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江西南昌府宗藩寧王,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,名權,初封大寧因號寧王。高皇帝諸子中,只有燕王善戰,寧王善謀,故封於北邉以捍禦北虜。後燕王將起兵靖難,以大寧降胡所聚,以計刼寧王,與之同事,富貴共之。後燕王既登大寶,改元永樂,是為成祖文皇帝。以大寧故地置朵顏三衛,欲封寧王於川廣。寧王自擇蘇杭二處請封,文皇帝不許。寧王大恚,遂出飛旗,令有司治馳道。文皇怒。寧王不自安,屏去從人,獨攜老監數人,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,稱病臥於城樓之上。布按三司奏聞,文皇帝不得已,以南昌封之,仍號寧王。
  數傳至於臞仙,修真好道禮賢下士,號為賢藩。臞仙傳惠王,惠王傳靖王,靖王傳康王。康王中年無子,悅院妓馮針兒,留侍宮中,呼為馮娘娘。針兒有娠,康王夢蟒蛇一條飛入宮中,將一宮之人,登時啖盡,又張口來嚙康王。康王大呼一聲,猛然驚醒。侍兒報馮娘娘已生世子矣,康王惡其不祥,命勿留養,遂匿於伶人秦榮之家。既長歸宮,康王心終不喜,臨薨時,不令入訣。
  濠性聰慧,通詩史,善為歌詞,然輕佻無威儀,喜兵嗜利。
  既襲位,愈益驕橫。術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,漸有異志。
  輦金於都下,先結交內侍李廣。正德初,又結交劉瑾等八黨為之延譽,又賄買諸生,舉其孝行。朝廷賜璽書褒獎。
  又謀廣其府基,故意於近處放火延燒,假意救滅,折毀其房,然後抑價以買其地。又置莊於趙家園地方,多侵民業,民不能堪。每收租時,立塞聚眾相守。
  又畜養大盜胡十三、凌十一、閔廿四等,於鄱陽湖中刼掠客商貨物,預蓄軍資。
  先是胡世寧為江西兵備副使,洞察其惡,乃上疏奏聞,語甚激切。
  宸濠亦奏:「世寧離間骨肉。」輦金遍賂用事太監,及當道大臣。都察院副都御史叢蘭尤與濠密,反劾世寧狂率,拿送錦衣衛,謫戍瀋陽。
  於是宸濠得志,凡仕江右者,俱厚其交際之禮,朝中權貴無不結交。
  又,這人於各處訪求名士,聘為門客。錦衣千戶朱寧者,小名福寧兒,雲南李巡簡家生子也。太監錢能鎮守雲南,因以為養子,名錢寧。因劉瑾得引見,武宗皇帝仗侍踢毬,以柔佞得倖,賜姓朱,冒功拜官。寧轉薦伶人臧賢,亦得寵,二人招權納賄,家累巨萬。宸濠俱結為心腹。
  武宗皇帝屢幸臧賢之家。賢於家中造成複壁,外為木櫥,櫥門用鎖,門內潛通密室。每每駕到,預藏寧府使者於複壁中竊聽,一言一動無不悉知。
  安福縣舉人劉養正,字子吉。幼舉神童,既中舉不第,不復會試,製隱士服,以詩文自高,三司撫按折節其門,以得見為幸。濠以厚幣招致,歳時餽問不絕,遂與濠暱。
  李士實繇翰林官,至侍郎致仕,與濠為兒女親家。士實頗有權術,以姜子牙、諸葛孔明自負。濠用為謀主。
  又以承奉劉吉、術士李自然、徐卿等,黨與甚眾。
  因武宗皇帝無子,濠謀以其子二哥為皇嗣。朱寧、臧賢與諸大閹,力任其事。朝中六部九卿,科道官員亦多有為之左右者,因其事重大,未敢發言。
  李士實為濠謀通於兵部尚書陸完,題復寧府護衛。一面使南京鎮守大監畢真,倡率南邉官員人等,保舉寧王孝行。及陸完改吏部,王瓊代為兵部尚書。瓊策濠必反,謂陸完曰:「祖宗革去護衛,所以杜藩王不軌之謀,正是保全他處。寧王再三要復護衛,不知他要兵馬何用?異日恐有他變,必累及公矣。」
  陸完大悔,寫書於濠,欲其自以己意繳還護衛。濠不從,借護衛為名,公然招募勇健,朝夕在府中使鎗弄棒。

  先生聞濠反謀,乃因其賀節之禮,使門人冀元亨往謝。元亨字惟乾,錢塘舉人,為人忠信可托,先生聘為公子正憲之師。故特遣行,使探聽寧王舉動。
  卻說宸濠有意結交先生,聞元亨是先生門人,甚加禮貌,漸漸言及於外事。元亨佯為不知,與談致知格物之學,欲以開導寧王,止其邪心。濠大笑曰:「人癡乃至此耶。」立與絕。
  元亨歸贛,述於先生。先生曰:「汝禍在此矣。汝留此,寧王必並煤孽及我。」遂遣人衛之歸家。  

  再說寧府典寶閻順、內官陳宣、劉良,見濠所為不法,私詣京師出首。朱寧與陸完隱其事,使人報濠。濠疑承奉周儀所使,假裝強盜,盡殺其家,又殺典仗查武等數百人,復輦金京師,遍賂權要,求殺閻順等。順等亡命遠方,乃免。於是逆謀益急。
  寧王之妃婁氏,素有賢德,生下三子:大哥、三哥、四哥,寧王最敬重之。婁妃察宸濠有不軌之志,乃於飲宴中間,使歌姬進歌勸酒,欲以諷之。曲名梧葉兒去:
    爭甚麼名和利,問甚麼咱共伊,一霎時轉眼故人稀。漸漸的朱顏易改,看看的白髪來催,提起時好傷悲。赤緊的可堪,當不住白駒過隙。
  宸濠聽此詞,有不悅之色,婁妃問曰:「殿下對酒不樂,何也?」
  宸濠曰:「我之心事,非汝女流所知。」
  婁妃陪臉笑曰:「殿下貴為親王,錦衣玉食,享用非常。若循理奉法,永為國家保障,世世不失富貴。此外更有何心事?」
  宸濠帶了三分酒意,嘆口氣道:「汝但知小享用之樂,豈知有大享用之樂哉?」
  婁妃曰:「願聞如何是大享用、小享用?」
  宸濠曰:「大享用者,身登九五之尊,治臨天下,玉食萬方。吾今位不過藩王,治不過數郡,此不過小享用而已。豈足滿吾之願哉!」
  婁妃曰:「殿下差矣。天子摠攬萬幾,晏眠早起,勞心焦思,內憂百姓之失所,外愁四夷之未服。至於藩王,衣冠宮室、車馬儀仗亞於天子,有豐享之奉、無政事之責,是殿下之樂過於天子也。殿下受藩鎮之封,更思越位之樂,竊恐志大謀疏,求福得禍。那時,悔之晚矣!」
  宸濠勃然變色,擲杯於地而起。
  有詩為證:
    造謀越位費心機,逆耳忠言苦執迷。天位豈容僥倖取,一朝勢敗悔時遲。
  婁妃復戒其弟婁伯將,勿從王為逆。伯將亦不聽。

  宸濠起造陽春書院,僭號離宮,用酖酒毒死巡撫王哲,守臣無不悚懼。諷有司參謁俱用朝服,各官懼其勢燄,亦多從之。
  時鄱陽湖中屢屢失盜,盡知是寧府竊養,吞聲莫訴。婁妃屢諫不聽。
  兵部尚書王瓊預憂其變,督責各撫臣訓兵修備,又以承奉周儀等之死,責江西撫臣嚴捕盜賊。南昌府獲盜一顆,內有凌十一,有人認得是寧府中親信之人,撫臺孫燧密聞於王瓊。
  宸濠使其黨於獄中強刼以去,叛謀益急。約定八月郷試時,百官皆進科場,然後舉兵。
  王瓊聞凌十一被刼,怒曰:「有此賊正好做寧府反叛證見,如何容他刼去了!」責令有司,立限緝獲。  
  濠恐事洩,復諷南昌諸生,頌己賢孝,迫挾撫按具奏,為之解釋。
  按察副使許逵勸發兵圍寧府,搜獲刼盜,若拿出一二人,究出謀叛之情,請旨迫奪,免得養成其患。燧猶豫不決,被濠屢次催促,巡撫孫燧不得已,隨眾署名,乃別奏濠不法事,列款有據。
  濠亦慮及此,預布心腹勇健,假裝響馬於北京一路,但有江西章奏盡行刼去。燧七次奏本都被攔截,不得上聞。止有保舉孝行的表章,濠使心腹林華同賚上京,直達天聰。

  時江彬新得寵幸,冒功封平虜伯。太監張忠與朱寧有隙,遂附江彬,每欲發寧王之事,以傾朱寧,未得其便。及保養表至,武宗皇帝問於張忠曰:「保官好陞他官職,保親王意欲何為?」
  忠對曰:「王上更無進步,其意未可測也!」
  先是宸濠結交臧賢,偽使伶人秦榮就學音樂,謝以萬金及金絲寶壺一把。忽一日,武宗皇帝駕幸臧賢家,賢注酒獻上。武宗皇帝見壺,驚曰:「此壺光澤巧麗,我宮中亦無此好物,汝何從得此?」
  臧賢恃上之愛寵,且欲表宸濠之情,遂以實對曰:「不敢隱瞞。頼萬歳洪福,此乃寧殿下所賜也。」
  武宗皇帝曰:「寧叔有此好物,何不獻我,乃賜汝耶?」
  其時優人中有小劉者,亦新得寵,獨未得濠賄賂,心中怏怏。及大駕回宮,又誇金壺之美。小劉笑曰:「寧殿下不思爺爺物足矣,爺爺尚思寧殿下乎?昨保舉賢孝,爺爺豈遂忘之。今朱寧、臧賢日夕與寧府交通,所得寶貨無筭,藏納奸細於京中,不計其數。外人無不知,獨爺爺不知耳。」
  武宗皇帝遂疑臧賢,有旨遣太監蕭疏搜索賢家,又降旨各藩使人,無事不許擅留京師。試御史蕭淮遂直攻寧王,並參李士實、畢真等,給事中徐之鸞、御史沈灼等,連章復上。朝廷准奏,念親親之情,不忍加兵。遣駙馬都尉崔元、都御史顏頥壽及太監頼義,往諭革其護衛。

  寧府心腹林華先在複壁中,聽知金壺之語,用心打探,及聞京師挨緝奸細,又有詔使遣至江西。遂於會同館取快馬,晝夜奔馳,在路纔十八日,便至南昌。
 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,正宸濠誕辰,諸司入賀,濠張宴款待。林華候至席散,方纔稟奏。濠謂李士實、劉養正等曰:「凡抄解宮眷,始用駙馬親臣。今詔使遠來,事可疑矣。若待科場之事,恐詔使先到,便難措手,今當如何?」
  養正曰:「事急矣!明旦諸司謝酒,便當以兵威脅之。」
  士實曰:「須是假傳太后密旨,如此恁般,方好商量停當。」
  時閔廿四、凌十一、呉十三等,亦以賀壽畢集。夜傳密信,令各飭兵伺候。
  及旦,諸司入謝,禮畢。濠出坐立於露臺之上,詐言於眾曰:「昔孝宗皇帝為太監李廣所誤,抱養民間子。我祖宗不血食者,今十四年矣。太后有密旨,命寡人發兵討罪,共伸大義。汝等知否?」
  巡撫孫燧挺身出曰:「既然太后有旨,請出觀之。」
  濠大聲曰:「不必多言。我今往南京去,汝願保駕否?」
  燧曰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,這纔是大義!此外非某所知。」
  濠戟手怒曰:「汝既舉保我孝行,如何又私遣人,誣奏我謀為不軌?如是反覆,豈知大義?」叱左右與我挪了。  
  按察副使許逵,從下大呼曰:「孫都御史,乃欽差大臣。汝反賊敢擅殺耶?」
  濠怒喝令並縛之。逵顧燧曰:「我欲先發,公不聽我言。今果受制於人,尚何言哉?」因大罵:「宸濠逆賊,今日汝殺我等,天兵一到,你全家受戮,只在早晚!」
  濠令較尉火信拽出於惠民門,斬首示眾。比及婁妃聞信,急使內侍傳救,已無及矣。
  陽明先生有哭孫、許二公詩二首。其一云:
    丟下烏紗做一場,男兒誰敢墮綱常?肯將言語堦前屈,硬著肩頭劍下亡!萬古朝端名姓重,千年地骨頭香。史官謾把春秋筆,好好生生斷幾行。
  其二云:
    天翻地覆片時間,取義成仁死不難。蘇武堅持西漢節,天祥不受大元官。忠心貫日三臺見,心血凝氷六月寒。賣國欺君李士實,九泉相見有何顏?
  時僉事潘鵬自為御史時,先受寧王賄賂,與之交通,至是率先叩頭呼萬歳。參政王綸、季斆(斆為南安知府從先生平賊有功,陞參政)懼禍,亦相繼拜伏。布政使梁宸、按察使楊璋、副使唐錦、都指揮馬驥,各各以目相視不敢出聲。
  濠大喝曰:「順我者生,逆我者死!」
  四人不覺屈膝。
  鎮守太監王宏、巡按御史王金、奉差主事馬思聰、金山、布政使胡濂、參政程果、劉斐、參議許效廉、黃宏、僉事頼鳳、僉書郟文(以指揮從先生徵賊有功,陞今任)、都指揮許清、白昂、初皆不屈。濠令繋獄三日,俟其改口願附,方釋之。惟馬思聰與黃宏終不肯服,不食而死,真忠臣也。
  濠即日偽置官屬,以吉暨、涂欽、萬銳等為御前太監,尊李士實為太師,劉養正為國師,劉吉為監軍都御史,參政王綸授兵部尚書,季斆等各加偽職。大盜閔廿四、呉十三、凌十一等,俱授都指揮等官。南昌知府鄭瓛、知縣陳大道俱願降,復職管事如故。
  其時有瑞州知府姓王,名以方,湖廣黔陽人,素知宸濠必叛,練卒葺城,為守禦計。宸濠慕其才能,屢次遣人送禮,欲招致之,以方拒而不受。至是適有公事到於省城,逆黨擒送寧府。宸濠命降,以方不從,繋之於獄。
  宸濠又傳檄遠近,革去正德年號,擬改順德二字。只待南京正位,即便改元。又造偽檄,指斥乘輿極其醜詆。時濠畜養死士二萬,招誘四方盜賊渠魁四萬餘,又分遣心腹婁伯將、王春等肆出收兵,合護衛黨與並脅從之人,共六七萬餘人,軍勢甚盛。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,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,告諭親王三司等官舉兵之意,一面修理戰具。
  此一場,鬧動了江西省城百姓。後人有詩嘆云:
    寧藩妄想動兵戎,枉使機關指日窮。可嘆古今興廢蹟,鄱陽湖水血流紅!

  是時,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聚眾鼓噪,朝廷命陽明先生往勘。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啟行,亦要趕十三日,與寧王拜壽,此乃常規。臨發時,參隨官龍光等取敕印作一扛,留於後堂。轎出倉卒封門,忘其所以。
  行至吉安,先生登岸取敕印,方省不曾帶來。乃發中軍官,轉回贛州取扛,以此沿途遲留,待扛至方行。
  六月十四日午後,剛剛行至豊城,此正孫都堂,許副使遇害之日也。若非忘記敕印,遲此數日,亦在入謝班中同與孫,許之難矣。豈非天乎?
    正是萬般皆是命,果然半點不繇人!
  卻說豊城縣,離省城僅一百二十里,寧王殺害守臣不過半日,便有報到豊城了。知縣顧佖謁見先生,將省中之事稟知,兼述所傳聞之語:「寧府已發兵千餘,邀取王都堂,未知果否?」
  先生吩咐顧佖:「你自去保守地方。那寧王反情,京師乆已知道,不日大兵將至。可安慰百姓,不必憂慮,本院亦即日起兵來矣。」顧佖辭去。
  先生急召龍光問曰:「聞顧知縣語否?」
  光對曰:「未聞。」
  先生曰:「寧王反矣。」
  龍光驚得目睜口呆。
  先生曰:「事已至此,惟走為上策。自此西可入瑞州,到彼傳檄起兵討賊,別無他策。」
  吩咐管船的快快轉船,連夜行去。
  艄子聽說反了寧王,心膽俱裂,意不願行,來稟道:「來時順風順水,今轉去是上水,又是大南風甚逆,難以移動。便要行,且待來早看風色如何。」
  先生命取辨香,親至船頭,焚香望北再拜曰:「皇天若哀憫生靈,許王守仁匡扶社稷,願即反風。若天心助逆,生民合遭塗炭,守仁願先溺水中,不望餘生矣!」言與淚下,從者俱感動。
  祝罷南風漸息,須臾艢竿上小旗飄揚,已轉北風。艄子又推天晚不行,先生大怒,拔劍欲斬之,眾參隨跪勸,乃割其一耳。於是張帆而上,行不止二十里,日已西沈。
  先生見船大行遲,使參隨潛覓漁舟。先生微服過舟,惟龍光、雷濟相從,止帶敕印隨身。其衣冠儀仗並留大船,吩咐參隨蕭禹在內,隨後而至。漁舟慣在波浪出入,拽起蓬來,梭子般去了。
  卻說宸濠打聽南贛軍門起馬牌,是六月初六日發的,舊規三日前發牌,筭定初九日准行,如何還不見到?難道逕偷過了,或者半途曉得風聲,走轉去了,也不可知。此人是經濟之才,若得他相助,大事可就。遂吩咐內官喻才,以划船數十隻追之。
  行至地名黃五腦(屬豊城縣),已及大船,拿住蕭禹,禹曰:「王都爺已去乆矣,拿我何益?」
  喻才乃取其衣冠,回復寧王去了。
  正是:
    鼇魚脫卻金鈎去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  先生乘漁舟,逕至臨江。有司俱不知,先生使龍光登崖,索取轎傘。臨江知府戴德孺急來迎接,款留先生入城調度。先生曰:「臨江大江之濱,與省城相近,且居道路之衝,不可居也。」
  德孺曰:「聞寧王兵勢甚盛,何以禦之?」
  先生曰:「濠出上策,乘其方銳之氣,出其不意直趨京師,則宗社危矣。若出中策,則逕攻南京,大江南北亦被其害。但據江西省城,則勤王之師四集,魚遊釜中,不死何為?此下策矣。」
  德孺曰:「以老大人明見度之當出何策?」
  先生曰:「寧王未經戰陣,中情必怯。若偽為兵部咨文發兵攻南昌,彼必居守,不敢遠出。旬日之間王師四集,破之必矣!」
  德孺請先生更船,先生辭之,止取黃傘以行至新淦,於船中張傘。
  知縣李美有將才,素練士卒有精兵千餘,至是來迎先生,固請登城。先生曰:「汝意甚善。然彈丸之地,不堪用武。」
  李美具站船,始更舟,先後共行四晝夜,方至吉安。知府伍文定聞先生至,大喜急來謁見。先生欲暫回南贛徴兵,伍文定曰:「本府兵糧俱已勉力措置,亦須老大人發號施令,不必又回,稽誤時日。」
  先生乃駐札吉安,上疏告寧府之變,請命將出師以解東西倒懸之苦,並請留兩廣差滿御史謝源、任希儒,軍前紀功,一面請致仕。
  卿官王懋中等,與知府伍文定,及門人卿官鄒守益等,一同商議,遵便宜之制,傳檄四方,暴濠之罪狀,徴各郡兵勤王。又遣龍光於安福,取劉養正家小,至吉安城中,厚其供給,遺書養正,以疑寧賊之心。又訪看李士實家屬,謬托腹心,語之曰:「吾只應敕旨聚兵為名而已,寧王事成敗未卜,吾安得遽與為敵乎?」
  又令參隨雷濟,假作南贛打來報單,內開報兵部准令:
  許泰、郤永分領邉軍四萬從鳳陽;
  劉暉、桂勇分領京邉官軍四萬從徐淮,水陸並進;
  王守仁領兵二萬;
  楊旦等領兵八萬;
  陳金等領兵六萬,分道夾攻南昌;
  原奉機密敕旨,各軍緩緩而行,只等宸濠出城,前後遮擊,務在必獲。
  又偽作兩廣機密火牌,內云:
  都御史顏咨奉兵部咨,率領狼達官兵四十八萬,前往江西公幹。
  先生又自作文書,各處投遞,說:
  各路軍馬俱於南昌取齊,本省各府縣速調集軍馬,刻期接應。
  又於豊城縣張疑兵,作為接濟官兵之狀。又取新洤優人十餘名,各將約會公文一角,並抄報,卑火牌縫於衣袂之中,厚賜路費,縱之南行,被寧府伏路小軍所獲,解至王府。
  原來李士實、劉養正等果勸宸濠繇蘄黃,直趨北京,不然亦須先據南京,根本既定,方可號召天下。宸濠初意欲聽其謀,因搜優人身伴,見了督府公文。以為王師大集,旦暮且至,遂不敢出城,但多備滾水磊石,為守城之計。
  李士實復言於宸濠曰:「朝廷方遣駙馬,安得遽發邉兵,此必守仁緩兵之計也!王負反叛之名,不務風馳雷擊,而困守一隅,徐待四方兵集,必無幸矣。宜分兵一支,打九江府,若得此郡,內有二衛軍足可調用。再分兵一支,打南康府,殿下親率大軍直趨南京,先即大位,天下之貪富貴者,翕然來歸。大業指日可定也!」
  宸濠意尚猶豫。一面打探官軍消息,一面先遣閔廿四、呉十三等,各帥萬人,奪官民船裝載,順流去打南康。知府陳霖遁走,城遂陷。進攻九江府,知府汪頴、知縣何士鳳,及兵備副使曹雷亦遁,九江百姓開門以納賊兵。閔廿四、呉十三分兵屯守,飛報捷音。
  宸濠大喜曰:「出兵纔數日,連得二郡,又添許多錢糧軍馬。吾事必成矣!」遂遣賊將徐九寧守九江,陳賢守南康,俱冒偽太守之號。閔廿四、呉十三撤回,隨大軍征進。因遣使四出,招諭府屬各縣,降者復官如故。
  恰好打探官軍的回報道:「火牌報單,都是軍門假造出來的,各路軍馬並無消息,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。聞說已發牌屬郡,約會軍馬,尚未見到。」
  宸濠謂投降參政季斆曰:「汝曾與王守仁同在軍中,能為我往吉安,招降守仁,汝功不淺。」
  季斆不敢推託,即同南昌府學教授趙承芳,及旗較等十二人,齎偽檄榜文,來諭吉安府,並說先生歸順寧王。
  先生先有文移:各路領哨官把守信地,如有寧府人等經過,不拘何人即行挪送軍門勘究。
  斆等行至墨潭地方,被領哨官阻住。季斆喝曰:「我乃本省參政,汝何人?敢來攔截!」
  領哨官曰:「到此何事?」
  季斆曰:「有寧府檄文在此。」
  旗較將檄文牌面,與領哨官觀看。領哨官遂將旗較拿住,季斆慌忙回船逃去。
  領哨官曉得參政是箇大官,不敢輕動,止將旗較五名連檄榜,解至軍門來。
  先生問:「季斆何在?」
  領哨官曰:「已逃矣。」
  先生嘆曰:「忠臣孝子與叛臣賊子,只在一念之間。季斆向日立功討賊,便是忠臣,今日奉賊驅使,便是叛臣。為舜為跖,毫釐千里,豈不可惜!」
  先生欲將旗較斬首,思量恐有用他之處,乃發臨江府監候。遂將偽檄具疏馳奏,略曰:「陛下在位一年,屢經變難,民心騷動,尚爾巡遊不已,致使宗室謀動干戈。且今天下之覬覦,豈特一寧王?天下之奸雄,豈特在宗室?言及至此,懍骨寒心。昔漢武帝有輪臺之悔,而天下向治;唐德宗下奉天之詔,而士民感泣。伏望皇上痛自克責,易轍改弦,罷黜奸諛,以回天下豪傑之心;絕跡巡遊,以杜天下奸雄之望;則太平尚可圖,臣不勝幸甚!」
  知府伍文定請先生出兵征進,先生曰:「彼氣方銳,未可急攻。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,誘其離穴,然後尾其後而圖之。先復省城以搗其巢,彼聞必回兵來援,我因邀而擊之。兵法所謂:『致人而不致於人也』。」
  乃歛兵自守,使人打聽南昌消息。
  再說婁伯將回進賢家中募兵,知縣劉源清捕而斬之,盡召城外巨室,入城壘其三門,誓眾死守。又賊黨有船數隻,為首者自稱七殿下,往龍津奪運船。馹丞孫天佑稟餘乾(于)知縣馬津,津使率兵拒戰,射殺數人。七殿下麾舟急退。又賊黨袁義官,自上流募兵百餘,還過龍津,亦被天佑追殺,焚其船。
  濠怒將先取進賢、餘乾(于)然後東下。李士實曰:「若大事既定,彼將焉逃?」濠乃止。
  於是二府之民不盡從賊,皆二縣三人之力也。
  再說季斆自墨潭逃回,來見寧王,述旗較被擒之事。宸濠大怒,乃問王守仁出兵消息,季斆懼罪,乃答曰:「王守仁只可自守,安敢與殿下作敵。」濠信之。
  以王師未集,乃伏兵萬餘,命宜春王栱樤,同其子三哥、四哥,與偽大監萬銳等吩咐堅守省城,多設灰瓶火砲滾糞石弩之類。又伏兵一枝於城外,以防突城。
  自與婁妃及世子大哥,宗室栱栟、劉養正、李士實、楊璋、潘鵬等,擇七月初二日,發兵東下。偽封宗弟宸澅為九江王,使率百舟前導。
  是早宸濠入宮,請婁妃登舟。婁妃尚未知其意,問曰:「殿下邀妾何往?」
  宸濠曰:「近日太后娘娘有旨,許各親王往南京祭祖。我同汝一往,不乆便回。」
  婁妃半信半疑,只得隨行。
  濠登舟之時,設壇祭江,命斬端州知府王以方,以之代牲。方奠牲之時,几案忽折,以方頭足自跳躍覆地。宸濠命棄之於江。
  舟始發,天忽變,雲氣如墨,疾風暴雨,雷電大作,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。
  濠意不樂,李士實曰:「事已至此。殿下能住手否?天道難測,不足慮也。」
  濠索酒痛飲,即醉臥於椅上,夢見攬鏡,其頭盡白如霜。猛然驚醒,喚術士徐卿問之,卿叩首稱賀曰:「殿下貴為親王,而夢頭白,乃皇字也。此行取大位必矣!」
  時兵眾有六七萬人,號為十萬,盡奪官民船隻裝載。旌旗蔽江而下,相連六十餘里。有詩為證:
    殺氣淒淒紅日蔽,金鼓齊鳴震天地。艨艟壓浪鬼神驚,旌旆凌空彪虎聚。流言管蔡似波翻,爭鋒楚漢如兒戯。難將人力勝天心,一朝掃盡英雄氣。

  賊兵一路攻掠沿江各縣,將及安慶,知降僉事潘鵬安慶人,先遣鵬持偽檄往安慶諭降。太守張文錦召都指揮楊銳問計,銳曰:「王都堂前有牌面來,吩咐緊守信地,大兵不日且至。今潘鵬來諭降,當力拒之。」
  楊銳登城樓,謂潘鵬曰:「僉事乃國家憲臣,奈何為反賊奴隷傳語?寧王有本事,來打安慶城便了。」
  潘鵬曰:「汝且開城門,放我進來,有話商量。」
  楊銳曰:「要開門,除是逆濠自來。」
  遂彎弓搭箭,欲射潘鵬。潘鵬羞慚滿面而退,回報宸濠,宸濠怒曰:「諒一箇安慶,有甚難打?!」
  李士實諌曰:「殿下速往南都正位,何愁安慶不下?」宸濠嘿然。
  船過安慶城下,楊銳曰:「若寧王直走南京,便成大勢,當以計留之。」
  乃建旗四隅,大書「勦逆賊」三字,濠聞而惡之。銳又使軍士及百姓環立城頭,辱罵宸濠:「反賊,不日天兵到來,全家勦滅。」千反賊、萬反賊的罵。
  宸濠在舟中聽得外面喧嚷,問其緣故,潘鵬曰:「此即指揮楊銳使軍民辱罵殿下。」
  宸濠大怒曰:「我且攻下安慶,殺了楊銳,然後往南京未遲!」
  乃掠其西郭,遂圍正觀、集賢二門。濠乘黃艦,泊黃石磯,親自督戰。
  安慶城池堅固,又兼張文錦和楊銳料理已乆,多積砲石及守城之器。軍衛卒不滿百人,乘城者皆民兵,闔戶調發。老弱婦女,亦令饋餉,登城者必帶石塊一二,石積如山。又暑渴置釜於城上,煮茶以飲之。賊攻城輒投石擊之,或沃以沸湯,賊不敢近。賊擁雲樓瞯城中將乘城,城中造飛樓數十,從高射賊,賊多死。夜復募死士縋城,焚其樓。賊又置雲梯數十,廣二丈高於城外,蔽以板,前後有門,中伏兵。城上束藁沃膏,燃其端俟梯至,投其中燥木著火即燎,賊多焚死。銳又射書賊營,諭令解散,賊兵轉相傳語,多有逃去者。銳又募死士,夜劫其營,賊眾大擾,至曉始定。
  濠問篙工曰:「此地何名?」
  對曰:「黃石磯也。」
  黃石磯音聲與王失機相近。濠惡其言,拔劔斬之,謂其黨曰:「一個安慶且不能克,安望金陵哉?」
  於是親自運土填塹,期在必克。

  話分兩頭。再說先生所差探聽南昌消息的,引著安慶逃回被擄船戶,一同回報。打聽得寧王於七月初二日起大兵,從水路而下,見今圍住安慶城攻打,勢甚危急。其南昌守備甚固,聞說城外又有伏兵,未知何處。先生發放船戶,重賞探子,著再去打探伏兵的實信回話。
  眾將請救安慶,先生曰:「今九江、南康,皆為賊所據,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萬餘,食貨重積。我兵若抵安慶,賊必回軍死鬥,安慶之兵,僅足自守,必不能援我於湖中。南昌之兵絕我糧道,而九江南康之賊令勢撓攝,四方之援又不可望,大事去矣。今各郡官兵漸次齊集,先聲所加,城中必已震懾,因而並力以攻省城,其勢必下。既破南昌,賊先喪膽,彼欲歸救根本,則安慶之圍自解,而濠亦可擒矣。」
  遂以本月十三日,自吉安起馬,與諸將刻期於十五日,齊會於臨江府漳澨地方,於是各屬府縣兵將並至。
  初欲登臺擔師,先生以積勞病發,勉強書一牌,呼知府伍文定、邢珣、徐璉、戴德孺四人授之,牌上寫云:「伍不用命者斬隊將。隊將不用命者斬副將。副將不用命者斬主將。」
  先生曰:「軍中無戲言,此是實語,不相誑也。」
 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。
  大軍行至豊城,南昌府推官徐文英,因查盤在外,獨不與難;奉新知縣劉守緒,皆引兵壯來會,悉留軍前聽用。先生病亦稍可,乃分軍為十三哨,各示以進攻屯守之宜。
  第一哨:吉安府知府伍文定,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員名,進攻廣潤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布政司屯兵,分兵把守王府內門。
  第二哨:贛州府知府邢珣,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一百三十餘員名,進攻順化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鎮守府屯兵。
  第三哨:袁州府知府徐璉,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員名,進攻惠民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。
  第四哨:臨江府知府戴德孺,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員名,進攻永和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都察院提學分司屯兵。
  第五哨:瑞州府通判胡堯元、童琦,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員名,進攻章丘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南昌衛前屯兵。
  第六哨:泰和縣知縣李緝,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員名,夾攻廣潤門,直入王府西門屯兵。
  第七哨:新淦縣知縣李美,統部下官軍兵快二千員名,進攻德勝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王府東門屯兵。
  第八哨:中軍贛州衛都指揮余恩,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員名,進攻進賢門,直入都司屯兵。
  第九哨:寧都縣知縣王天與,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餘員名,夾攻進賢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直入鐘樓下屯兵。
  第十哨:吉安府通判談儲,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員名,夾攻德勝門,直入南昌左衛屯兵。
  第十一哨:萬安縣知縣王冕,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員名,夾攻進賢門,就把守本門,直入陽春書院屯兵。
  第十二哨:吉安府推官王暐,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餘員名,夾攻順化門,直入南新二縣儒學屯兵。
  第十三哨:撫州府通判鄒琥、傅南喬,統部下官軍三千餘員名,夾攻德勝門,就留兵防守本門,隨於城外天寧寺屯兵。
  先生分撥已定,期定十九日至市汊,二十日黎明,各至信地。臨發,挪不用命者數人,斬首以狥。各軍無不股慄,不知所斬者,乃密取臨江府監候齎偽檄之旗較也。先生權術不測,類如此。

  再說宸濠攻打安慶,十有八日,城中隨機應變,並無挫折。
  宸濠正在心焦,忽接得南昌告急文書,說:「王都堂大軍已至豊城,將及省下。城中軍民震駭,乞作急分兵歸援。」
  宸濠大驚,便欲解圍而歸。
  李士實曰:「若殿下一回,則軍心離矣!」
  宸濠曰:「南昌我之根本,如何不救?」
  劉養正亦曰:「今安慶音問不通,破在旦夕。得了安慶,以為屯止之所,然後調集南康、九江之兵,齊救省城,官軍見我兵勢浩大,不戰而退矣。」
  濠張目視曰:「汝家屬受王守仁供養,欲以南昌奉之耶?」
  二人乃不敢復言。
 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餘,在新舊墳廠地方,乃使奉新縣知縣劉守緒同千戶徐誠,領精兵四百,從間道襲之,出其不意。伏兵一時潰散,齊奔南昌城來。城中驟聞王都堂兵至,殺散伏兵,人人驚駭,傳相告語,俱懷畏避之意。
  二十日五更,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進發。先生復申明約束:「一鼓附城,再鼓登城。三鼓不克,誅其伍。四鼓不進,誅其將。」
  各哨統兵官,知先生軍令嚴肅,一聞鼓聲,呼譟並進。伍文定兵,梯絙先登。守賊軍士見軍勢大,皆倒戈狂走。城中喊聲大振,四下鼎沸,砍開城門,各路兵俱入。遂擒宜春王栱樤,及寧王之子三哥、四哥,並偽太監萬銳等,共千有餘人。宮眷情急,縱火自焚。可憐眷屬百數,化作一陣煙灰哀哉。
  火勢猛烈,延燒居民房屋。先生統大隊軍兵入城,傳令各官分道救火,撫慰居民。火熄後,伍文定等都來參見,將捉到人犯押跪堂下。先生審明發監,封其府庫搜獲原收大小衙門印信九十六顆。人心始安。於是脅從官胡濂(原布政)、劉斐(原參政)、許效廉(原參議)、唐錦(原副使)、頼鳳(原僉事)及南昌知府鄭瓛,同知縣何繼周、通判張元澄、南昌知縣陳大道、新建知縣鄭公奇,皆自投首,先生俱安慰之。
  有詩為證:
    皖城方逞螳螂臂,誰料洪都巢已傾?赫赫大功成一鼓,令人千載羨文成!
  先生又打探得寧王已解安慶之圍,移兵於沅子港,先分兵二萬遣凌十一、閔廿四分率之,疾趨南昌,自帥大軍隨後而進。時乃二十二日也。先生聞報,大集眾將問計,眾皆曰:「賊勢強盛,今既有省城可守,且宜歛兵入城,堅壁觀釁,俟四方援兵至,然後圖之。」
  先生笑曰:「不然。賊勢雖強,未逢大敵,惟以爵賞誘人而已。今進不得逞,退無所歸,其氣已消沮。若出奇兵擊其惰歸,一挫其銳,將不戰自潰。所謂先人有奪人之心也。」
  適撫州知府陳槐、進賢知縣劉源清,各引兵來助戰。先生乃遣伍文定、邢珣、徐璉、戴德孺各領兵五百,分作四路並進。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來於潘陽湖上,誘致賊兵。又遣陳槐、胡堯元、童琦、談儲、王暐、徐文英、李美、李楫、王冕、王軾、劉守緒、劉源清等,各引兵百餘,四面張疑設伏,候文定等交鋒,然後合擊。
  分佈已定,乃開倉大賑城中軍民人等。又慮宗室郡王、將軍或為內應生變,親自慰諭,以安其心。出告示云:「督府示諭省城七門內外軍民襍役人等:除真正造逆不赦外,其原役寧府被脅偽授指揮、千百戶、較尉等官,及南昌前衛一應從亂襍色人役,家屬在省城者,仰各安居樂業,毋得逃竄。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,遷善改過,擒獲正惡,詣軍門報捷者,一體論功給賞。逃回投首者,免其本罪。其有收藏軍器,許盡數送官。各宜悔過,毋取減亡。特示。」寫下二十餘通,發去城內、城外居民及教導人等,於七門內外各處粘貼傳佈,以解散其黨。
  二十三日,濠先鋒凌十一、閔廿四已至樵舍,風帆蔽江,前後數十里。我兵奉軍令,乘夜趨進,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,余恩繼其後,邢珣引兵繞出賊背。徐璉、戴德孺分左右翼,各自攻擊,以分其勢。
  二十四日早,北風大起。賊兵皷譟,乘風而前,直逼黃家渡,離南昌僅三十里。伍文定之兵纔戰即佯為敗走,余恩復戰亦佯退。賊得志各船爭前趨利,前後不相連。邢珣兵從後而進,直貫其中,賊船大亂。伍文定、余恩督兵乘之,徐璉、戴德孺合勢夾攻,四面伏兵紛紛擾擾,呼譟而至,滿湖都是官軍。正沒擺佈那一頭處,凌十一、閔廿四不過江湖行劫,幾會見這等戰陣,心膽俱落,急教回船。賊兵遂大潰,官軍追趕十餘里,擒斬二千餘級,凌十一中箭落水,賊徒死於水者萬數。閔廿四引著殘卒數千,退保八字腦,手下兵士漸漸逃散。
  宸濠聞敗大懼,盡發九江、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師。
  先生探聽的實,曰:「賊兵已撤,二郡空虛矣。不復九江,則南兵終不敢越九江以援我;不復南康,則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躡賊。」乃遣撫州知府陳槐,領兵四百,合饒州知府林瑊兵,往攻九江。適建昌知府曾璵兵亦到,即遣璵卒兵四百,合廣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。
  二十五日,宸濠立賞格以激勵將士:當先衝鋒者賞銀千兩,對陣受傷者賞銀百兩;傳令並力大戰。其日北風更大,賊船乘風奮擊,伍文定率兵打頭陣,因風勢不順,被殺數十人。先生望見官軍將有退卻之意,急取令牌,將劔付中軍官,令斬取領兵官伍文定頭示眾,且暗囑云:「若能力戰,姑緩之。」
  文定見牌大驚,親握軍器立於船頭,督率軍士施放銃砲,風逆火燎其鬚,不顧;軍士皆拚命死戰。邢珣等兵俱至,一齊放砲,砲聲如雷震天,將宸濠副舟擊破,閔廿四亦被砲打死。濠大駭,將船移動。賊遂潰敗,擒斬復二千餘,溺死無算。
  濠乃聚兵屯於樵舍,連舟結為方陣,四面應敵。盡出金銀賞犒將士,約來日決一死敵。
  先生乃密為火攻之具,使邢珣擊其左,徐璉、戴德孺擊其右,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,只望見火發,一齊合戰。
  二十六日早,宸濠方朝群臣,責備諸將不能力戰以致連敗,喝教先將三司各官楊璋、潘鵬等十餘人挪起,責他坐觀成敗,全不用心,欲斬之以立法。璋等立辯求免,正在爭論之際,忽聞四下喊聲大舉。伍文定引著官軍,用小船戴荻乘風縱火,火烈風猛,延燒賊船。但見:
    濃煙藹藹,青波上罩萬道烏雲,紫焰烘烘,綠水中千層赤霧。三軍慌亂,箇箇心驚膽裂。撇鼓丟鑼,眾將驚惶,各各魄散魂消,投戈棄甲。舴艋艨艟,一霎時變成煨燼。旗旛劔戟,須臾頃化作灰塵。分明赤壁遇周瑜,好似咸陽逢項羽。
  各路伏兵望見火光,並力殺來。賊舟四面皆火,栱栟二人被火焚燒,奔出船艙,為官軍所殺;王春、呉十三亦被擒獲。先生使人持大牌【火牌】曉諭各軍,牌上寫云:「逆濠已擒。諸軍勿得縱殺,願降者聽。」
  各軍聞之,信以為然,勇氣百倍。濠軍莫不喪氣,爭覓小舟逃命。
  宸濠知事不濟,亦欲謀遁,與婁妃泣別曰:「昔人亡國,因聽婦人之言。我為不聽賢妃之言,以至如此!」
  婁妃哽咽不能出聲,但云:「殿下保重,勿以妾為念。」言畢,與宮娥數人跳下湖中而死。
  宸濠心如刀剌。萬銳覓得划船來到,濠變服同銳下了划船,冒著兵戈而走,還帶有宮女四人。
  萬安縣知縣王冕,受先生密計,假裝漁船數雙,散伏蘆葦,望見划船有些蹺蹊,慌忙搖攏來看。
  寧王認是漁船,喚曰:「漁翁渡我,當有厚報。」
  濠既下漁船,船上一聲哨子,眾船皆至。
  宸濠自知不免,亦投於水,逢淺處,立水中不死。軍士用長篙,挽其衣而執之。
  是時,伍文定、邢珣等乘勝殺入,先擒世子大哥及宮眷等。其偽黨李士實、劉養正、劉吉、屠欽、熊瓊、盧衍、盧璜、丁饋、秦榮、葛江、劉勳、何鏜、呉國七、火信、喻才、李自然、徐卿等數百人,前後俱被擒獲,無一漏者。復執脅從王宏(原鎮守太監)、王金(原巡按)、楊璋(原按察使)、金山(原主事)、程果(原參政)、潘鵬(原僉事)、梁宸(原布政使)、郟文、馬驥、白昂(俱指揮)等;王綸、季斆赴水死。擒斬共三千餘人,落水者二萬有餘,衣甲器械財物,與浮屍橫十餘里。復分兵搜勦零賊於昌邑、呉城,各處擒斬殆盡。
  湖口縣知縣章玄梅迎先生坐於城中,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獻功。濠望見遠近街衢行伍整肅,笑曰:「此是我家事,何勞王都堂這等費心?」
  既見先生,遂拱手曰:「濠做差了事,死自甘心。但婁妃每每苦諌勿叛,乃賢妃也,已投水而死,望善葬之。」
  先生即遣中軍官同宮監一人前往識認,只見漁舟載有一屍,週身衣服,皆用線密密縫緊。漁人疑有寶貨在身,正欲搜簡,就被宮監認出是婁妃。取來盛殮,埋葬於湖口縣之城外,至今稱為賢妃墓。
  是日,眾官俱來相見。先生下堂執伍文定之手曰:「今番破賊,足下之功居多。本院即當首列,必有不次之擢。」
  文定曰:「仗聖天子洪福,老大人妙算。知府何功之有?」
  先生曰:「斬陣先登,人所共知,不必過謙。」
  其餘邢珣、余恩等,各以溫言慰勞,眾人各歡喜而退。
  次日,先生正在軍中整理軍務。中軍官報單報導:「知府陳槐、曾璵等分兵攻南康、九江,賊兵出戰,俱為官軍所敗。陳槐陣上斬了徐九寧,知縣何士鳳開門以迎王師,將城中餘賊盡行誅勦。南康百姓聞官軍薄城,共殺陳賢。二郡悉平。」
  於是賊黨俱盡。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舉逆,至七月二十六日被獲,前後共四十二日。先生自七月十三日於吉安起馬,至二十六日成功,纔十有四日耳。
  自古勘定禍亂,未有如此之神速者!
  但見成功之易,不知先生擘畫之妙也。是日,門生鄒守益入見賀曰:「且喜老師成百世之功,名揚千載!」
  先生曰:「功何敢言?且喜昨晚沈睡。蓋自聞報後,曉夜焦勞,至是始得安枕矣!」
  先生口占一律云:
    甲馬秋驚鼓角風,旌旗曉拂陣雲紅。勤王敢在汾淮後,戀闕真隨江漢東。群醜漫勞同吠犬,九重端合是飛龍。涓埃未盡酬滄海,病懶先須伴赤松。
  是日,先生傳令班師,暫回省城。城中聽知王師凱旋,軍民聚觀者不下萬數。宸濠坐在小轎之中,其餘賊黨俱各囚車鎖押,前後軍兵擁衛,一箇箇鎗刀出鞘,盔甲鮮明。纔至中街,兩傍看者歡聲如沸,莫不以手加額曰:「我等今日方脫倒懸之苦,皆王都爺之賜也!」
  先生到察院下馬,大會眾官商議。除將寧王並世子、郡王、將軍、儀賓、偽授大師、國師、元帥、都督指揮等官各分別收監候解,其脅從等官並各宗室別行另奏。將擒斬俘獲功次,發紀功。
  御史謝源伍、希儒,審驗明白造冊。先生於三十日上捷報,據冊開:
  生擒首賊,一百零四名;
  生擒從賊,六千一百七十五名(內審放脅從一千一百九十三名);
  斬獲賊級,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顆;
  俘獲賊屬男婦,二百三十八名口;
  宮人四十三名;
  奪回被脅被擄官民人等,三百八十四員名口;
  招撫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;
  奪獲符驗一道,金璽二顆,金冊二副,印信關防一百零六顆;
  金並首飾,六百二十三兩一錢二分;
  銀首飾器皿,八萬三千八百九十七兩一錢五分零;
  贓仗一千八百九十件,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;
  牛三十頭,馬一百九匹,驢騾十三頭,鹿三隻;
  燒燬賊船七百四十三隻。
  後人有詩一絕,誦先生之功云:
    指揮談笑卻萊夷,千古何人似仲尼?旬日之間除叛賊,真儒作用果然奇!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