裡。若是後世那些做官做吏的聽了這樣說話,畢竟笑他迂腐,怪他執板,那裡肯放在心上。可見聖賢們作事真真在道理必體認,不是胡行亂做的。子路治蒲三年。孔子一日恰好打從那裡經過,忽然想起道:子路在此治蒲,我甚憂其難治,如今已是三年了,往往聞得人言傳他頗能理事,想來耳聞不如目擊,我今日正在這裡經過,何不親自觀看一番,便知端的。孔子自郊入邑,自邑至庭,細細觀其人民政事,再三歎賞。子路聞知連忙出來迎接,與孔子見了師弟之禮。那時御車的就是子貢,子路又與子貢見了朋友之禮。大家都敘了些寒溫的話,後來又說些道義的話。住了數日,孔子與子貢又要起身,往別處去,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。正是:
  心力今番俱已瘁,應知到處有風光。
 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,工商樂業,就是平日所稱的那些壯士,那一個不斂容伏首?況且子路又極肯鼓舞作興他們。所以,一發彼此相得。不料禍從天降,福過災生。子路的父母雙雙得病,遂至危篤。他原是至孝的人,聞知父母有病臨危,即忙致政回家去了。子路既出了仕,那些湯藥之費不必講的,兼以親身伏侍調理,可謂至矣,盡矣。只因犯了篤症,雖盧扁再世,焉能挽回?半月之後,嗚呼哀哉,一死不能復生。子路居喪,哀毀骨立,真可謂生事盡力、死事盡思者矣。正是:
  欲極終天恨,滔滔未有涯。淚酸目自竭,心碎痛方賒。
  有血偏如鳥,無雲可望家。支牀惟藉骨,腸斷素輀車。
  子路居喪三年,兀自餘哀未忘。一日來見孔子,孔子勸再仕。子路道:「繇之出仕,原為二親,非自為也。今親已死矣,安敢言仕?」孔子道:「吾輩生於天地間,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,正是廣我的孝思處,豈可把這孝道忒看得窄狹了?」子路道:「夫子訓誨,繇豈不知,只是這魯國裡想是不能用我們的了。每見夫子歷聘列國,繇以二親在堂,不能隨行。今二親已沒,夫子若是周流天下,繇願不辭勞苦,與夫子共圖進取。一則濟世安民原是我輩的本念;二則各處的高人賢士也須與他識認一番。不識夫子以為何如?」孔子道:「正合吾意,久蓄此心,今復得子為伴,可無慮矣。」遂擇日起行,一師一弟遠遠望前途而去。但見:
  行遍青山綠野,游窮錦界花城。諸侯們、公卿們、大夫們,倒履以迎,掃席以待,愛聽他口內經綸。樵山者、漁水者、耕野者,側目而笑,橫口而譏。妒殺也塵中車馬,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,地圖上單只少浮海居夷。好一副素王素臣,倒做了難師難弟。
  子路跟了孔子週遊列國,不知經了多少風霜,受了多少困苦,也不知見了多少君卿大夫,還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隱士。當日困於陳蔡,子路未免有些慍見起來,及至孔子去見南子,他就公然不悅。這都是他高明之性,爽直之氣,自不必說了。途中每每遇著隱士,那些人都自埋名隱姓的,那一個不與子路接談,也都道子路是個當今世上的人物,那一個不與他議論個高低。他們既不肯把名姓說出來,但看他隱於下吏的,便喚他做晨門,喚他做封人;若是隱於耕稼的,便喚他做長沮,喚他做桀溺;幼的便喚他做童子;老的便喚他做丈人。一任他笑著棲棲皇皇的不是,一任他說那隱遁的好處。子路只是堅心隨著孔子,東奔西走,便是不得遇合,也都聽天繇命,絕無怨悔之心。正是:
  道途今日心如石,盟結當年臭似蘭。
  孔子既已倦游歸魯,卻好楚王聞得子路之賢,遣人將幣帛禮物來聘子路。子路遂別了孔子,竟自入楚去了。那楚國原敬子路是孔門高弟,及見了他,果是舉動高潔,作事有方,愈加畏服,遂授子路為大夫。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,列鼎而食,行車百乘,積粟萬鍾,好不富貴,好不受用。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,原是慕名,沒有甚麼真心要用的。你說這些聖賢們,他真心要行道的,豈宜苟圖富貴?子路見楚王不足與有為的,竟自掛冠而去。
  慕義空成圖上餅,蕭然歸去一身輕。
  子路自棄楚大夫之職,依舊扮作游士,半肩行李,跋涉山外,少不得曉行暮宿,渴飲飢餐。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著孔子,退老於洙泗之上。那歸魯的路,正好打從衛邦經過。那衛大夫孔悝,外貌極像一個剛直的,中心實是奸險。子路一見了他,竟道他是個好人。你說子路為何就道他是好人?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賢納士的名色,又聞子路是魯國賢人,故意裝出光明正大的腔子,況子路又是極爽利的人,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處,片言相合,遂自傾心托膽,與他交好。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,佯加欽敬,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,竟在衛國為臣了。那時,衛君正是出公輒,當初太子蒯聵,得罪於靈公,懼誅出奔,及靈公卒,出公以嫡孫當立為君,其父蒯聵居外不得入。晉趙鞅納蒯聵於戚,蒯聵居戚,乃使人暗與孔悝通謀道:「如今太子在外,欲入為君,如能協力同謀,則富貴當與子共之。」孔悝自恃才高,每恨出公不肯重用,聽得這說,要逐出公,另換國君。極是中他的計謀,況且又說富貴同享,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?他心窩裡好似個蝨子窠一般,東鑽西鑽,實是癢得熬不過了。只是眼前又干礙子路在這裡,他是個剛直的人,若要用他做不義之事,不惟不從,畢竟就要叫喊出來,不曾得福,先自惹出一場大禍。孔悝因此瞞過了子路,自去與別人商量,先著來人去回復蒯聵道:「這事非同小可,只要太子拿定主意,餘外俱是孔悝一力耽當,自然停妥。但事須謹密,少有漏泄,其禍不小,請太子酌量定了,自當使人通知也。」那孔悝自與蒯聵私約之後,驚驚惴惴,惟恐子路知覺,日夜不安,偶爾心生一計,欣然便要行事。這計果是如何?正是:
  憑城狐鼠多奸計,擬困蛟龍入釜游。
  一日,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,忽見一人走過來稟道:「孔大夫有要緊事,即刻請去商議。」子路遂乘了車,竟到孔悝宅裡。只見孔悝坐在中堂,見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,見畢坐定。孔悝遂開言道:「太子蒯聵挾晉國之勢,欲奪君位,如之奈何?」子路道:「如今君已定矣,何不御之?」孔悝道:「朝中諸臣皆是懦弱,止可安享爵祿,有事誰敢當先?意欲相煩吾子往拒晉人,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麼高爵厚祿,替他出力也覺得不甘心些。」子路道:「子言差矣!爵祿雖有高下,臣子總是一般,食人之食,必當終人之事。若有用著我處,雖死不辭。」孔悝道:「如今尚然不消用兵,晉國現遣一個使臣在城外驛中,先來講禮,然後用兵。吾子若肯去與他辨折一番,說得他理窮心服,則事可大定矣!」子路道:「這卻何難?我當即往見之。」孔悝復叮嚀道:「這是大國使臣,不可輕易。」子路道:「只論理之長短,那論國之大小!」遂欣然命駕而往。正是:
  青龍白虎同行,吉凶全然未保。
 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門,一面就差人去請蒯聵,一面聚集家徒,各各賞犒酒食,隨即付與兵器一件,聽候指揮。只見蒯聵正在那裡懸望孔悝的消息,聞得孔悝著人來見,即便向前問道:「大夫有何話說?」那人道:「大夫特來請太子。大夫已在家中整練兵卒,只待太子一到,即便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,殺入宮中,則大事可頃刻而定也。」蒯聵大喜,即脫下平日所穿冠服,換了民間服色,打扮起來像個百姓一般。隨又喚兩個心腹的過來。這兩個心腹是誰?一個叫做石乞,一個叫做狐黶。二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,能開硬弓,善使鐵戟。蒯聵一向有心要圖大事,故養此二人在身邊。正所謂養軍千日,用力一朝,也教他改換衣裝,密藏利器,緊緊跟著,以為護身之計。其餘還有許多兵卒,都教他改換衣服,雜在百姓中間,混入城去,各人與他一個暗號,在孔大夫門首聚會。蒯聵自己同了來人,帶了石狐二人徑奔孔悝家裡。只因改換衣裝,卻是百姓,沒人提防。所以,他們一徑進城,又一徑去到孔悝家裡,並無知覺。蒯聵一進門來,果見他家中個個持刀執劍,人人擦掌磨拳,準備廝殺。蒯聵先自作謝孔悝,隨即著人出去知會那些兵卒,問了暗號,然後放他進門。不一時,兵卒俱已到了,兩下合兵一處,傳下號令,就使石乞狐黶二人當先,孔悝家徒在前引路,蒯聵兵卒居中接應,蒯聵和孔悝壓後催督,人皆銜枚,馬盡勒口,一齊殺奔宮中。但見:
  雲霧飛騰,煙塵歷亂。金鼓悄然,惟見劍光隱隱。旌旗掩卷,但看槍影搖搖。渾如地煞逞威風,宛似天罡施殺氣。
  那日,出公正在宮中與宮娥們飲酒戲耍,只見許多兵馬一齊擁殺前來。待進了宮門,方才號炮齊響,金鼓喧天。你說那宮中原是不提防的,那有一人敢來抵敵?無過是哀求饒命,怎奈那班起傷的人,斷斷要斲幾個人頭,搠壞幾個手足,才顯得他們兇險。大家熱鬧一場,那時出公已自料得蒯聵事發,竟自逃走出宮門,投奔別國去了。那些眾兵們也有搶劫財寶的,也有調戲宮女的。蒯聵連忙傳令:不許私取財物,不許親近宮女,如違即以軍法從事。那些人亂紛紛的時節,禁得那一個住?真個是天翻地覆,鬼哭神號,好生殺得慘淒。直教:
  妃子亂跑墮翠髻,宮娥急走褪紅鞋。
  話分兩頭。卻說子路別了孔悝,出得城門,一徑往驛中去了。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晉使的話,又想了好些問難晉使的話。及到驛中,靜悄悄地並無一人。子路便叫驛夫來問,回覆道:「近日並不曾有甚麼晉國使臣。子路倒木呆了半晌,慢慢思量道:我出門時,見那孔悝故意大驚小怪,智我出來,要做甚歹事?又思量道:孔悝與我極其相好,難道謊我不成?或者還在別處公館裡。又思量道:總是這班沒膽量的人,聽見些甚麼影響,便自慌了手腳,因此胡傳亂傳,不曾打聽得實落的。正在左思右想時,只見半途中都哄哄然亂傳道:太子已領兵殺入宮中,奪了君位。有的說出公逃走了;有的又說出公還躲在宮裡;有的又說出公也領了兵,與太子兩下廝殺;還有的說孔悝做腳,同謀奪位的;還有的說孔悝是護著出公率兵去救駕的。紛紛說話不一,子路也沒主意處,總是見得孔悝誘我出城,明明知情的了。到得城門邊,果見城門緊閉,城上人說道:「新君莊公初立,不許輕放一人出入。」子路聽見此話,即便焦躁起來,施展神威,大吼一聲,把從人手裡的刀奪將過來,竟要劈門而入,那些管門人唬得一個個面面相覷,誰敢攔擋,只得開門放他進去。子路進了城門,穿過前街後巷,一直來到宮門首。只見那門首又有數十個家兵在那裡迎接子路。你說這樣時節,為何還有人迎接他?那孔悝一心懼怕子路,莊公奪得君位時,孔悝就在宮中與莊公商議道:「餘人都不打緊,只有子路是個英雄漢子,怎生收羅得他才好?他若變轉臉來要長要短,實是再沒他的對手。」莊公道:「但憑大夫處分。」孔悝道:「此人性氣不好,語言一時難入。或者虛加恭敬,還可騙他轉頭。」門首迎接這些人,正是孔悝用計策了。子路到此田地,那裡還管甚麼迎接不迎接。乘機問道:「孔悝何在?」家兵道:「大夫與主君在宮中商議國家大事。」子路喝退眾兵,手捻鐵槍,竟自殺入宮中去了。那些宮門首排列的甲士,都是疲斃的了,又見子路恁般英勇,那一個還敢來抗拒他?一任他橫行直衝,如入無人之境。那莊公與孔悝正有許多未完的事情,慢慢料理。忽聞得子路殺來,看看勢頭不好,止帶得兩三個跟隨人役,抱頭鼠竄,正不知躲在那裡去好。剛走到一座高台邊,莊公與孔悝竟自跑了上去。隨命石乞狐黶率了這幾個跟隨的人,把階級弄斷了,免得子路思想上來。你說這石狐二人,都是自稱勇士的,為何也是這般躲避?一則看見子路雄偉,料來敵他不過;一則見莊公新得君位,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,圖些富貴,故不敢出尖。不一時,子路也追到台邊了。子路正對著莊公道:「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。孔悝以臣逐君,實大不義,請君下孔悝而殺之,我自釋兵而去矣。」莊公也曉得孔悝不是好人,不如借子路的手殺了他也罷。只因今日初得君位,全藉孔悝為內應,若除了此人,別無倚仗,一時舍割不下。子路見莊公沉吟不應,決是不肯殺孔悝了,遂欲舉火焚台。那時莊公無計可施,只得束手待斃。孔悝從旁提醒莊公道:「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決一死戰?」莊公點頭道:「正是」忙遣二人下台。二人那裡肯下去,只是推托階級已無,下去不得。孔悝只管在旁邊催促,莊公乃命從人用繩索弔二人下台。那二人見了子路,只是慌做了一堆,動也不敢動。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槍,狐黶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,砍是不曾砍著。子路回身急了,自己裂斷了冠纓。子路遂大笑道:「斷纓不祥之兆也。今主君已去,賊臣又不得誅,冠纓無故而斷,是天命我以死也。」又道:「君子雖死必正其冠。」遂結了纓,乃拔劍自刎。那石乞被槍刺了不敢上前,狐黶假裝大膽,正待去殺子路,只見子路復揚而呼道:「賊子不得無禮。」狐黶望見子路目如明星,光耀奪日,正拜於地道:「吾其畏子之目,願少閉之。」子路自以衣袂覆目,狐黶才敢向前,將子路砍了一刀,還怕子路又活起來,遂加上幾刀。停了一回又思想道:在生時甚是畏他,如今死了,也好出一出氣,又去砍了幾刀。狐黶自想:素稱勇士,今日見子路不知怎麼怕懼得緊,實可慚愧。只為這一點慚愧的念頭沒安身處,到向前去,把子路的身上橫砍豎砍,不知砍了多少刀數,將一個屍首,砍做肉醬一般。衛人都說子路被醢了,史官有詩一首,單表子路的好處:
  狂徒妄筮技局長,仗劍勤王反受殃。一片義聲天地動,三分俠氣姓名香。
  後賢亦有詩一首,弔子路道:
  曾將頸血染龍文,誰向荒郊奠酒尊。惟有衛宮雲際月,千年萬載弔忠魂。
  那時,出公恰好奔魯。魯國的人,那一個不說衛國反亂事體?孔子聞知,遂長歎道:「子路必死矣!」一日,中餽食醢,適然使者自衛來至。孔子問其備細,使者道:「醢之矣。」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,遂叫從者駕了小車,到子路家中去弔唁。他的妻子乃顏氏,顏仇繇之妹也。當日顏仇繇有二妹,一個剛明貞靜,一個柔媚陰險。那顏仇繇與孔子相好,聞得孔子常贊美子路,就把剛明這一個嫁與子路,把柔媚這一個嫁與彌子。這也是顏仇繇各相其德性隨人作配,一毫不差。他的子即仲子崔,年方一十三歲。那一日,他的妻子聞得孔子來弔,都率拜於庭,以謝孔子。拜畢,子崔對著孔子說道:「吾欲報父仇,可乎?」孔子道:「汝年尚幼,姑俟稍長。」顏氏亦訓子崔道:「報仇非易事也,智勇不備,技藝不精,未可以輕言報仇也。」孔子曰:「汝宜善聽母教,則報仇有日矣。」遂駕車而去。正是:
  母儀兼習袁公術,自識仇人掌握中。
  三年之中,顏氏無一日不訓練子崔槍劍弓矢,並皆精熟,又兼子崔生得雄壯,可以習武。閒暇之時,顏氏又督率子崔去講求韜鈐兵法,子崔竟自智勇足備了。如今年已一十六歲,母子二人商量報仇的事。顏氏道:「你先去見了孔子,問他行止之事,然後竟投舅舅顏仇繇家安歇,凡事與他商議,想來斷不誤事。」子崔領了母命,來見孔子。孔子見他生得一表非凡,宛然與其父無二,已自大喜。子崔就把報仇的事對孔子說,孔子就把幾句話去問他,但見他應答如流,說來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。孔子道:「可以行矣。」亦作書一封與顏仇繇,前面敘些闊別之情,後面就說子崔報仇的事。將書交與子崔,子崔竟自飄然往魏邦去了。正是:
  欲報父仇須及早,北堂懸念苦依依。
  不過數日,子崔已到衛國,竟去尋著顏仇繇家。那顏仇繇見了子崔,甥舅之情好生歡喜。子崔先述了母親慈命,次後遂致了孔子書札。顏仇繇安排酒席,款待子崔。席間,子崔問顏仇繇道:「近日狐黶和孔悝這兩人的行事何如?」顏仇繇道:「他二人都是當權用事,極貴盛的了。聞得孔悝身患癱疽,遍體潰敗,血肉交流,就如肉醬一般。天下第一個外科名醫是算衛國的雍睢,如今孔悝又是貴臣,那雍睢也竭盡心力去醫他,只是百藥罔效。惟有狐黶,他卻平安無事。」子崔聽了此話,便對顏仇繇道:「我正先要尋狐黶。」子崔從此每日佩劍出入。一日於城西地面恰好與狐黶相遇。那狐黶遠遠望見一個漢子,生得儼然與子路一般,也不知是子路還魂的,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,先自驚得沒做手腳處。只見子崔挺劍搶將入來,狐黶即忙在馬上持一木戟與子崔接戰。一個馬上逞威風,一個步行添壯氣,兩個大戰一場。那狐黶早被子崔一劍砍下馬來,可憐無數英雄一霎時已歸陰府。子崔復將狐黶細細砍碎,也自將他醢了。恰好正是此時,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爛盡,忽見子路陰魂立於面前道:「汝這不義之徒,吾已陰誅之矣。」遂大叫一聲而絕。有詩為證:
  陽誅陰殛少完膚,數載深仇始得蘇。悔殺當年為逆黨,催魂自遞斷根符。
  那衛君原曉得子路是個忠臣,只因孔悝狐黶蒙蔽了,不曾旌獎得他。今二人已死,遂命有司官於城中建立一祠,春秋二祭,以為忠臣義士之勸。所以,子崔殺人,也不捉獲他了。及子崔歸魯事母,人皆知其賢孝,名聞列國,屢來徵聘。子崔以父死於忠,身為薤粉,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園之樂也,終身不仕。後魯國亦旌其母子節孝云:
  天道無親親善人,暫時顛倒豈為真。奸雄得志邀榮貴,明有人誅幽有神。
  總評:子崔陽報,子路陰報,狐口人醢,孔悝鬼醢,都是真實道理。真實報復,世人莫作游僧說因果,一例看過。
  又評:以仲尼為之師,以仇繇為之友,既有賢妻,又有肖子,則子路雖死猶不死矣。若無此數人幫襯,卻斷斷乎死不得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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