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產佳兒湖中賀喜 訓劣子堂上毆親

  引首《毆父行》
  《禪真後史》
  鄰家女兒花如容,枝狂朵亂乾春風。
  日高五丈睡方覺,飲到月明杯未空。
  嬌羞不作閨中嫵,悍戾揚揚氣如虎。
  綠窗難嫁誠自愆,如何反爾仇其父?
  唾罵終朝燕語多,老拳時向雞助摩。
  蹣珊哀乞喚鄰母,鄰母不應拍手呵。
  聲威徒切鄰人齒,勸未敢前誰敢指。
  養焉不敬果已非,況可凌轢至於此!
  君不見緹縈請贖甘自刑,
  又不見楊香扌益虎脫父生。
  休哉二女豈樂死,夫乃天性情難攖。
  親恩罔極人人在,嗟奴獨無三年愛。
  婦德能全丑亦妍,何用臨彎畫新黛?
  今朝推卻虐父心,他日弒夫誰能禁?
  裊殘狐媚本同性,縱然塗抹終獸禽。
  惻聞不覺心膽落,番笑雷公眼誠錯。
  何時再請上方刀,逐此妖魂走沙漠。
  【評】
  報因施德,誤自愛生,都飆之謂歟?院君之謂歟?成珪得子,可作規鑒。
  卻說波斯達那尊者因怒氣間,便要與轉輪王做個釘對,虧得地藏一力勸留。次日對波斯道:「昨日尊者所諭,雖係知恩報恩、繼絕舉廢之善念,但尊者前度思凡,實為已甚,今者其可再乎?倘此一去,所謂日遠日疏,能不墮落輪迴?那時再欲返本還原,較之今日,更不易也。尊者請熟思之。波斯道:「久違戒律,豈不知愧?但成氏之念一生,萬劫亦難泯滅。惟教主智慮宏深,為弟子怎生設一長策,要使恩行兩優,方是十全之策。」地藏道:「且吩咐待從行童,快備法駕,同至轉輪殿去。」
  少時法駕俱備,二人連轡行來,早到轉輪殿右。卒吏入報,殿主出迎,三人分賓坐定。轉輪王道:「昨有小吏出言欠當,致犯尊者台顏。乞念法紀攸關,恕其狂妄之罪。」地藏道:「此固殿下所司,不妨尊胥直道。但其中事有委婉,非刀筆吏可以概擬者。老衲此來,有個主意,包你兩下喜歡。」轉輪躬身道:」此事實非下官故揹,乃法紀所乾,不得不然耳。況事在卞成大王,下官亦難自主。教主若有見諭,謹當一一聽命。」
  地藏道:「非也。老衲豈比射利之徒,而於大王前行刺乎?即波斯尊者所乾之事,原係不可之局,又安得相怪?今波斯尊者有誓云:不繼成氏箕裘,誓不往生極樂。故其西歸之心亦淡然也,直欲捨己法軀為成氏子。吾論此事,雖佛祖亦莫之禁,量大王必不阻也。但老衲又有一慮:波斯師全身降凡,惟恐墮落,只將三魂之內指出一魂,托生成家,其二魂乞大王復其舊相,暫留地府,與老袖盤桓數年,協力救濟,以亭補思凡之孽。待得陽世那魂轉來,然後糾合三魂,以圖西返,豈不公私兩盡?
  既可了成氏之俗緣,又不累佛門之規戒,獄中濟渡,功不淺鮮,豈不美哉?」轉輪應允。
  波斯大喜,即時同到卞成殿前,卞成王即將本來面目呈上。
  波斯合眼間復了本相,又來致謝地藏。地藏道:「恭喜,恭喜!
  有心如此,一發煩二位大王,將成珪妻妾宮中兒女分內一查。」
  二王隨即吩咐。曹官稟道:「成珪夫妻無子,注已斬然。幸其婢宮不絕,已有將產之孕,雖係男胎,其實生而不育。今波斯尊者既欲為彼續祀,何不就投此胎,以繼其壽算,增其福祉,為成氏光,有何不可?」波斯道:「幸有此便,事不宜緩。」
  於是辭了二王,回到普度院中。入定之際,指出一魂,隨著一行人役,先覓本坊社令,再尋本家祖宗,一同來至一個去處,雖是臨安舊徑,其實未經走過,原來卻是周智家中。那臨盆將產的也不是別的,卻原來便是當年花園裡打不殺的翠苔姐姐。
  那翠苔自再配成珪,表正作為外妾,人便喚了三娘子。又有那不怯氣的,就口叫他翠三娘子,從此叫得熟溜,永遠叫出。
  不期這翠三娘子,只那一晚後,便不行了經次,但覺神情困倦,飲食不思,看看作寒作熱,加以嘔吐頻頻。何氏看來,只道他心下不樂,染此春病。又過幾時,轉覺眉低眼懶,步緩身粗,那時何院君才有些疑道:「翠三娘,你可也自知得是甚麼病症,覺來何處有些疼痛麼?」翠苔道:『身上頗無病症,只不知甚麼酥懶,一味少力。想是命薄,只該受苦到好。」何氏道:「不要說這話!你那經次可准麼?」翠苔道:「像五六個月不來了,不要成個血蠱才好!」何氏道:「那晚成員外來後,可還行否?」翠苔道:「那晚員外來,正值月事才絕,羞答答的。
  不瞞院君說,員外有些不老實,被他灌下一肚熱騰騰的便溺,以後員外也不來,月水也不來了,直到如今,受下這病。敢問院君,這可是傷內麼?」何氏笑道:「癡妮子!這事兒也不曉得,且喜是孕了!」翠苔道:「院君又來說笑!難道員外與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,不能有孕,與我宿得一晚,便肯坐喜?」
  何氏道:「此事那裡這般論得?待我請位醫師,討幾劑安胎藥你吃。」
  再說周智聞得妻子說翠三娘已有了三五個月妊孕,不勝之喜,欲對成珪說知。那時正是成珪分家之後,氣悶在懷,多日不到周智家來,周智亦為著不得都飆形狀,也不往成家來。自從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髮之後,兩人竟不相會,直至空趣回首,兩人才在石佛庵重會。那時成珪因熊二娘出家未幾,供膳無多,即便回首,心下好生憐憫,慟哭甚哀。周智解勸間,忽然記得翠三娘之事,暗想道:「這是第一種消愁解悶的奪命丹,為何許久不與他服下?」便對成珪道:「老哥,空趣師往生極樂國土,何必恁般煩惱?且與你山頂上高峰去處遊賞一回如何?」
  成珪尤未走動,周智拖番便走。
  來到一個無人去處,周智道:「阿兄,你真是個見幾而作的人。」成珪道:「怎見得?」周智道:「憂人之憂,你亦憂其憂;樂人之樂,你亦樂其樂。老院君與熊師父頗相恩愛,你亦假作悲酸,豈不是見幾而作?」成珪道:「老弟,你也取笑我。」周智道:「不笑你別的,只笑你一味只曉得個老渾家,並不知有他人。翠三娘子為你這老騷,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,幸在我家,你也再不來望他一望。這也罷了。昨日還聞得老妻說,翠姐姐自知那晚被你放了熱騰騰一股的溺在肚底,害他便八九個月茶飯不甘,月事都不行了,肚中結成一塊斗大疙瘩,時常耿來耿去,好不恨殺你哩!」成珪笑道:「若得有這一日,便與他怪也甘心。想那晚有些意思,難道果然有了好孕?」周智道:「既知有孕,有你這樣做老子的,修也不去修一會兒?」
  成珪道:「老弟不要說笑,若有此事,實實對我說知。」周智然後當真說了一遍。成珪不勝之喜道:「老弟,此事只可你知我知,千萬不可對他人說知,倘走漏了消息,不惟娘母難存,且又兒女莫保。若虧天地,撫養到得三五歲,便不妨事。今日我就來看一看。」周智道:「看便看,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兒,帶累老周淘氣。」
  成珪一歸,頗沒工夫,一連挨過數日,並無空便出門。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條鬼話,對妻子道:「拙夫前日許了空趣師父的骨塔,今日要往磚瓦鋪買辦物料。稟過院君,乞求告假一日。」都氏道:「磚瓦鋪近邊頗有,不必自己去得,即著成華去遭也罷。」成珪道:「院君有所不知,此磚不比家下打牆砌灶,那造塔的,需要花磚細瓦,成華如何理會?必須自去才妥。
  」都氏道:「便放你去,只小恭仔細些。」
  成珪急至磚鋪事完,即忙來到周家,向何院君十分致謝,便進翠苔房中。那翠苔和衣睡在牀上,成珪揭開羅帳,只見蓬鬆綠鬢,淺淡紅妝,凝朦朧之風眼,攢蔥蒨之蛾眉。成珪此際興不可遏,又難將此事復行,只得捧住香容,把個白皚皚的胡嘴著道:「心肝,怎的晝眠在此!」翠苔驚醒,不知是誰,猛然摸睛叫道:「那一個敢到此間這等無狀!」成珪道:「心肝,莫怪,便是老夫。」翠苔道:「原來員外到來。今日甚風兒吹得到此?敢是那一條肚腸記得起哩!」成珪道:「不是老夫不記掛你,可奈自從那日回去,挨頭有事。況兼老潑賤多心,驗出假印事端,害我費財吃苦,幾乎蕩產傾命,再有何等心情走來看你?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,虧得周員外把何院君之言說與我聽,方知你身不健,今日特來看你。可喜是有孕了麼?」
  翠苔道:「自從懷孕,終日酥軟。只因前日聞得我熊氏娘子沒了,一個苦痛,今日轉加狼狽。唉,娘呵,自恨丟你出門,不能伏侍得你,想你夜來看我,多應要我同去。唉!總是這多愁多病的苦命,到隨了你去,也省卻耽煩耽惱也!成珪道:「乖,你夢中見著二娘,乃是記心之夢,料無不祥之事,怎說這些言語?你做的怎樣夢兒?」翠苔道:「三更之後,夢我二娘,見他雖是舊日龐兒,大非昔年光景。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隨擁來到此處,我卻不勝驚喜。那班人役俱在外廂,只有二娘直人房內。正欲叩問幾句,不期二娘子投我懷中,忽然不見。但覺一身冷汗,譙樓上已四鼓矣。自從離牀,只覺腰痛肚疼,幾回撐架不牢,只得和衣睡在此間。敢是不祥麼?」成珪道:「自那晚算今九個多月,已當分娩。熊二娘坐化成佛,若得肯來投胎,定然有些好處,不妨,不妨。」
  問答之間,〔翠苔〕連聲「肚痛!」陣陣腰酸,忙對何院君說知:「快接穩婆到來!」不多時,「哇哇」的產下一個孩子,生得眉清目秀,耳大身長。成珪不勝之喜,即借周智銀兩送與穩婆,吩咐不可使人得知,悄悄整酒,不在話下。
  轉眼間滿月到來。周智對成珪道:「老兄,姪兒滿月已到,少不得做湯餅會。你卻不可故意縮在家中,省錢與兒子。」成珪道:「豈有此理!我正要具一小酌,酬你美情,惟恐家下整酒,要露消息。我有個計策在此:後日西陵五聖賽會,每次赴酌,老妻再不見阻,不若冒此名色,另具樓船,有屈院君並二位賢郎、二位令媳一同遊玩一番,豈不妙哉?」周智道:「絕好。」
  那日成珪備辦已定,侵晨,一班男女轎馬,齊出湧金門上船。其時卻是三月初旬,暮春時候,豔陽天氣,說不盡綠暗紅稀,山明水秀。古詩贊這西湖,只消四句包括得妙:
  湖光瀲灩晴光好,山色空濛雨亦奇,
  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
  成珪定席後,就著翠三娘從頭拜謝一番,然後自與周智父子相拜。酒未數巡,成珪抱著孩兒,對周智道:「弟得此子,若非賢弟三件大功,總也到底絕嗣。今賢弟之功,已著其二,而其一還是後局。弟忝愛,尚期玉成,倘不相棄,庶使前功不墜,後事無虞,弟在九泉,亦當瞑目。」周智道:「兄試言之。」成珪道:「記得那年進香轉來,何院君亦與其席,虧得你比長捉短,說這一番,其時雖不即聽,亦減他無數不肯娶妾的防牌。後來又因妙計,假情圓夢,巧言端詳,然後才肯發心,討那熊家娘子,才帶得這翠姐過來,庶使小兒有母。這是賢弟第一件功勞了。再者鮫魚肖事犯,翠姐幾作泉下之人,雖有成茂之忠,不虧賢弟撫養,安能全活其命?又虧你委宛斡旋,使弟得子。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!那第三件,其勞更多,故此一月來,未敢自與小兒取名,特求賢弟看我薄面,就今日收此兒為子,替他取個名字。倘我早晚不保,庶幾不致漂泊。」周智道:「兄又何拘此俗套?你子即是我子,何待繼為螟蛉,然後才肯管顧?你我春秋彷彿,俱在暮年,若言孰後孰先,委實莫測。兄在,兄可卵翼;兄沒,弟豈坐視乎?托孤一節,只須托諸心,不必托以言。弟心自如金石矣,兄竟莫慮,只吃酒,自去取名罷。」成珪道:「賢弟,你推卻麼?」何氏道:「我量拙夫之見,實非推卻,只為那等專受遺囑的人,後來都不能踐言,以致貽笑千古。故此說到不須囑咐,只要有心,必能效用。」周智道:「繼姓我家,亦是主意,我便與你取個名字。」
  即將孩兒抱在手中,那兒甚是嬉笑。周智頗也快樂,亦笑道:
  「兒,你娘生你之時,曾夢空趣師入懷,我想空趣端坐而逝,了明來去之繇,心證菩提之果,當是吉夢;況空趣本姓熊,又合著周字上一段故事:當初周文王晝寢,忽夢飛熊入帳,文王欲大獵於西郊,命太史卜其所得。太史奏曰:非熊非羆,得之可以王天下。,於是載呂望而歸,尊之為尚父,名之為太公,拜為國師,乃克商而有天下。今吾兒既繼吾姓,當即名周夢熊,一則不忘先人之念,二則以徵他日之榮。老兄以為何如?」成珪躬身道:「賢弟真是妙人,取名都有來歷。拿大杯來,待我敬三杯。」周智也不辭,便掀髯大飲。周文弟兄並成珪俱各痛飲。
  女客不善飲酒,只推窗四面觀看。遠見一隻頂號大般,撐得較近,內中甚是富麗。但見:
  香霧氤氳,樂音繚繞。筵前列五鼎三牲,座石侍七青八紫。吳歌楚舞,果然響遏行雲;趙女燕姬,真個影搖流水。金鉸女,有沉魚落雁之容;朱履客,盡犬吠雞鳴之輩。
  這船裡一行男女,擁著一個少年弟子,任他喧呼叫罵,百般狼藉,頗無忌憚之意。成珪道:「來船像是甚麼宦族豪門、王孫公子,盡他呼呼喝喝,惹事撩非,把船遠了他罷。」周智道:「老兄,你大小事只吃一味畏縮,拋金灑銀公子,我不惹他,他須惹我不著。聖人云:『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,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』若我二子學好,正該撐近前去,看他行為,使之因而懲過。有甚近他不得?」成珪道:「只是遠他些罷。」連叫:「把我船撐開!」
  可奈那船偏要逼攏,原來那船內幾個餓眼油花,見成珪船內有些女眷,便動了他一點磨睛之念,故此緊緊逼來。那少年雖不知是成家之船,卻認得當艙立的乃是何院君,像也過意不去,便也縮入艙內。即周、成二人,也未知這少年是誰。其餘那些覓騙,那裡知這就裡。釘雙窮眼,只顧覬看。成珪心下焦躁,忍不住發話道:「可惡那只船內,恁般狂妄,也不管良家女眷,輒敢如此放肆觀看!」周智道:「撐船的,你可認得麼?
  」那舟子道:「員外,你們不管他,只吃酒罷。這人雖不是甚麼王孫公子,其實是個潑賴。莫說他罷。」周智定要根究,舟子低聲道:「我們也從未識這個小伙子,吃他日日帶著這班光棍同來作炒,少也挾三四個粉頭,說是姓都,一味撒野,倚著家中開個解庫,撒漫使錢,狐假虎威,喬妝大頭鬼子,因此上人喚他做『都天王,』又喚做『都白木』。說有一個甚麼晚老子,巴得他死了,大大有一塊家私得哩。」周、成二人面面相覷。仔細一看,果見就是繼子都飆,與同熱幫閒、小易牙、盛子都等輩。成珪一分著惱。周智忙教把船搖開,自悔不迭。當晚各自歸家,翠三娘仍到周宅,不題。
  成珪到家,都氏亦不相問,卻也歡言笑語的相待,到是成珪面上,只覺陣陣不樂。都氏再三盤問,成珪嘴唇兒原也忍不住了,只得放膽說出道:「咳,老娘,老娘,只恐半年之後,你我老骨頭也沒得拆哩!」都氏道:「何故?」成珪道:「預先稟過老娘,莫怪拙夫說的有些干涉尊處。只說你那公子大人,你道讀得好書,讀得好書!」都氏道:「難道飆兒又把幾句書來驕傲人麼?:」成珪道:「唉!他有些什麼書驕傲人!可憐老娘幫助,三更不睡,四更不眠,嚼菜根,呷冷水,掙得些兒家計,只指望兒孫受用,替他請先生,供茶飯,只道他在學中怎生用功,怎生苦讀。」把雙腳頓著道:「誰想這個天殺的狗才,好受用哩!」都氏道:「我道為誰,原來又是這個不爭氣、貼面花的兒子。不知怎麼不好,你就破口罵他?卻不道『打狗看主面,,又不道『愛冰盤,不擊鼠』。雖是我姪兒不好,他浪費了你幾多錢財?沒了你幾多產業。」成珪道:「院君不必發怒,若說拙夫輕自衝撞了賢郎,委實區區沒禮;若說賢郎不費錢財,不賣產業,這也難說個『無』字。拙夫若不今日自經目擊,到也還未深信,只此一見,好利害也!」都氏道:「怎生利害?你且說來。」成珪道:「今日湖中遇只大船,內有四五個娼妓、五六個幫閒,吹彈歌舞,無所不至。內中擁有一位灑銀公子,初時沒人認得,問著船家,那船家道:『員外,你們替他吃驚,他卻日日在此快活。今日娼妓還叫做少的哩!』我又問他姓名,那船家低聲對我說:『員外,這人甚是潑賴,倚著那班光棍勢力,一發會尋鬧頭。故此我湖上起他個綽號,叫做「都天王」。腹中盡是無物,故又叫他做「都白木」』。
  彼時拙夫方且打上心來。注目一看,原來就是令郎!院君,你道日日飲酒宿娼,可是要銀子的麼?」都氏道:「想他小小年紀,那得會嫖會賭?決是你怪他,故生這段情辭。」成珪道:
  「拙夫須未死,賢郎須還在,尚可對質,不必我辯。若說令郎不會相與著那一班朋友,便是泥菩薩也會不老實了!」都氏道:
  「他又有甚麼朋友?」成珪道:「說將來只怕連老夫也要慕他:你若要嫖,有那熱幫閒張值,能知科鴇之妍媸,善識娼家之事跡,扛幫撒漫,第一在行。你若要吃,有那小易牙,能調五味,善制馨香,炮龍炙鳳,色色爭奇,煮酒烹茶,般般出色;你若要小官,有那盛子都,工顰研笑,作勢妝喬,一發絕妙。你若要吹蕭唱曲,有那賽綿駒,唱得陽春之調,歌得白苧之辭,彈絲擊管,無不擅長,更能賣得一味好豚,又比子都出色。你若要那三拶四,買賣交易,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計?你若要問柳尋花,論今究古,怎如得觀音鬼王爐會發新科?你若要猜枚擲骰,買快鋪牌,這一班中人人都曉,個個專門。在前只說這伙是國家頑民,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魚蠹!賢郎得此幫閒,漢祖所謂羽翼成矣,何愁大事不濟乎!老娘不信,只請兒子到來,質對便是。」都氏道:「若有此事,看我自有手段教訓,不必你來相幫。成華那裡?快到館中接取大爺到來!」
  成華即忙來到館中。館童文彬回覆不在。成華焦躁道:「今日兩老發心,查理書課,偏偏又是不在,如何處置?」文彬道:「阿叔何必大驚小怪,相公那日不出門?文彬那日不說謊?
  你只照依文彬,也對他人說是相公拜客去了,有何不可?」成華道:「小猴子,這話又可是我跟前,若成茂到來,千萬不可這樣說。」文彬應諾。
  成華歸家,回話道:「啟上院君,小人去接大爺,適值拜客未返,不在館中。一回就來也。」成珪道:「現在西湖裡挾妓徵歌,拜甚麼客?」都氏道:「也莫多般議論,可速喚文彬到來,便知端的。」成華不敢停留,忙喚文彬來到。都氏問道:
  「大爺日日出去,做甚勾當?實實說來,免你的打;若有隱瞞,活活敲死!」文彬道:「我儂弗話。」都氏道:「怎不說?」
  文彬道:「大爺原教我弗要話,方才成華阿叔又告我弗要對別人話,我儂也只是弗話罷。」都氏道:「狗才,不怕我,到怕他們!只教你吃些辣滑。」忙將四個筆管,將文彬手指拶起。
  文彬忍不住疼痛,只得盡心肝將都飆的事跡好比正月半放煙火相似,逐個放個完全。都氏聽了,啞口無言。不覺臉紅頭脹,珠淚迸流。到把文彬先打一頓。吩咐成華道:「那禽獸一回,即便扭來見我。只限今晚要人,在你身上取覆,若沒他來,明日不須見我之面!」
  成華帶了文彬回到館中,只見都飆卻好歸來,一手摟著盛子都的肩,一手拽著裘屹的衣服,醉哼哼的走來。成華接著,便把接回之言說知。都飆且不在意,只與子都親嘴。成華再三又催,都飆道:「今日要我歸家,可是老狗頭要朝王,還是老豬精要斷命?」成華道:「今日員外西陵赴會,想是瞧破大爺船中勾當。到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。」都飆道:「狗才,我須不嫖他大男小女,不肏他親姐晚妹,干他甚事!總不是老畜生超靈,我也決不回去。」成華道:「大爺若不回去,院君反要見疑,何不竟去說個明白。憑著大爺這腔高才捷口,必能返曲為直。若或稍有拂意,即便揮霍一番,使他們也知你手段,下次必不敢再稽查。如今不去,只說情知理虧,懼事退縮,這豈是善後之法?小人主意不差,大爺請自三思。」都飆問裘屹道:
  「唯,老裘,我去的是麼?」裘屹道:「尊管說的有理,還是去的是。」
  都飆便著文彬拿了燈籠,一路行來,已到都氏跟前。都氏正是等得性發,一見姪兒到來,將欲賣個手段,發揮一場,便開口道:「讀得好書!讀得好書!只問你,學堂可開在湖心亭?
  日日攜娼挾妓,又可是女窗友?只與他人塞我的嘴,還是那一行的銀子?你只好好跪著,說與我聽。」都飆也不廝喚,也不拜揖,睜一雙白眼,對都氏道:「且慢,裝出這副臉孔,晌午吃晚飯,早些哩!」都氏道:『狗才,這樣無禮!口中怎麼說?
  」都飆道:「你且不要做夢,我須不比你老子,要跪便跪,要打便好打的!你今狠頭狠腦敢待怎麼?」都氏便向前拖番道:
  「仔麼仔麼,我娘跟前,須不比你舊時父母,看你改不改?偏要你跪!」都飆更不相讓,借勢兒一推,把都氏骨碌的直丟在門背後去了,半晌做聲不出。都飆倚勢跳舞道:「老潑賤,老花娘!不識高低,不知輕重,抬舉你做個繼娘,也不過想你些家計,到如今不夠我半年受用,已是一完八九,有甚麼口車口庶,有甚麼看覷著我?還要做這等怪,裝這張臉,學人做作,且道是做娘的虎威!」又把都氏的臉上一抹道:「不識羞的老狗,一般自有丫孔,不會生個教訓,強把別人兒女恣這老牙!
  你有家計,值不得我雞巴哩!」都氏在地,連說:「罷了!罷了!」
  成珪聽知都飆口出不遜之語,十分發怒,回頭看見妻子滾番在地,一發激惱,道:「好黑心狗才!姑娘要你為子,再要怎生為你?如今反把他打做這般光景,是何道理?」都飆道:
  「老賊休得來護!看你搭牀漏薦,少不得還是我做主哩!」成珪道:「今日還未死,拚與你說個明白:你去嫖賭,娘來訓你,我又不管,如何便破口罵我?」都飆道:「打你待何如!」便夾嘴一拳。成珪正待抵手,怎比得都飆手快,早被一把鬍鬚,揪一個牽牛而過堂下,你這曾不動得一動,他那裡已揮下十七八拳,且是打得落花流水,儼然正月十五,擂一套鬧元宵!都氏爬得起來,要來救駕,又被都飆腳尖到處,番筋斗又是一交,連忙扒得起來,已是動彈不得,只好叫屈連天的哭。
  眾主管道:「今日夫妻二人,何為又是這等打鬧?又不要官司結煞。」探頭一看,見是都飆撒潑,眾人一齊擁進,拖開都飆,扶起成老員外。成珪坐在椅上,且把湖中之事告訴眾人,氣得個說也說不成句。都氏拽又拽不牢,打又打不著,氣不過,只在地上遍滾,頭髮都弄散了。都飆反自跳來跳去的罵。眾主管勸道:「大官人,你讀書人,涵養些才是,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。」都飆道:「誰是我的父母?誰是他的兒子?他兩個不過街前乞丐,倚看幾分臭錢,未入悲天院。看我都相公,那時發魁發解之日,正是兩老狗討飯叫街之時!趁今未遇,須把找都相公認著!」成珪道:「不識羞的狗賊!我認得都相公,不是綽號都白木的麼?明日縣前索與你認個仔細,不要挫過了眼色!
  」都氏尋得一條棍子,悄悄背後趕來,早被都飆瞧見,就手捉把交椅擋住。
  成珪也提起麵杖來助,三人打做一團,只聽其聲嘩剝,連槍帶棍,好一個大圍剿的陣勢。眾人解勸不開,只好袖手旁觀。
  都飆量來四手難敵,卻也盡知得勝,便賣個破綻,閃出圍場,帶腳飛也似走。夫妻二人正欲趕上,又被眾人拽住。忙喚成華道:「禽獸此去,料必懼罪,決要脫逃。你可快去尾他,不可走了消息,明日進狀,必須出氣。」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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