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

  弘治元年,先生十七歳,歸餘姚,遂往江西就親。所娶諸氏夫人,乃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公之女也。
  既成婚。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,至許旌陽鐵柱宮,於殿側遇一道者,龐眉皓首,盤膝靜坐。先生叩之曰:「道者何處人?」
  道者對曰:「蜀人也。因訪道侶至此。」
  先生問其壽幾何。
  對曰:「九十六歳矣。」
  問其姓。
  對曰:「自幼出外,不知姓名。人見我時時靜坐,呼我曰無為道者。」
  先生見其精神健旺、聲如洪鐘,疑是得道之人,因叩以養生之術。
  道者曰:「養生之訣,無過一靜。老子清淨,莊生逍遙,惟清淨而後能逍遙也。」
  因教先生以導引之法。
  先生恍然有悟,乃與道者閉目對坐,如一對槁木,不知日之已暮,並寢食俱忘之矣。
  諸夫人不見先生歸署,言於參議公,使衙役遍索不得。至次日天明,始遇之於鐵柱宮中,隔夜坐處尚未移動也。衙役以參議命促歸,先生呼道者與別。道者曰:「珍重珍重,二十年後,當再見於海上也。」
  先生回署。

  署中蓄紙最富,先生日取學書,紙為之空,書法大進。先生自言:「吾始學書,對摸古帖,止得字形;其後不輕落紙,凝思於心;乆之,始通其法。明道程先生有曰:『吾作字甚敬。非是要字好,只是此學。』夫既不要字好,所學何事?只不要字好一念,亦是不敬。」聞者歎服。

  明年己酉,先生十八歳,是冬與諸夫人同歸餘姚。行至廣信府上饒縣,謁道學婁一齋(名諒)語以宋儒格物致知之義,謂:「聖人必學而可至。」
  先生深以為然,自是奮然有求為聖賢之志。平日好諧謔豪放,此後每每端坐省言曰:「吾過矣!蘧伯玉行年五十,而知四十九之非,何其晚也!」

  弘治五年壬子,先生年二十一歳,竹軒翁卒於京師。龍山公奉其喪以歸。
  是秋,先生初赴郷試場中。夜半巡場者見二巨人,一衣緋,一衣綠,東西相向立,大聲言曰:「三人好做事!」言訖忽不見。
  及放榜,先生與孫忠烈燧,胡尚書世寧同舉。其後寧王宸濠之變,胡發其奸,孫死其難,先生平其亂。人以為「三人好做事」,此其驗也。

  明年癸丑春,會試下第。宰相李西涯、韓東陽,時方為文章主盟,服先生之才,戲呼為來科狀元。
  丙辰再會試,復被黜落。同寓友人以不第為恥,先生曰:「世情以不得第為恥,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。」友人服其涵養。
  時龍山公已在京任,先生遂寓京中。

  明年丁巳,先生年二十六歳,邉任報緊急。舉朝倉皇,推擇將才,莫有應者。
  先生嘆曰:「武舉之設,僅得騎射擊剌之士,而不可以收韜略統馭之才。平時不講將略,欲備倉卒之用,難矣!」
  於是留情武事,凡兵家祕書莫不精研熟討。每遇賓客宴會,輒聚果核為陣圖,指示開闔進退之方。
  一夕夢威寧伯,王越解所佩寶劔為贈。既覺,喜曰:「吾當效威寧以斧鉞之任,垂功名於竹帛。吾志遂矣!」

  弘治十二年己未,先生中會試第二名,時年二十八歳。廷試二甲,以工部觀政進士,受命往濬縣督造威寧伯墳。
  先生一路不用肩輿,日惟乘馬。偶因過山馬驚,先生墜地吐血。從人進轎,先生仍用馬。蓋以此自習也。
  既見威寧子弟,問先大夫用兵之法,其家言之甚悉。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墳之眾,凡在役者更番休息,用力少見功多,工得速完。
  其家致金帛為謝,先生固辭不受,後乃出一寶劔相贈曰:「此先大夫所佩也。」
  先生喜其與夢相符,遂受之。
  復命之日,值星變達虜方犯邉。朝廷下詔求直言,先生上言邉務八策,言極剴切。

 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,又明年奉命審錄江北。多所平反,民稱不冤。
  事畢遂,游九華山歷無相化城諸寺,到必經宿。時道者蔡蓬頭踞坐堂中,衣服敞陋,若顛若狂。先生心知其異人也,以客禮致敬,請問神仙可學否。蔡搖首曰:「尚未尚未。」
  有頃,先生屏去左右,引至後亭再拜,復叩問之。蔡又搖首曰:「尚未尚未。」
  先生力懇不已。蔡曰:「汝自謂拜揖盡禮,我看你一團官相,甚說神仙。」
  先生大笑而別。

  游至地藏洞,聞山巖之巔,有一老道,不知姓名,坐臥松毛,不餐火食。
  先生欲訪之,乃懸崖板木而上,直至山巔。老道踡足熟睡,先生坐於其傍,以手撫摩其足。乆之,老道睡方覺,見先生驚曰:「如此危險,安得至此?」
  先生曰:「欲與長者論道,不敢辭勞也。」
  因備言佛老之要,漸及於儒,曰:「周濂溪、程明道是儒者兩個好秀才。」又曰:「朱考亭是個講師,只未到最上一乘。」
  先生喜其談論,盤桓不能舍。
  次日再往訪之,其人已徙居他處矣。有詩為證:
    路入巖頭別有天,松毛一片自安眠。高談已散人何處,古洞荒涼散冷煙。

  弘治十五年,先生至京覆命。京中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,立為詩文之社,來約先生。先生歎曰:「吾焉能以有限精神,作此無益之事乎?」
  遂告病歸餘姚,築室於四明山之陽明洞,洞在四明山之陽,故曰陽明。山高一萬八千丈,週二百一十里,道經第九洞天也,為峰二百八十有二。其中峰曰芙蓉峰,有漢隷刻石於上曰四明山心;其右有石牕四面,玲瓏如戶牖,通日月星辰之光。先生愛其景致,隱居於此。因自號曰陽明。
  思鐵柱宮道者之言,乃行神仙導引之術。月餘覺陽神自能出入,未來之事便能前知。
  一日靜坐謂童子曰:「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,汝可往五雲門迎之。」
  童子方出五雲門,果遇王思輿等四人,乃先生之友也。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。
  四人見先生問曰:「子何以預知吾等之至?」
  先生笑曰:「只是心清。」
  四人大驚異。
  述於朋輩,朋輩惑之。往往有人來叩先生以吉凶之事,先生言多奇中,忽然悟曰:「此欺弄精神,非正覺也!」遂絕口不言。
  思脫離塵網,超然為出世之事。惟祖母岑太夫人與父龍山公在念,不能忘情,輾轉躊躇,忽又悟曰:「此孝弟一念,生於孩提。此念若可去,斷滅種性矣!此吾儒所以闢二氏。」
  乃復思三教之中,惟儒為至正,復翻然有用世之志。

  明年遷寓於錢塘之西湖。怎見得西湖景致好處,有四時望江南詞為證:
    西湖景,春日最宜晴。花底管弦公子宴,水邉綺羅麗人行,十里按歌聲。
    西湖景,夏日正堪游。金勒馬嘶垂柳岸,紅妝人泛採蓮舟,驚起水中鷗。
    西湖景,秋日更宜觀。桂子岡巒金谷富,芙蓉洲渚絲雲間,爽氣滿前山。
    西湖景,冬日轉清奇。賞雪樓臺評酒價,觀梅園圃訂春期,共醉太平時。
  又有林和靖先生詠西湖詩一首: 
    混元神巧本無形,幻出西湖作畫屏。春水淨於僧眼碧,晚山濃似佛頭青。欒櫨粉堵搖魚影,蘭社煙叢閣鷺翎。往往鳴榔與橫笛,斜風細雨不須聽。
  那西湖,又有十景。那十景:
    蘇堤春曉,平湖秋月,麴院風荷,段橋殘雪,雷峰夕炤,南屏晚鐘,雨峰出雲,三潭印月,柳浪聞鶯,花港觀魚。
  先生寓居西湖,非關貪玩景致。那杭州乃呉越王錢氏及故宋建都之地,名山勝水,古剎幽居,多有異人棲止。先生遍處遊覽,冀有所遇。
  一日往虎跑泉遊玩,聞有禪僧坐關三年,終日閉目靜坐,不發一語,不視一物。
  先生往訪,以禪機喝之曰:「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?終日眼睜睜看甚麼?」
  其僧驚起作禮,謂先生曰:「小僧不言不視已三年於茲。檀越卻道口巴巴說甚麼,眼睜睜看甚麼。此何說也?」
  先生曰:「汝何處人?離家幾年了?」
  僧答曰:「某河南人,離家十餘年矣。」
  先生曰:「汝家中親族還有何人?」
  僧答曰:「止有一老母,未知存亡。」
  先生曰:「還起念否?」
  僧答曰:「不能不起念也。」
  先生曰:「汝既不能不起念,雖終日不言,心中已自說著。終日不視,心中自看著了。」
  僧猛省,合掌曰:「檀越妙論,更望開示。」
  先生曰:「父母天性,豈能斷滅。你不能不起念,便是真性發現。雖終日呆坐,徒亂心曲。俗語云:爹娘便是靈山佛,不敬爹娘,敬甚人?」
  言未畢,僧不覺大哭起來曰:「檀越說得極是!僧明早便歸家省吾老母。」
  次日先生再往訪之,寺僧曰:「已五鼓負擔還郷矣。」
  先生曰:「人性本善,於此僧可驗也。」
  於是益潛心聖賢之學。
  讀朱考亭語錄反覆玩味。又讀其《上宋光宗疏》有曰:「居敬持志,為讀書之本。循序致精,為讀書之法。」掩卷歎曰:「循序致精漸漬洽浹,使物理與吾心混合無間,方是聖賢得手處。」
  於是從事於格物致知,每舉一事,旁喻曲曉,必窮究其歸,至於盡處。

  弘治十七年甲子,山東巡按御史陸偁,重先生之名,遺使致聘,迎主本省郷試。先生應聘而往,得穆孔暉為解元,後為名臣。是省全錄,皆出先生之手。
 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選司主事,先生往京都赴任。謂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之末,不知身心之學為何等,於是首倡講學之事,聞者興起,於是從學者眾。先生儼然以師道自任,同輩多有議其好名者,惟翰林學士湛甘泉(諱若水)深契之,一見定交,終日相與談論,號為莫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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