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楚國無以為寶,惟善以為寶
言思君子溫如玉,美玉從來價獨隆。卻怪人間多兀突,只隨口舌鬥機鋒。
這四句詩,是說那貴人不貴物的把柄,只為其中也有說得行得的,也有說得行不得的,也有不曾說出,一心要行的。大凡人生在世,居下位者,必擇良友,居上位者,必求賢臣。那些玩好嗜慾之物,一毫也不可沾染。若是略略分心去了,那裡還記得什麼好人歹人,昏懂懂過了一世,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。所以說道:
從來玩物多喪志,不是人迷是自迷。
若論珠玉幣帛等類,是不該在玩。好內算的,祭天地、祭宗廟,那一件不用著他?見天子、見國君,那一次不用著他?就是人家會大賓大客,遇大婚大喪,那一番不用著他?不比狗馬土木,可以喪身亡國。若是一心耽戀珠玉,只怕比狗馬土木差不多了。正是:
人心若果多偏好,便是沉淪苦海中。
有一等人,體備道德,遊心自然,把一切外物任其倘來倘去,這是最上乘的了;有一等人,苦心學問,敬士尊賢,又能禁嗜絕欲,清淨守正,這也還是上號的;又有一等人,內懷羶慕,口設雌黃,只將虛文誇耀於人,就是當時的人,也被他壓倒了,就是聖賢也取他這番說話說得有理,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氣,難逃後世報應;又有一等人,心內只想功名,口中只念珍寶,或時聽著別人說話,也覺目睜口呆,只他念頭上決不肯放鬆,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,到子孫手裡也畢竟成就了,這也是堅心之報。正所謂:
欲知後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
如今試說一個寶玉的故事。當初春秋周末時,列國中惟有晉楚最大,他國家既已強盛,君臣們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。所以,晉有良璧,名為垂棘,楚有美玉,名為白珩;都是名聞諸侯,彼此交羨的。那時,兩國的臣子也都好著奇珍異寶,大家不以為怪,只是霸國之餘,外面又要說得冰清玉潔,不肯輕意應承,這便是他們的毛病了。且說楚昭王駕下一個臣子複姓王孫,名圉,人材聰俊,口舌便利。原是個讀書有學問的人,又兼越歷世事,把一個人竟造到絕頂伶俐的了。他也自恃才高,把人都不看在眼裡。所以,官居下大夫之職,常是鬱鬱歎息,不能稱心。有詩為證:
碌碌蝸蠅滾滾塵,英豪矢志賦陽春。滿懷空有昂藏志,徒向風塵寄此身。
他胸中也還服著兩個人,一個是觀射父,他在楚國現為上大夫,凡是一應四方往來的辭命,都是他來答應。你說那些訓辭怎麼只該是他一個包攬?也只為別人做來的,未免有些一差二誤,若是經繇觀射父的手筆,便覺妥貼停當。真個是胸中抱錦繡之奇,筆下具鬼神之妙。及至傳之四方,那一個不欽服他?故此,昭王極其信任,一日也少他不得;滿朝文武人人尊敬,個個拜服,就是王孫圉極道自己博雅的,將觀射父比一比看,自然有些不及他處。當時國人有謠曰:
觀射父、觀射父,出言有威文中虎。直豎齒牙齧蜀秦,橫舒口脗吞齊魯。
更有一個心服的,名曰倚相,現為左史,掌管訓典兼領祭祀。他借物寓意,頗有諷諫之名,加以年豐歲熟,人民樂業,都說鬼神享福所致,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。這些祝史之職,雖不算做尊顯,倒恰常常得與君王親近,甚是榮寵。王孫圉見他也覺謙退幾分,況且理繁御劇,王孫圉自揣也覺才調不及當時國中。有謠為證:
左史倚相,福口時降。磬香意在鬼神先,規諷直居廷臣上。
王孫圉每每將此二人躊躕忖度,或時自覺遜讓他一番,或時思想步武他一番,或時偏要高出他一番,故此談論之間,只把他二人做個話柄,就是那個執政大臣,倒也不掛在他口角上。這是:
高談肆志非無禮,傲骨從來不讓人。
原來這些諸侯通好,全靠著聘問一節,比年一小聘,三年一大聘。小聘大夫往,大聘卿往。那時楚國正當小聘之期,昭公聚集眾臣,差撥出使官員,其時眾臣商議道:「別國都不打緊,只有晉國他是第一個大邦,況且又是楚國的對頭,少有差錯,卻被別人取笑。只慮大夫中賢能的少些,觀射父倚相,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。算來算去,到是王孫圉好,眾臣一齊舉薦他。昭王允薦,即便吩咐該衙門打點禮儀,並一應費用與圉隨從人役等項,各各齎發前去。那時王孫圉領了這差,也覺歡喜非常,這也是有事為榮的意思。詩曰:
誰言下位錄微長,聊寄蜉蝣楚楚腸。今日飛騰應借翼,口含天憲往他方。
回至家中與父母妻子說了,大家都一齊歡喜。當下就整備酒席,闔家團坐。一邊有許多料理家事的說話,一邊有許多路上保重的說話,果然人逢知己,酒落歡腸,王孫圉竟吃得酩酊大醉。丫鬟們一徑扶到牀上睡了,直到四鼓方才醒覺,把日間事情備細想了一回,把已後著數備細算了一回。那些一天歡喜都不知拋到那裡去了,心上反自有些懊悶。你說王孫圉為何到懊悶起來?他自想在楚國裡,平日不知誇了多少口,輕薄了多少人,自負是數一數二的人物。如今差到晉國去,只怕三晉這樣大去處,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傑,倘若禮文節目上被他捉了破綻,豈不可羞可恥?就是沒有失誤,也不能出言驚人,威威蕤蕤。這樣回來,難免旁人背地談論。想了又想,算了又算,不覺直到天明。只見家人們整備肴饌的,打點行李的,紛紛都起來了。那王孫圉是自己有正經事的,那裡睡得牢,起身吩咐家裡一番。只見管門的進來稟道:「陪老爺到晉國去的眾官在前廳候見!有來聘問的故事,大夫做了正賓,還有上士、下士、中士陪去,喚做上介、中介、下介,這些來候見的正是為介的了。」王孫圉回復道:「此時事忙,少刻驛中相見便了。」門上人領命,就去復了他們。王孫圉吃了茶飯,別了父母妻子。出門來,竟去辭了昭王,領了禮儀,一直到城外館驛中,會了一班同行的官員,點了長隨的人役,上馬去了。詩云:
無限心中事,匆匆未及言。馬嘶芳草地,人在夢魂天。
仙客羊車引,使星鳥道懸。丈夫並無淚,不灑別離間。
一路前來,免不得曉行夜宿,露處風餐。幸喜得同伴人多,不苦寂寞,及至觸起心事來,不覺沉吟半晌。你看路途中風景,果然可圖可畫。但見:
紅塵亙道,白霧橫天依棲。古驛壁上,無非風雨之痕。奔走長途,騎昔竟如漬汗之店。兵卒呵隨,偏把辛勤控訴。官廚供給,徒將口口遷延。日暮犬聲,驚客至晨光,雞唱攪人眠。
不止一日,早已到了晉國都城。郡城中人物繁華,氣象豐豫,比著外方氣象,又自不同。後人有古風一首單道晉邦之盛:
河朔稱豪富,繇來天下傳。士民多輻輳,濟濟盡英賢。
辨說能驚世,奔騰若湧泉。五陵裘馬子,游俠宛如仙。
舉袂成雲矣,揮戈可代煙。綺羅間錦繡,金玉滿市廛。
積粟多紅朽,盈箱半是錢。兵戈盡鋒銳,卒馬喜披堅。
臣宰勤於職,君王獨泰然。當今誰似此,天下莫強焉。
後人又有七言絕句一首,單表晉國累朝霸業,相繼不絕。詩曰:
文公城濮雅登壇,景定襄靈世踞盤。不似齊桓與秦楚,身終霸業遂消殘。
卻說晉國員役,接王孫圉到了公館,當晚歇息。次日五更時分,王孫圉和眾介們一齊起身,大家斟酌了一番儀文節目,隨即行動,來到晉朝。少不得晉主自行客主之禮,王孫圉自行君臣之禮,這是有個一定的。舊規不必說得,果然大邦氣象,昌明偉麗,比別國不同。但是,從中未免有幾處僭擬天子的所在,這個便是他們的失禮了。只因楚國也有常去做僭擬的事,所以,王孫圉見慣了倒也不覺晉的不是。當下聘見禮畢,依然辭別出朝。過了數日,晉主覲行燕饗之禮,那時掌國的上卿便是趙簡子。他原是趙宣子趙衰之後,累世俱為正卿,就是人人稱說的趙孟之家了。他做人是極肯招賢納士的。所以,當日孔子曾要西見趙簡子。他聞得遽伯玉為政,就不肯起兵伐衛,這都是他的好處。只因世襲爵貴,又有賢名,未免凡事都率意些。他既做了晉國上卿,正不知見過了多多少少人物,就是這饗禮,正該是他料理的,他也只算做等閒之事。你說那饗禮排列得如何?但見:
水陸並陳,珍奇齊列。肴胾羹湯,無非是牛羊鹿豕。醢漿加豆,半用著薑蒜蔥茄。行獻酬介擯洗觴,告三餐主賓下嚥。全仗周官三尺禮,好逼人間萬種邪。
那時,晉定公端冕居上,趙簡子鳴玉以相,其餘還有許多趨蹌奔走的官員自不必說。不移時,只見王孫圉逶逶迤迤和著眾介們一齊俱到,但聞得鬧哄哄一場,無非是些謙讓拜揖的套子。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,王孫圉坐了客位,趙簡子在主位上陪了,其餘介擯們依次而坐。那時,趙簡子見王孫圉是個下大夫,那裡肯用著心去對付他。那王孫圉又想著趙簡子是個正卿,若能捉個空隙,折服他倒了倒是個絕妙的關節。見趙簡子侈然自得,絕無躊躕顧慮之意,王孫圉偏自觳觳觫觫,暗作提防。起初,先說通和好,致慇懃的話,後來又說些國家的事體。兩個漸漸說得入港了,那趙簡子便把尋常這些遊戲肚腸,趁口問他一句道:「楚之白珩猶在乎?其為寶也幾何矣?」只見王孫圉便蹙著眉頭細細算計道:我如今楚國裡還有許多寶貝,把來說與他聽,唬他一唬,也算得一節誇大的局面。又算計道:難道他偌大一個晉國偏沒有幾件寶貝的?他或者把這句話挑動我也不可知,我萬一說得不多幾件好東西,他或數出許多來,這便是打著他的拳窠了,倒不如另說一種番鑲說話,把這些寶物都說得一些也沒用處,他又不曾打點這家說話,答應不來,豈不掃興?這也是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的意思。算計已定,便就昂然對著簡子道:「若說白珩,未嘗為寶也。楚之所寶者,曰觀射父。善於辭命,使四方諸侯無敢以寡君為口實。又有左史倚相,善於祝史,使上下鬼神無有怨痛於楚國。這便是楚國之寶了。若夫白珩,先王之玩也,何寶焉?嘩囂之美,楚雖蠻夷,不能寶也。」這一席話把趙簡子說得垂頭喪氣,默默無言。那王孫圉就覺得翩翩得意,竟不是起初那一種觳觫的光景了,舉止行動也自添了無數光彩。雖則是違心之言,他也只圖個一時快意,其餘都不管了。那趙簡子明明曉得玉也是該貴的,心中甚是不服,為因沒有一篇說話可以勝得他,所以只得鬱鬱而散。不過數日,王孫圉辭了晉君回楚覆命。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勞的光景,同寮親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,父母妻子自有一番敘別的光景。這也不必細講。從此之後,那一個不說王孫圉善於辭令?所以,昭王也就重用他了。後來聖門都把這句惟善以為寶的說話,將來做個證據,可見玉是斷不該寶的。有詩為證:
三湘荊楚信多才,晉國公卿何太保。言內輸贏今已定,欲求反爾再生來。
數十年後,生出一個卞和,住在荊山之下。自從生他出來又沒甚麼傳授,他偏生會相玉石的好歹。一日,望見荊山頂上發出異彩來,他急忙走去看時卻正是一塊美玉,尚然孕於石中,他就取將回來。想道:這般美玉也不是尋常人家用的,況且當今國王甚是好收寶物,拿去獻與他定有重賞。那時楚國正是厲王在位,卞和竟將此玉去獻與厲王。呈使玉工相之。工人道:「此乃石也。」厲王大怒,把卞和刖了左足。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賞賜,豈知倒受了一場痛苦。不過數年,又是武王立了。卞和又捧玉去獻,玉工相之,又道是石。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。再過數年,是文王立了,卞和抱璧而泣。王使玉工破之,果是至寶。故此人都稱為和氏璧,後來做了傳國璽,便是萬世的至寶了。這且不必多講。此玉在楚不多時,又歸於趙。那趙正是趙簡子的子孫。因韓魏趙分了晉國,故此他也是一國之君了。那時秦國最強,欺心來要這璧,曾許把十五城與他兑換,趙也只是不肯。後來商量已定,遣文臣藺相如為使,持璧到秦,與他交割那一十五城。那秦國其實是騙趙的。藺相如預先使舍人懷璧歸趙,自家單身在秦,不怕秦不送他回去。及至那秦國起兵伐趙,要奪這璧,趙又有武將廉頗殺得秦兵大敗而去。秦國也只得無可奈何。趙國全虧著這廉藺兩個人。後來趙王去封禪西嶽,那西嶽神降言曰:「汝祖簡子有功社稷,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願。上天憐其勤勞,故降此和璧與汝子孫世守。此璧繇楚入趙,況又美勝白珩,這便是報簡子的勛勞了。那卞和就是王孫圉的後身,因他作此誇詐之言,故兩次刖足,所以治其誑語之罪。藺相如就是觀射父的後身,廉頗就是倚相的後身。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靈,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,故上天降此二人來輔助汝趙。保守此璧,爾國宜善待之。」趙王封禪已畢,就將這一段始末緣繇刊碑立石於西嶽之上。故此登臨西嶽者都能傳說這段故事。其餘世人多未嘗見云:
謾將美玉比賢人,上善曾聞舊楚臣。試問禎祥傳國璽,緣何萬祀不生塵。
總評:周家祭宗廟,必陳宗器。若說玉不必寶,則天球赤刀是何物歟?豈文武周公尚有失歟?王孫此語大宜商量。
又評:後來卞和廉藺一段,殊不可信。說來又恰恰如是,使人不得不信也。佛家輪迴報之說,豈春秋時先入中國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