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
  畫行樂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現真形

  引首《圓覺經》(文殊章)
  一切如來,本起因地,皆依圓照,清靜覺相,永斷無明,方成佛道。云何無明?善男子,一切眾生,從無始來,種種顛倒。猶如迷人,四方易處,妄認四大,為自身相,六塵緣影,為自心相。譬彼病目,見空中華,及第二月。善男子,空實無華,病者妄執,繇妄執故,非唯惑此;虛空自性,亦復迷彼。實華生處,繇此妄有,轉輪生死,故名無明,善男子,此無明者,非實有體,如夢中人,夢時非無,及至於醒,了無所得。如眾空華,滅於虛空,不可說言,有定滅處。何以故?無生處故。一切眾生,於無生中,妄見生滅。是故說名,轉輪生死。
  【評】
  都氏若能受持此經妙旨,妒根應早寂滅,何得復生妄見?
  惜乎,無人為宣之也!雖然,天下何事非空中華,試問能不執以為實者幾何?人即有自云永斷無明者,亦大抵夢中說夢爾。
  則此妙義,又不第宜為一都氏宣之也。金剛偈曰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」請問誰敢受我當頭一棒?
  卻說張暄因幫都飆去嫖,回來恨自己做錯了事,裘屹忙忙的問道:「這是為些甚麼緣故?你且說與我聽。」只見張暄氣忿忿道:「罷了!罷了!也不要埋怨著你,只是我自己不是了。
  本等條直,請他吃杯酒也罷,甚麼去尋姐妹?便姐妹也罷了,偏又尋這個光棍老狗,把個肏過一千遭的丫頭,充做含花梳櫳。
  今日若不是我作東,我也說破他了。只因這點東翁之分,不好阻他兩下高興,故此只不做聲。誰知你又著他的鬼,替他說合,如今成了這事,卻怎麼好?」裘屹道:「他自嫖,你我落得幫閒,干我甚事,到來愁他!」張暄道:「你那裡知道里邊緣故!
  你我此來,難道是為著哺啜而來?實只望得他些銀兩,如今著了這路大魔,豈不立見空乏?你我將置身於何他?」裘屹頓足道:「正是!說得有理!只吃你忒奉承他過了火。不難,我有計策在此:你可曉得《繡儒記》內樂道德勸嫖之意乎?道德本是個花面小人,幫閒等輩,初時哄他去嫖,後來怎生又去苦勸?
  也不過是怕他弄乾囊橐,難於倚仗,故此發出那段議論來勸。
  明日早間,少不得你我要去扶頭,待我先去,就做了樂道德,你卻後來,只把這一句言語挑動他;若還不聽,然後放出那落得盜的手段來,豈不美哉!」張暄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
  三人巴得天明,即忙梳洗,襲屹先到陳婆門首。陳婆道:
  「都相公尚未起牀,裘相公來得恁早。」裘屹道:「特將些少銀兩,欲說媽媽備酌,與我阿徒扶頭。」陳婆欣然接銀進內,喚道:「裘相公請見。」都飆道:「老裘來得太早,有甚計議?
  」裘屹道:「有一正事,趁媽媽、姐姐不在,特地奉勸:此間他鄉外府,非比鄰近街坊。況你爭名奪利,更非小可,縱使問柳尋花,不過暫時消遣,倘苦著意迷留,為害不淺。假如古來敗國亡家,那有不因戀色壞事?賢弟昨宵所事,原來是張兄贊成,我也不好見阻,雖已事成,猶當速速撇下才好。豈不聞媽媽愛鈔,今日有錢,足下是相公;明日無財,只怕做了昝喜員外哩!賢弟是聰明人,不須區區細說,望你早早離卻此處還好。
  」都飆道:「老裘自坐館以來,從沒這番說話,莫不是子都教頭?」裘屹道:「子都更不比老張,更要你好。」張暄闖入道:
  「裘兄,為何說我的背?」裘屹道:「豈敢說你?只因勸大官人戒嫖,話中委實理怨老兄幾句。」張暄道:「既與大官人戒嫖,小弟何敢辭責?但大官人自有繩墨,兼有正事在邇,決不沉溺於此。」都飆道:「考事已完,還有甚麼正事?」張暄道:
  「連你們都忘了進這學為何,原說一則光輝門閭,二則在成員外前爭氣,趁此時新進生員,不回家下祭祖拜親,更待何日?
  古人云:『富貴不歸故鄉,如著錦衣夜行耳。』過了這幾日,卻不冷淡?」裘屹道:「是有理,連我也忘了。記得我當年馬上遊行,何等輝赫!至今無事存想一回,幾多趣味。」都飆道:
  「怎忍撇了萍姐去!」裘屹道:「賢弟十分不捨,去了再來得的。」都飆再三游衍,只耽擱得半個月日,卻也費壞一塊銀子。
  苦被勸戒不過,只得辭了青萍,竟返臨安舊路。不一日,已到北新關上。都飆先著熱幫閒顧下馬匹,又著盛子都喚了樂人,裘屹買絹,做下彩色旗帳,上寫「一色杏花紅,十里狀元歸。」
  去馬如飛。
  那日侵早,自從武林門內,直迎到忠清裡、菜市橋、積善坊、官巷口,凡是;日時交往去處,無不迎遍。來到成員外門首,鄰人俱道:「怎麼到了家中,又不下馬?」那知都飆正要自逞施為,那肯還認成珪為父?原來預先吩咐樂從人等,若到成家門首,越要大吹大擂,另有賞物,那些人夫,豈不效力?
  真正齊整也。但見:
  鼓樂喧天,笙歌動地。彩旗對對新鮮,夫役人人伶俐。白馬罩紅纓,卻像賽神妝故事;烏中籠白木,渾如演戲扮憨哥。不識認,人前羨是俏書生;頗曉得,背後指稱精扯淡。總令通體肉麻,難免週身汗下。
  那日就借張暄家住下。次日,小易牙、賽綿駒、詹直口、王爐等一齊來賀。都飆拜謁已完,就說小易牙擺副荷席、宰副豬羊,送至自己墳上祭祖。管墳的李敬山賀道:「恭喜大官人入泮。怎不見令姑夫成員外來?聞得去歲大官人入繼成宅,為何不相親受?」都飆道:「敬山,你那裡曉得,我都氏門中,生出我這樣一位大相公來,也是風水相生,祖宗有幸。那沒福分的禿尾成珪,如何招得我起?去歲與他一言不合,我便離了他家,他不知怎的笑我沒用。誰知我也自能置身於九霄,不致看他嘴臉,才是男兒所為,豈不是祖宗著力?今日特來致祭。
  也還小可今秋中了舉人,來春中了進士,那時的李敬山,也大大有個□□哩。」李敬山道:「原來大官人不在成宅了,怪得佳城上樹木鬱茂,顏色光彩,卻應在大官人發貴之兆!」都飆道:「敬山,你是善堪輿的,只看我這墳上,也不為一分大好,如何竟發個秀才?豈不是人傑地靈?」敬山道:「聖人的言語自然不差。祭品已列,請陳奠。」都飆拜畢,化了紙錢,即將三牲一副送與敬山,又與三錢銀子,辭歸不題。
  都飆歸來,大排筵宴,廣接親鄰,惟有成珪夫婦置之不聞。
  卻說成珪,終是個軟弱的老兒胸襟,不曾復得都飆的仇恨,然此心也漸漸解釋。況有翠苔處可以消遣,雖不敢擅動了龜頭憂,也好膚面談笑,更兼兒子長大,心事已足,竟把都飆置之度外。
  惟都氏為這姪兒也不知費了多少心緒,只望他一團孝順,誰知這個禽獸一竟負心至此,豈不大失所望?丈夫雖不埋怨,自心盡是難過,每遇出言,自是堵口,正是啞子吃黃連,總苦只好自己曉得。因此日日不樂,到像染了些兒老病光景,時常發寒發熱,心痛頭疼。這也不在話下。
  一日,成員外來到周智家裡。周智一見便道:「來得正好,正要著人來請,湊巧,湊巧。」成珪道:「有何勾當?」周智道:「一件沒要緊的事,到也要的。前日敝親家薦個畫師到來,姓金名全,表字千里,說他傳真手段,十中到有十一廝像。小弟不好推卻,只得延請在家。畫得十來多日,雖是費些銀子,且喜一幅三代圖,果然畫得簇像。今日畫完,故此治酌酬他,正要接你相陪,所以說來得卻好。」
  成珪來到後廳,只見金千里將些果子引夢熊頑要。金千里即忙施禮。通陳未完,夢熊將父親一把拽住要抱。成珪抱了夢熊,金千里問道:「尊夫人不在此處,為何令郎肯在此間?」
  成珪把翠苔之事正說間,周智將真容展開與成珪看。成珪正要稱贊,被夢熊將鬍鬚揪住道:「爹爹,我也要!爹爹,我也要!
  」成珪道:「兒,你要些甚麼?」夢熊道:「我見大哥哥請金先生畫張人兒,紅紅綠綠好耍子,又畫個叔叔,又畫個嬸嬸,我們又不畫,我又沒得耍子。」成珪道:「兒,這是佛佛菩薩,與你耍不得的。」夢熊道:「我要佛佛!我要菩薩!」哭個不了,連酒也不得吃。無可奈何,金千里道:「官官不要哭,我也畫一張與你。」便尋張紙,胡亂畫兩個人像,抹些紅綠,把與夢熊,才得住口。適值周鍾進來,道:「小頑皮,又詐些甚麼?」夢熊道:「不希罕!只你們有爹娘畫,我也有個爹爹畫在這裡。」眾人不以為念,惟成珪口中不說,心下一則以喜,一則以苦,道:「我既有了孩兒,一般也學人要畫,只為老乞婆心狠,卻養在他人家裡!」喉間止不住的酸咽。將欲要接金全回家,也畫一幅,又恐妻子不允,不敢擅自出口;本待不說,又恐明日去了,難得此便。躊躇未決。
  看看酒闌,正欲起身,成茂已來相接。成珪作別出門,周智相送。成珪笑道:「適間看畫,熊兒也要一張,你道這丑驢如何與他纏得清!」周智道:「你也原忒吝嗇,如許年紀,也該有個龐兒。」成珪道:「連老弟也不知這段就裡?豈不曉得我是夫人做主的?我待請他,倘是院君不肯,成何體面!好歹累你留他一日,明日必須定奪。」周智道:「若要畫,莫說一日,便十日也留在此。」
  成珪歸家。次早問安之後,欲將此事說起,可奈托膽不過,卻又不敢造次出口,正是足未進而鵮趄,口將言而囁口需。都氏道;「每日問安畢即便走開,今日戀戀於此,敢又有甚麼話講?」成珪躬身道:「並無別說,只因昨日過周家,見個姓金的畫工,一發十足手段,畫的真容,儼然斯像。」都氏道:「像便像了,干你甚事?」成珪輕答道:「我也……」都氏道:
  「甚麼我也?說了半句,又銜半句。」成珪道:「我也欲得請他來畫一幅,不知院君肯否?」都氏笑道:「呵呵,這事頗無干係,要畫自畫,也來對我饒舌。」成珪道:「既蒙相許,豈敢獨畫?畢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,庶幾像個老夫老妻。」都氏道:「甚麼老夫老妻,又沒個尾巴趕蒼蠅,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,只好與小兒們戲要,婦人們褙補襯紙夾鞋樣哩!」成珪道:「院君,不是這等說。你我若有於孫,不畫倒也罷了;既沒子孫,要些銀子何用?落得費用些,留個形像傳在世間,使那等暴發人家,沒祖宗供養的,拾去朝夕禮拜,豈不強似承繼兒子?」都氏道:「這些小事,隨你則個。」
  成珪得了這句,好似受了將令一般,一徑齎了請帖,來見周智,道:「幸而老妻竟肯,特來相請。」金千里既受請帖便辭了周家,來到成宅。成珪隨即備席洗塵,送下開手禮物,次日買了紙札顏料,請金千里後廳住下。金千里次日將顏色調和停妥,便請成老夫妻照樣。成員外深衣幅巾,都院君豔妝時服,二人一排坐下。金千里看得仔細,提起筆來,把稿子一揮而就,便送與成珪道:「粗具草稿,乞員外一觀,可相似否?」成珪贊道:「未施脂粉,便已儼然,畫就時不知怎的廝像。院君請觀一觀。」都氏接來一看,沉吟道:「畫到果然畫得好,但只一件,先生你又錯了。」金千里道:「並無差錯,便有些小未完處,原是稿於,尚未畫就。」都氏道:「非也。未完之處,俱是些小關目,今錯的,是座次,卻是千古規則,不可草草混過。」金千里道:「院君又講笑了,男左女右,古人通禮,安得錯了座次?」都氏道:「先生終是古執君子,豈不聞事因世變,昔是今非。孔明求木牛流馬之式,曾拜其妻,韓蘄得金山一鼓之功,私謝其婦。總之,內助有功,應列夫君之左,豈可以區區舊例左為法?先生莫管不合式,好歹替我另畫罷。」千里道:「員外意下若何?」成珪道:「老妻說的有理,敢不遵依?」金千里道:「女左男右,所差雖然不多,但恐後人見了,不知院君有勤勞之功,應列員外之左,到說小生畫的失了款式。
  我今有個愚見,畫做行樂式樣,員外走在前面,正是右首,院君隨在後面,正是左首。又不失款,且不失座次,豈不兩全其妙?」都氏應允。
  金千里另將幅絹,再整霜毫,重施脂粉,一揮又就,更覺相像,都氏不勝之喜。金千里道:「容已寫就,只須佈置顏色。
  不勞吩咐,二位請便。」成珪夫婦去後,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,側邊畫株喬鬆,鬆伴立塊怪石,石下生幾朵奇花,花外繞一派流水,水中飛一對翠羽鳥兒。身旁又立個隨行的侍女,花顏玉貌,不費錢財的標緻,一發畫得可愛。
  不上十來日,畫得七八分的光景,周智卻來探望,瞧著畫兒,便吃驚問道:「這侍女是誰著足下畫的?」金千里道:「小弟信筆佈置的。」周智道:「可惜,可惜,這幅用不著也!」
  金千里忙問緣故,周智答道:「高山流水,任你畫些,獨這侍女,說也說不得的。舉世婦人妒的頗有,獨獨這位老娘,是個出類攏萃的醋海。你不知當年成員外和小弟到湖上遊玩,成公不意中買得一個泥塑的美人回家,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潔。如今見此美女,你道可肯容否?先生幸而未及他見,若是見了,莫說潤筆錢不送,還要大大與你個沒趣嘲!」金千里道:「原來恁般狠醋!怪得日前畫幅坐相,嫌是男左女右,大肆不樂,立地另改。小弟因無此理,只得畫了行樂式樣,少不得要些幫襯,舊規立個侍女,誰知又要見怪!不難,待我添些須鬢,改做小廝如何?」周智道:「不妥,不妥,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,立在丈夫身旁,他也要起疑的。」金千里道:「有計了,何不竟把濃濃石青將這女兒抹煞,一發畫做假山,豈不妙麼?」周智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金千里隨將青筆把侍女抹過,畫一塊峻嶒怪石,更又好看。
  另日工完,送與成珪,夫婦二人十分中意,治酒相謝,隨即付與裱褙匠。不數日,裱完送來。成珪對妻子道:「畫既裱成,付之塵箱何用?想日後沒人供養,如今總則有的空廳,何不打掃一間,備副香供,自己侍奉自己,如何?」都氏道:「正合我意。」吩咐成茂,即將後園花廳掃灑潔淨,置辦黑漆香幾一張,古銅爐台,花瓶一副,交椅立台等事,備設停當,將畫掛在居中。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換水,灑掃收刷。都氏每常獨自來到廳裡,閒玩片時,對畫兒看一回,說一回,以為常事。一日空閒,〔都氏〕又來到廳前散步,坐於假山石上。成茂妻子送杯茶來吃了。又坐半晌,想起初時,空手與丈夫創業之苦,「今日如此受用,也不枉然,只恨沒個兒女,是我一生不及人處。」再想到都飆身上,「怎生看待他,怎生孝順我?」
  不覺心上一灰,便把眉頭深鎖,起身竟走。
  不覺紅日西沉,天色已暮,少不得打從廳前經過。忽聽得耳邊廂「嗖」的一響,只道是個鼠兒跳出,仔細看時,並無鼠跡,暗想道:「分明畫兒邊響動,終不然真容作怪?」便倚著香幾,把畫兒仔細觀看。忽然旁邊石青畫的假山背後,隱隱似有一個女子面貌,看又無,不看又有。原來這畫掛過薰蒸。顏色漸退,濃淡中露出舊時畫的侍女形跡。都氏不知此故,早懷了一塊鬼胎,記起當年曾在這園內假山背後打死翠苔一節,雖然翠苔未死,都氏其實未知,正是日間乾下虧心事,半夜敲門,那得不吃驚?一陣怪風起,遍身毛孔皆豎。回身便欲走人,不知腳下被甚麼藤蔓絆住的相似,一步也那移不動。忍不住回頭看時,忽見一物,甚是駭人,但見:
  黑洞洞擁出一團慘霧,亂昏昏披著萬朵愁雲。雪白面龐,鎖兩條烏溜溜眉尖;朱紅口嘴,噴幾縷碧澄澄磷火。遍體傷痕尚紫,舊時聲息尤嬌,句句道:「捉你陰司去!償吾陽壽來!」
 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,急忙要走,兩腳卻像沒了骨頭的,撐立不起,只得盡力大叫,指望叫個人來搭救。偏似夢魘一般,用力大叫,越叫不響,只得哀求懇拜,無所不至。剛要下跪,卻被那鬼一把頭髮拖去,週身亂打。都氏抵敵不過,只叫:「饒命!
  」
  適值成茂妻子拿盞燈來接吃晚膳,正沒尋處,忽見主母一手挽著交椅檔兒,緊緊揪著自己頭髮,一手捏個空拳,挽轉背上亂打,也不分個青紅皂白,在地骨骨碌碌亂滾。成茂妻不知就裡,只道主母有甚氣惱,連忙解勸。都氏盯著眼睛,掇起椅子,照頭就打,口中白沫橫流,只叫:「有鬼!」成茂妻方知是病,即盡力拘住,撳在椅上坐了,問道:「院君為何這等?」
  都氏牙關緊咬,掙道:「翠……翠……翠……」成茂妻道:「院君,翠些甚麼?」都氏道:「……翠苔。」成茂妻道:「翠苔久已逃走,院君想他做甚?」都氏也不回覆,只把頭點幾點,眼睛已閉,小便直流。成茂妻心慌無措,高聲叫道:「不好了!
  你們快來,院君死了!」
  成珪聽見這句,忙來看時,驚做魂不附體,問其起根,只聞說「翠苔」二字。成珪道:「是了,且莫根究,快覓姜湯來灌。」成茂妻立時辦到。灌將下去,漸漸甦醒。成珪再三叫問,部氏只像呆的相似,瞪著一雙眼睛,骨碌碌的閒看。成珪隨即求神拜佛,接醫生,起易卦,連夜酌獻,那裡肯愈半些?一連半個來月,茶也不思,飯也不用,日也不安,夜也不睡,口中只叫「有鬼」,並不肯說鬼是何人。又道週身毒打不過,千夫人萬奶奶的,一日討饒到晚,總之心內還明,再不把翠苔事跡說出。成珪雖也有些領略,又不敢問起此事,落得把銀錢費用。
  那時病久人虛,耳反清亮,遠遠聽見鼓樂之聲,甚是聒噪,問丈夫道:「這鼓樂是迎甚麼過?」成珪出來一看,原來迎秀才過,坐馬的正是都飆,見他昂昂而過,眼梢也不把姑娘門前看一眼。成珪暗想道:「怪得許多產業,去收稅時,俱說與他賣了,原來賣這一樁銀子,買個秀才做著!他也不認我做爹,我也不少你為子。這幾時院君病重,沒個心緒與你較量,過幾時,少不得這秀才也還結果在我手裡!院君病中,若說與他得知,豈不加其氣惱!不如調個謊,暫時瞞過,待病痊後說與未遲。」
  於是撮句謊話,回覆已了。
  不期成茂妻子,一則不知就裡,二則嘴尖舌快,竟把「都大叔進學迎過,不到我家」的話一一說完。都氏雖在病中,自恨身子不健,不能報此仇恨,正是虎瘦雄心在,人窮志氣高,冤家結到頭來,怎肯輕輕放過?免不得傾天震地官司,出死人生干係,下回便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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