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翠苔重返家門 都氏闔堂拜謝

  引首《菜根談》
  洪應明作
  謝豹覆面,猶自知愧;唐鼠易腸,猶自知悔。蓋「愧悔」二字,乃吾人去惡遷善之門,起死回生之路也。人若無此念頭.,便是既死之寒灰,已灰之槁木矣,何生機之有!
  【評】
  都氏可謂知愧、悔矣。
  卻說都氏自從還魂之後,家下廣延僧眾,諷誦《怕婆尊經》,果然病體消除,漸漸如舊,因此連日酬神還願,請客飲酒。
  一日酒散後,獨周員外進內相謝。都氏留住道:「老身有句話,問我拙夫,他卻仍舊畏我,不肯實說,特留員外在此,問候端的。老身蒙開棺起死之恩,員外便是生我的父母一般,百事瞞你不得。前番不容老官娶妾,實是老身不是,我也自知其罪;就是娶的熊二娘子,委實是個實女兒,也是老身主意。從嫁翠苔,因與拙夫有染,實是老身在假山後親手活活打死,復著成茂拋在江中。前月獨看行樂圖,忽見翠苔鬼魂,得下病症。及至地府受些刑法,也是不枉,只還不曾償得翠苔之命。後蒙閻王放還,老身惟恐轉來,又被翠苔索命,不為長便,因此與閻王討個的實道:『婦人既可還魂,婦人有個侍婢翠苔,求大王一並釋放了他,同到陽世,情願讓為正妻。,那閻王老子道:
  『你只不可食言,他已還魂多時了。』我想閻王必不犭讠王言,你們定須知道。若尋得翠苔到來,也完了我這點怕鬼念頭。不然,心中只是恍恍惚惚,時時似見他光景,此病終久不能全愈。
  員外若肯用情,何不與我一個下落?」成珪自忖道:「這話來得蹺蹊!周君達不露本相才妙。」便聲也不敢做,只光雙眼瞧著周智。周智笑道:「院君既把他拋在江中,焉得又肯還魂?
  莫聽閻〔王〕老子調謊。」都氏又喚成茂根究,成茂那敢應允。
  周智想道:「我量他這番還魂,定然知些因果,或者改過自新,也不可知。夢熊母子在我家中,終非長便,不及就此機會,說與緣故,到也使得。且待我探他虛實,再行計議。」便作色道:「院君是重生之人,已歷地府世務,量來不須老朽細道:「翠苔一事,原是老朽主行,如今院君要知其詳,我也不懼虎威,說與你聽:當年成茂馱出,老朽江口救回,贖藥調理,原不曾死,只因院君怪他,所以不敢說知。其後另擇門楣,嫁與個契友為妾,現今生下一個兒子,已五歲了,十分憐俐,且是好在那邊。院君向來所見,只是疑心所使。若肯早把今日之言說出,待我攜他一見,或者不著鬼也不見得。如今既要會他不難,只要你賠個不是,我便好去接他。」都氏道:「得他再會,莫說一個不是,便要我拜他一百拜,替他做丫頭,也是甘心。只是可惜嫁了他人,若肯回贖,便費百金我也情願。周智道:「院君,你若果有真心,豈有不可贖回之理?只把銀子兑來,明日我包得還你一個翠苔。只是你不要還思量打他就是了!
  」
  誰知都氏果係真心,也不與周智分辯,一竟走到解庫中,兑下百餘銀子,遞與周智,福上幾福道:「要叔叔替我贖他回來,千萬!千萬!」周智暗笑道:「我本打探之言,他便兑出銀兩,想他醋意果然沒了。且待我收下再處。」便應道:「曉得了。」一溜風走回家,與何院君說知。何氏笑道:「難道果有此意?這樣,是成伯伯老運到了!」連忙說與翠苔得知。翠苔半疑半信,也只得隨周智施設。
  次日,同何氏來到成家。未曾到門,都氏已先出來,殷情迎接。及進內廳,何院君對都氏致意,萬福方了。翠苔正欲上前對都氏下拜,只見都氏慌忙的一把挈起,聲也不做,仔仔細細的看上一回,道:「我兒,你今日還是身子來,還是魂靈來?
  」翠苔道:「奴家那得魂靈來?」都氏道:「不要調謊,前番只被你魂兒日日下顧,打得我十生九死,好不利害!今日你怎麼還是活的哩?」何氏道:「這原是院君該受磨折,自己眼色迷目奚,疑中之鬼,翠姐姐怎來打你?」都氏道:「這樣說來,你真個是翠苔姐了?你且坐下,待我拜你一百拜,你竟做妻,掌管家中事務,我願做妾,理料廚灶事體罷了。」翠苔笑道:
  「只願院君容奴在家,仍供斯役,也盡彀了,怎敢說這樣話?」都氏卻似風魔的相似,倒身只拜,也不由分撇,竟把身旁鎖匙、帳目,盡行交與翠苔。翠苔既不肯受,都氏又不敢歇,何氏又勸不住,三人攪個一團,不得清楚。翠苔再要推讓,都氏哭道:
  「何院君,你休拽我,我是閻王面前說過的:若得姐姐還魂,情願讓為正妻。這是決不食言的!想我當年,也不知甚麼意思,得罪了姐姐,量你也不怪我。只是你自從離了我家,嫁與那一家去,教我好生放你不下!」翠苔道:「奴家八字低微,在院君處,只好與老員外有些私情,及至再嫁,那人又與老員外無異,只沒有院君般一個主母,以是奴家每常也好生放院君不下。
  」
  成珪對妻子道:「他還生得一個與我無二的兒子,院君還未見哩。」周智道:「我正領在此間,要與院君討果子吃哩。」
  便喚:「夢熊快來!」只見夢熊先已妝扮齊整,及來到都氏跟前,朗聲喚句「親娘」,納頭便拜。但見:
  俊秀自天成,粉臉朱唇骨格清。步履軒昂相度好,聰明,釋氏宣尼親抱臨。鷹隼出風塵,獨步驊騮誰與爭?笑語閒談渾似父,而今,有子如斯堪稱心。
  都氏將夢熊抱在手中,心下一分欽羨,忽然放聲大哭。眾人不知為些什麼,再三相勸,問其緣故。都氏拭淚嗚咽道:「老身也不哭無食無衣,也不哭少長少短,只因見這孩兒與我丈夫甚是廝像,以是忍不住的啼哭。」周智道:「便像員外,哭他怎的?」都氏道:「翠姐姐在我家中,我卻有眼如盲,作賤了他,如今他到生得這般一個俊秀兒子,我卻至今沒有。雖然此兒與老兒相像,我老兒怎生討得這樣一個?我想就是連夜娶與老兒,也生不出這樣長大的兒子了。總只是老身的不是,害了我丈夫也!害了成氏宗祖也!教我怎生的不苦殺也!」嗚嗚咽咽的又哭個不住。
  成珪道:「那年院君不打死他,或者生得一個,也不可期。
  今日雖然哭泣,已無及矣,不如且耐性罷。」都氏道:「老官,也不要埋怨我了。我自無尾,總不足惜,只可憐害你絕後。我若後遭死了,把我千萬不要埋葬,只拋在荒郊之外,使鴉鵲食我五臟,狗菌食我骨肉,使街坊上人家婦女把我唾罵一聲,說這是惡婦的榜樣、末代的招牌,也把你出了一口氣罷。」周智道:「院君何必出此怨言,但能改了舊性,自責自悔,自然天神保佑,定須教你有後。倘若你果然實心愛此子,也非難事,兒母尚且贖得回來,兒子有甚求謀不至?只須再兑百金,做老周著與他爺老子說知,一發承繼與院君為子,有何不妙?」都氏又哭道:「說起『承繼』二字,真教我好苦也!如今方省得他人兒女貼肉不牢。只那天殺的都飆,我再要怎生看待他?臨去時反把我兩老打上一頓。冷布袋夫妻,待他頗也不薄,豈不知我病中,足跡也不望我一望。承繼一事,員外再休題了!」
  周智笑道:「院君果然再不承繼了,我也不管閒事。」就指著夢熊道:「如今我便送他做了你的親兒罷,你且自己收管,贖娘的銀子一發送還你了。」都氏道:「員外,他如何做得我的親子?贖娘的銀子不收,莫不是不准贖麼?」
  周智未及回報,只見成珪道:「此子雖出翠苔腹中,實係拙夫親手造下,豈不就是老娘親子一般?翠苔原未曾嫁,又何須贖得?」都氏大喜道:「我起初也猜著八九分了,原來果是老官骨肉,怪得面龐廝像。謝天謝地,老官有後代了!快把根繇說與我一聽。」何氏便上前,把成茂馱出等因,直說到生子之事,一一說上一遍。都氏道:「原來世上有你們這一班好人,實是罕有!不虧瞞過我這老賤,怎有今日?想來只我是個花臉,其實慚愧,早知這樣,我也沒個面目還魂了。如今有個主意在此:多虧列位扶持,完我一家骨肉,容我一一拜謝,少伸銜結之報。」掇把椅子,先請周智坐下,倒身拜道:「都氏生而愚頑,不奉母儀,首蒙員外湖中開示之恩,老身反多冒瀆,當受老身一拜;全活翠姐之命,使我熊兒有母,不絕成氏之祭祀,亦當受老身一拜;撫育熊兒,使我丈夫有子,當受一拜;蒙勸丈夫,不去削髮為僧,使老身家中有托,當受一拜;老身與丈夫相毆之時,致累員外淘氣,又當受老身一拜;結末破棺救命,不避罪名,再生之思,更當受我一拜。即此之事,恩德如天,莫可補報。有贖翠姐這注銀子,仍當送與員外,聊作濕草垂韁之報,乞員外笑而納之。」周智道:「員外、院君有子,於老朽亦萬事足矣,何必報之以財帛?但卻之不恭,當暫領院君之財;為院君做件好事耳。」
  另日,周智盡將這項銀兩付與刻板匠人,印造《怕婆經》數百卷,施捨於世。有偈為證:
  稽首能悟真實法,離諸分別及戲論。
  欲令世間出酸苦,無言說中言說者。
  一切異道之所作,不能破於諸怕想。
  彼難怕想金剛斷,故我歸心此法門。
  諸句義中秘密義,世間智慧莫能測,
  有能開喻我群生,彼菩薩中自敬禮。
  喻如七寶施俗僧,誦經未必果受福。
  又如談說諸宣淫,只博人間囂溥饑。
  若能受持此經咒,福德勝彼千萬倍。
  不惟部洲莫譏者,即身酸疼必消除。
  故我今為功德施,略述茲經中大義。
  願彼怕婆諸眷屬,及酸魔中諸大魁,
  聞我開說妙沙門,一切癡心俱滅沒,
  從今見聞與受持,照真明了心無礙,
  無礙真心了明照,西方極樂怕婆國。
  周員外刊經印布於世,後來得福,自不必說。
  卻說都氏又拽住何氏拜道:「多蒙院君贊襄之功,亦當受老身一拜。另有粗絹十端,聊充衣裹,少酬內助之勞。」何氏辭之不已,只得受了。都氏再拽丈夫拜道:「吞聲忍氣,皆賴賢夫海量包容。多虧你不避干係,生兒於荊棘之中,使老妻有子,當受老身一拜。」成珪即忙跪下道:「院君若拜,教拙夫行甚麼禮?兩免罷了。」都氏道:「也沒甚麼相贈,只把向日家法繳過,也只當兩免罷。」再拽翠苔道:「還要拜你幾拜,不虧你生得孩兒,教我那得現成做娘?」翠苔道:「這也不是奴家之功,若無成茂哥哥活命之恩,焉能得有今日?」都氏道:
  「不是你提起,幾乎又忘了。成茂快來!」都氏也拜道:「若沒你這重生的磨勒,再世的陳琳,那得個一家團圓?白銀四十兩,與你做本錢,連你身契一發收了,今後只管小官罷。」成茂將銀拜而受之,身契斷不敢收。眾人再三勸說,然後收下。
  合家大小俱有賞賜。成珪教夢熊拜了大母,都氏滿心歡喜,忙向妝奩內尋出赤金鐲子、拳大珍珠、首飾玉器與夢熊穿戴。另設筵席,款待眾人,吃得人人盡光,個個滿懷,正是酒落歡腸、誰不酩酊。
  未及席散,主管報導:「外邊有客到來,說有緊急事體,特請員外接得。」正是青天白日,猛可裡起陣烏雲,又不知落下怎麼一天雨來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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