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

 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,武宗皇帝還京,三月晏駕。
  四月,世宗皇帝登極,改元嘉靖。誅江彬、許泰、張忠、劉翬等諸奸,錄先生功降敕召之。
  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,方至錢塘。科道官迎閣臣意,建言國喪多費,不宜行宴賞之事。先生復上疏乞便道省親,得旨:陞南京兵部尚書,賜蟒玉,准其歸省。
  九月至餘姚,拜見龍山公。
  公當宸濠謀逆時,有言先生助逆者。公曰:「吾兒素在天理上用工夫,必不為此!」
  又或傳先生與孫、許同被害者。公曰:「吾兒得為忠臣,吾復何憂?」
  及聞先生起兵討濠,又傳言:「濠怒先生,欲遣人來刺公,公宜少避。」公笑曰:「吾兒方舉大義!吾為國大臣,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,奈何先去以為民望乎?」怡然不變。
  至是相見,歡如再生。
  值龍山公誕日,朝廷存問適至。先生服蟒腰玉,獻觴稱賀。
  至明旦,謂門人曰:「昨日蟒玉,人謂至榮。晚來解衣就寢,依舊一身窮骨頭,何曾添得分毫?乃知榮辱原不在人,人自迷耳!」
  乃吟詩一首云:
    百戰歸來白髪新,青山從此作間人。峰攅尚憶衝蠻陣,雲起猶疑見虜塵。島嶼微茫滄海暮,桃花爛熳武陵春。而今始信還丹訣,卻笑當年識未真。
  先生日與親友及門人輩宴遊山水,隨地指點良知。一時,新及門就學者七十四人。
  是年十二月,朝廷論江西功,封先生為新建伯,食祿一千石,廕封三代。少時夢威寧伯王越解劔相贈,至是始驗。
  明年正月,先生疏辭封爵,不允。
  時龍山公年七十有七,病篤在牀,將屬纊。聞部咨已至,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:「雖倉遽,烏可以癈禮?」少頃,問已成禮否,家人曰:「詔書已迎至矣。」乃瞑。
  先生戒家人勿哭。加新冕服,挽紳,事畢,然後舉哀。一哭頓絕,病不能勝。門人子弟紀喪,因才任使。仙居、金克厚典廚,內外井井。
  先生以先後平賊,皆頼兵部尚書王瓊從中主持,又同事諸臣多有勞績,己何敢獨居其功?再上疏辭爵,歸功於瓊。
  時宰方忌瓊,並遷怒於先生。御史程啟充、給事中毛玉,相率論劾先生指為邪學。
  先生講論如故。門人尚謙臨去,先生贈詩云:
    珍重江船冒暑行,一宵心話更分明。須從根本求生死,莫向支離辯濁清。乆奈世儒橫臆說,競搜物理外人情。良知底用安排得,此物繇來是渾成!
  嘉靖三年,海寧董澐,號蘿石,以能詩聞於江湖,年六十八,來遊會稽。聞先生講學,戴笠攜瓢,執杖來訪。入門長揖上坐,先生敬異之,與語連日夜。澐言下有悟,因門人何秦請拜先生門下,先生以其年高不許。歸家與其妻織一縑以為贄,復因何秦來強。
  先生不得已,與之倘佯山水間。澐日有所聞,欣然樂而忘歸。其郷之親友,皆來歡之還郷,曰:「翁老矣!何自苦如此?」
  澐曰:「吾今方揚鬐於渤海,振羽於雲霄,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?去矣!吾將從吾所好。」遂自號從吾道人。
  時郡守南大吉,先生所取士也,以座主故拜於門下。然性豪曠不羈,不甚相信,遣弟南逢吉覘之,歸述先生講論如此數次。大吉乃服,始數來見,且曰:「大吉臨政多過失,先生何無一言?」
  先生曰:「過失何在?」
  大吉歷數某事某事。
  先生曰:「吾固嘗言之矣。」
  大吉曰:「先生未嘗見教也。」
  先生曰:「吾不言,汝何以知之?」
  大吉曰:「良知。」
  先生笑曰:「良知非我常言而何?」
  大吉笑謝而去。於是闢稽山書院,聚八邑彥士講學。
  蕭璆、楊汝榮、楊紹芳等來白湖廣,揚仕嗚、薛宗鎧、黃夢星等來自廣東,王艮、周衝等來自南直,何秦、黃竹綱等來自南贛,劉邦采、劉文敏等來自安福,曾抃來自泰和,魏良政、魏良器等來自新建。宮剎卑隘,至不能容,每一發講,環而聽者,三百餘人。一日講君子喻義小人喻利章,眾人俱發汗泣下。邑庠生王幾與魏良器相厚,每言妨廢舉業,勸勿聽講。及是日聞講,自悔失言,即日執贄為弟子。
  嘉靖四年。門人輩立陽明書院於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西。
  明年正月,鄒守益以直諫謫判廣德州。築復古書院,集生徒講學,先生為書賛之。
  四月,南大吉入覲,被黜,略無慍色,惟以聞道為喜。其得力於先生之薫陶者多矣。
  是夏,御史聶豹巡按福建,特渡錢塘來謁先生,聽講而去。時席書為禮部尚書,特疏薦先生,御史石金等,亦交章廬薦,不報。
  嘉靖六年,廣西田州岑猛作亂。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,擒猛父子。未幾,其頭目盧蘇、王受搆眾復亂,攻陷思恩。鏌復調四省兵征之,弗克。
  閣老張璁、桂萼共薦先生起用,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。先生聞命力辭,不允,乃於九月起馬,繇杭衢,歷常山、南昌、吉安諸處。一路門人迎接者,動數百人,不必細說。
  十一月至梧州。先生以土官之叛,皆繇流官掊克所致,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,使人招盧蘇、王受,喻以禍福。
  二人見守兵盡撤,遂自縛謝罪。先生杖而釋之,撫定其眾,凡七萬餘人。不動聲色,一境悉平。
  時八寨、斷籐峽等處,自韓都堂雍平定以後,至是復據險作亂。先生因湖廣歸師之便,密授方略,令襲之。盧蘇、王受請出兵餉,當先效力,三月之間,斬首三千餘級,掃蕩其巢而還。
  朝中當事大臣,猶以先生擅兵討賊為罪。頼學士霍韜力誦其功,乃得免議,止以招撫恩田之功頒賜獎賞。
  先生一日謁伏波將軍廟(廟在梧州),拜其像,嘆曰:「吾十五歳夢謁馬伏波。今日所見,宛如夢中。人生出處豈偶然哉!」
  因賦詩云:
    四十年前夢裡詩,此行天定豈人為?徂征敢倚風雲陣,所過須同時雨師。尚喜遠人知向望,卻漸無術救瘡痍。從來勝算歸廊廟,恥說兵戈定四夷。
  先生大興恩田學校,廣西士民始知有理學。
  十月先生以積勞成疾,病劇。上疏乞休,不候旨遂發。布政使王大用,亦先生門人,備美材以隨。
  十一月廿五日,踰梅嶺,至南安登舟。南安府推官門人周積來見,先生猶起坐,咳喘不已,猶以進學相勉。
  廿八日晚泊船,問:「何地?」
  侍者對曰:「青龍舖。」
  明日召周積至船中。積拱俟良乆,先生開目視曰:「吾去矣。」
  積泣下,問有何遺言。
  先生笑曰:「此心光明,復何言哉?」
  少頃,瞑目而逝。時廿九日也。享年五十七歳。
  南贛兵備門人張思聰,進迎於南野驛,用王布政所贈美材製棺。周積就驛中堂沐浴衾殮如禮。明日為十二月朔。安成門人劉邦采適至,同官屬師生設奠入棺。初四日輿襯登舟。士民遠近遮道,哭聲震地,如喪考妣。舟過地方,門生故吏連路設祭哭拜。
  將發南昌,東風大逆,舟不能行。門人越淵祝於柩前曰:「先生豈為南昌士民留耶?越中子弟門人相候已乆矣。」
  祝畢忽變西風,舟人莫不驚異。門人王幾等數人,以會試起身,聞先生訃音,還舟執喪。
  二月抵家。子弟門人輩,奉柩於中堂,遂飾喪祀。婦人哭於門內,孝子及親族子弟哭於幕外,門人哭於門外。每日四方門人來者,百餘人。
  十一月葬橫溪,先生所自擇地也。先是前溪水入懷,與左溪會,衝嚙右麓。術者心嫌,欲棄之。有山翁夢見一神人,緋抱玉帶立於溪上,曰:「吾欲還水故道。」明日雷雨大作,溪水泛溢,忽從南岸而行,明堂周闊數百丈,遂定穴。門人李珙等,更番築治,晝夜不息,月餘墓成。
  會葬者數千人,門人中有自初喪迄葬不歸者。即孔門弟子之懷師,亦不是過矣。御史聶豹原未拜門下,及聞訃之後,遣弔奠,亦稱門人;蓋素佩先生之訓,中心悅而誠服也。
  後十二年,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貞亦先生門人,為建祠於陽明書院之樓前,扁曰:「陽明先生祠」。各處書院,俱立先生牌位,朝夕瞻禮。
  比於仲尼,今子孫世世,襲爵為新建伯不絕。
  先生幼時常言:「一代狀元不為希罕。」
  又言:「須作聖賢,方是人間第一流!」
  斯言豈妄發哉!
  先生歿後,忌其功者或斥為偽學,乆而論定。至今,道學先生尊奉陽明良知之說,聖學頼以大明。公議從祀聖廟。後學有詩云:
    三言妙訣致良知,孔孟真傳不用疑。今日講壇如聚訟,惜無新建作明師。
  又髯翁有詩云:
    平蠻定亂奏奇功,只在先生掌握中。堪笑偽儒無用處,一張利口快如風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