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伏新禮優觴禍釀 弄虛脾繼立事諧

  引首《羽林行》
  王仲初作
  長安惡少出名宇,樓下劫商樓上醉。
  天明下值明光宮,散入五陵松柏中。
  百回殺人身合死,赦書尚有收城功。
  九衢一日消息定,鄉吏籍中重改姓。
  出來依舊屬羽林,立在殿前射飛禽。
  【評】
  都飆盡有此等惡行,而以羽林仿之,似亦太譽。
  卻說周文聞都院君要講夫婦之禮,即便斂容拱聽,何氏、周武皆侍立於旁。都氏坐於中堂交椅上,不慌不忙的道:「甚矣,此禮之廢也久矣!自周公制禮,孔子定之,列國遵之。以至於炎漢,又有大小二戴,從而申明之。及後漢祚方終,六朝迭旺。至於李唐之世,此禮既衰,而妻道之紀綱掃地盡矣。幸而天道好還,氣運不墮,后土降靈,於宮中昂宿落雌於世上,方有武?皇后決起而首創之,挽數百年之頹,□□□□□之綱紀,實百世之英雄也。至如沙吒利之妻、雌雞鎮上羊委之婦,兵部任環之夫人,洛中王導之內子,是皆能振其雌威,樹其雌德,亦再世之呂後,中興之羽翼也。以後時移事易,衣缽泛爛,傳之者不啻恒河之沙,純全者不過駕虎之狐而已。吾故雖能言之,亦多不足懲也。即歷來男子,守禮者固自不少,越禮者亦不著其姓名。如畫眉之張敞,受寒之苟奉倩,聽唆之秦檜,依判之曹圭,種種知禮之徒,總不能盡羅而枚舉。今時之人,烏能知是禮也。列位不厭蕘,聊當污耳。
  芻
  三綱既立,五化畢具,
  君臣父子,朋友昆弟。
  準夫與妻,其義最當。
  匪媒不得,三生所鍾。
  及時嫁娶,擬諸鸞鳳。
  歸妹愆期,鰥魚是比。
  曰怨曰曠,聖人憂之。
  孤陽不生,孤陰不成。
  一陰一陽,斯為合道。
  蹇修執柯,月老撿書。
  偕爾匹配,宜其室家。
  樂為琴瑟,詩之《關睢》。
  主蘋主蘩,為箕為帚。
  中饋是持,巾櫛是務。
  辛於爾室,翊而以力。
  夫之貴賤,隨遇而依。
  屈指計之,惟妻最苦。
  維其夫子,最宜珍惜。
  寒暄之奉,饑飽之節。
  冬溫夏清,候其起居。
  舒其抑鬱,鼓其歡娛。
  撫膺捶背,摩腰拂肢。
  曉當漱盥,捧盤進皂。
  夕當澡濯,揉滓滌垢。
  足恭阿容,屈膝斂氣。
  順承呵責,引領鞭笞。
  必敬必戒,毋違妻子。
  出處必陳,不貸誣誑。
  凡諸婢僕,勿戲勿謔。
  安分守命,宗祧有定。
  毋亟娶妾,自貽唇舌。
  當娶與否,事在妻決。
  先妻而興,後妻而寢。
  妻是則是,妻非則非。
  凡諸行止,遵妻子示。
  違妻者殃,隨妻者昌。」
  都氏說完禮數,對何氏道:「賢妹,你道此理何如?」何氏母子齊聲踴躍道:「妙哉,禮也!千百世之後,當有傳是禮者,必都院君之所傳歟!伯伯還不長跪行個大禮?法令之初,經得再失禮的?」成珪道:「每常間院君有的條例,俱是時俗套禮,如今不知那裡得這一篇奧理來?真個是:從來不識叔孫禮,今日方知妻子尊。既蒙列位相諭,敢不如命?」即向階前倒身跪下,連叩幾個大頭道:「妻子大人在上,恕拙夫生而愚頑,不識時宜禮數,日常多有失禮,以致冒犯虎威。幸虧胡蘆提老爺賜責,極是合理;復蒙妻子大人海涵,不加懲治,實出天恩。拙夫情願低頭伏禮,自責己罪,悔過愆尤,並治戲酒一席,少伸乞免之敬。萬望院君不可番悔。」都氏道:「你既自知無禮,已經伏罪,姑且暫恕。但官罪可饒,家法難免,只罰跪到黃昏罷。」成珪道:「拙夫再說,又恐復觸院君之怒,但衙門有事,往反不易,恐跪到黃昏,一發沒了腳力。望院君今日暫恕,留在明日跪還,不知意下如何?」都氏只是不肯。何氏道:「院君既已恕饒,何又罰其長跪?是何言歟?常言道:
  救人須救徹。還求一並饒了罷。」都氏方才首肯。
  成珪叩頭相謝,忙備酒食與周智父子暢飲。正是黃連樹下彈琴,苦中作樂。席間酒未數巡,外邊報導北關拜客轉去了,周、成二人忙放酒杯,帶些錢鈔,僱下轎子,同都氏三人一徑往北關進發。周家有周文、周武,成家有成華、成茂,又有幾個親鄰。與同熊陰陽俱來探望。
  卻說胡蘆提拜客轉來,果然吃下一包老酒,真似稀泥爛醉,轎子上便自閉眼,到得衙門,早已睡熟。此時天色雖晚,還有晚關未放,衙門人役,俱未散歸。那成珪一事,三三二二俱已知道,都說是一塊肥肉,個個人思量吃他一口。老胡醉後,到果然忘了。眾人役卻不肯歇,專等水兒醒來,便要稟牌拘喚。
  卻好周、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。眾皂甲俱來相喚。周智即喚長子周文,暗暗吩咐幾句說話。不多時,周文攜了錢通到來。周智忙拽錢通到個無人去處,一原二故,說不多言語,錢通俱已領略,遂著成珪兑銀。錢通道:「既是周員外用著小弟,小弟無不效力,但恐具息求和,反為不妥。不若再加些銀子,待小弟索性進去說個溜亮,豈不放心!」成珪道:「這極有理。」
  即忙添上銀子,交與錢通渡進。正是:官一擔,吏一頭;神得一,鬼得七。
  錢通鬆落了一半,將一半用紙包好,傳下梆,徑進私衙門首。適值老胡才醒,問道:「這時候,那個傳梆?」管家道:
  「稟爺,外邊傳梆,一則為晚關未放,一則錢書辦要見。」胡蘆提道:「錢通要見,定主財爻發動。」連忙出來。瞧見錢通手裡捧著白雪雪地兩大錠銀子,約有二三十兩輕重。胡蘆提笑道:「若舟兄,此是何處得來好大錠足色銀子?」錢通道:「小人無以孝敬,特送與老爺買果子吃,聊當芹敬。」胡蘆提道:
  「何必許多!請坐見教。」錢通道:「老爺跟前,小人侍立已過分了,如何敢坐?」胡蘆提道:「這竟不必論得。豈不聞朋友有通財之義,你既與我通財,就是朋友一般了。脫灑些罷,有何見諭?」錢通道:小人有一至友,喚名成珪,自來忠厚,從來不作犯法之事,平生惟有懼內,最為出格。」胡蘆提道:
  「這又是我老爺的後身了。」錢通道:「今早只因與妻子一言不合,遂至衝犯老爺執事,蒙老爺已連其友人周智各責二十板。
  」胡蘆提道:「就是早上那妻子首丈夫偷紫梗稅的?」錢通道:
  「正是此人。其妻向來潑悍,隨口生情,老爺卻被他欺誑,屈屈的打了周、成二人。」胡蘆提慌忙搖手道:「快禁聲!快禁聲!我若錯打了人,奶奶極要見責。況且婦人官事,每每他要護局。似這般潑悍婦女,被奶奶效尤,了帳不得。便是你等各有妻小,若使得知,不為穩便。快快出去!我也不問了,免勞下顧。」錢通道:「人犯已齊,老爺說過晚堂要審,何可置之不問?不若受此孝敬,胡亂審鞫一番,少少罰些稅課,只不要叫起那婦人,豈不兩全其美?」胡蘆提道:「這也有理。本當不審,看這銀子分上,到要胡亂扌芻一扌芻。」錢通出來,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話回復。周、成二人不勝之喜。
  少頃升堂。放關已畢,胡蘆提叫帶那沿街首稅的成珪進來。
  皂隸連聲傳叫。成珪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,卻也放心答應,只不知先叫誰人。胡蘆提道:「成珪跪上來。」成珪向前跪下。
  胡蘆提道:「你私漏國家稅課,已非一朝,如今首人既真,贓物現在,可也招承數目,免我再動刑法。」成珪道:「小人自來守法,並不乾這違條之事。只因妻子所誑,小人有口難明。
  老爺也不必動得刑法,小人甘自認罪罷了。」胡蘆提道:「罪是不必講了,只問你已經賣過幾多?」成珪道:「只是鋪中一十二挑,並不曾賣過半擔。」胡蘆提道:『「便是十二挑,也要以十賠百。叫該房照例科算上來。」書算手便把算盤一撥,稟道:「覆爺,紫草一十二挑,倍算一百二十挑,每挑值價若干,共該正稅若干,火耗若干,共計稅耗銀若干兩正。」胡蘆提便提起筆來,寫道:
  成珪私販紫草,欺匿國家稅課。其妻出首,情弊頗真。已往姑且不究。據現獲一十二挑,倍罰稅銀若干兩,仍將本貨入官公用。周智罪在通同,理宜連坐,俱擬杖。都氏證夫之短,於理何堪?姑念因公挾憤,不加懲治,逐出免供。周、成討保,候完課之日,釋放寧家。
  成珪讀完批語,道:「不多銀子,帶得有在此間,把罪贖一並完納了去。」吏書當堂收了前項銀子,領了回收札子,又將些分與眾書門皂甲。已畢,各各上轎而回,到也都放心歡喜。
  正是:要惡做個媒人,要好打頭官司。
  來到成家,晚飯畢,周智母子一齊辭歸。翠三娘子忙來迎接人內。問及所以,周智不好說出印兒之事,只說成員外夫妻相鬧,驚動官長,以致如此。翠三娘子再三酬謝,不在話下。
  再說成員外於次日侵早,著成茂到團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戲子,就於家下辦下齊整酒席,自來周宅,迎接周智一家赴酌。
  又到翠苔房中,說知備細,溫存一遍。又著成華遍請來探望的親友鄰里,並熊陰陽俱來赴酌。早已酒席完備,成珪排到位次,先選女客:何院君首席,妻子都氏只在次席,卻是一個獨桌,就著熊二娘相陪,男客中就選了周員外首席,其鄰里親友、熊先生、周文、周武、都飆,俱依次坐定。戲子手呈戲目,到席中團團送選,俱各不好擅專。
  正推遜間,忽有兩個鄰里少年道:「近日壽筵吉席,可厭的俱演全福百順、三無四喜,今朝既是閒酌,何不擇本風趣些的看看。」周文弟兄與都飆一班兒,俱說:「有理,就擇三本拈個鬮兒,神前撮著的就是。」少年道:「我有三本絕妙的在此:一本《獅吼》,是決要做的;一本《玉合》,也不可少;一本《療妒羹》,是吳下人簇簇新編的戲文,難道不要揀入?」
  周智道:「你們後生家,說話俱不切當。常言道:『矮子前莫說挫話』。誰不知本宅老娘,有些油鹽醬?這三戲俱犯本色,豈不惹禍?只依我在《荊》、《劉》、《蔡》、《殺》中做了本罷。」眾後生道:「老伯有所不和,《療妒羹》新齣戲文,絕妙關接,況且極其熱鬧。就等老伯揀了兩本,小姪們就共力保舉這本,一總投入瓶中,知道捉著那本?」周智道:「既是好看,也不要拂了你們高興,便揀在內罷。」眾少年得這口風,便將藥鬮投入瓶中。成珪幾神拜畢,用箸取出一個,卻好正是《療妒羹》。眾少年一齊稱快,以為得意。戲子便開場,逐出出做將出來。有原本開場詞一首,以見戲文之大意。詞云:
  〔菩薩蠻〕
  乾坤偌大難容也,婦人之妒其微者。阿婦縱然驍,兒夫太軟條。任他獅子吼,我聽還如狗。療妒有奇方,無如不怕強。
  〔沁園春〕
  吏部夫人,因夫無嗣,日夕憂遑。遇小青風韻,鄰家錯嫁,苦遭奇妒,薄命堪傷。讀曲新詩,偶遺書底,吏部偷看為斷腸。輕舟傍,借西湖小宴,邂逅紅妝。
  山莊臥病身亡,賴好友投丹竟起僵。反假稱埋骨,乘機夜遁,繡幃重晤,故意潛藏。遣作遊魂,畫邊虛賺,悄地拿奸笑一場。天憐念,喜雙雙玉樹,果得成行。
  催娶妾,顏夫人的賢德可風;看還魂,喬小青的傷心可哭;攜活畫,韓泰斗的俠氣可交;掘空墳,楊不器的癡狀可掬。
  逡巡之間,戲已做散。席中男女,人人喝采,個個贊稱。
  惟有都氏一發合機,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、制律等出,惟顏公杖妒、苗大娘見鬼、韓大鬥伏劍、嚇奸等出,微覺不然。便對何氏道:「院君,這個甚麼老顏老韓,真也忒不好,有子無子,干你甚事,也來多嘴多舌!人家只吃有了這班親友,常是攪出口面。」何氏道:「正是。初時不好,後來生兩個兒子,若沒他二人,那裡得來?論理也是好的。」都氏道:「我只是怪的。成茂那裡?」成茂道:「院君有何吩咐?」都氏道:「快與我把那扮老顏和那扮韓太鬥的速速趕他出去,不可與他一些湯水吃!」成茂道:「院君何意?」都氏道:「甚麼杖妒等事,我卻恨他。」何氏道:「院君又來差了。這是妝做的,與他何干?」都氏道:「裝便裝的,實是可惡!」成茂又恐院君激怒,只得走入戲房,對那扮外、扮小生的道:「先生你請回了罷,我家院君有些怪你。」二人道:「怪我們甚的?」成茂道:「院君怪的是顏老官,韓太鬥,不怪足下。你只是去了罷,白銀一錢,聊代酒飯。」二人落得少了找戲,欣然而去。其餘戲子,又找了幾出雜劇。酒客散回,不題。
  再說眾客既散,獨有內姪都飆,係是至親,卻便宿在姑娘家下。這都飆自從父母死後,凡事縱性,嫖賭十全,結交著一班損友,終日頑耍。只因家業已盡,手內無錢,那些明友都已散去,單單剩得個空身,只靠得姑娘過活,全虧了奉承而致。
  那都院君偏又不喜姪兒別的,剛只喜的是虛奉承,鬼撮腳,俗話說是撮松香,又名為捧粗腿。你喜者我亦喜之,你惡者我亦惡之,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。惟都飆竟做著了這個題目,直頭在這上邊下了摩揣工夫,怎教這試官不中了意!
  那晚都白木正要尋些什麼鬼話對姑娘說說,當個孝敬盒兒。
  思量無計,猛然省得道:「是了,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,可以奈何得著的是成老頭子。只須如此,挑他一場口面,待我於中做個好人,豈不妙哉!」即便走人房中,假做氣狠狠的見姑娘道:「稟姑娘得知,姪兒要回去也。」都氏道:「說那話!莫不是誰衝激了你?只須對我說知。這時更深夜靜,怎麼忽然要去?」都飆道:「姑娘有所不知,姪兒不為別事,我好恨那老周。明日絕早定要和他講理,故此決要回去,好尋幾個幫手。」
  都氏道:「我兒,怪他甚來?」都飆道:「姑娘,你一個明白人,卻被這老奴輕薄,兀自不曉。姑夫整酒,本為姑娘賠話,一個上席卻被老周夫妻占去!這也罷了,他又專主揀戲,已是可惡,巧巧的揀本《療妒羹》,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,教姑夫討小老婆的樣子。把你輕賤至此,我姪兒也做人不成,只是容我回去罷。」都氏道:「我也肚裡想過,總是我那老殺才不好,外人才敢相侮。我兒,且不要氣壞了身體,明日我自有個處置。」都飆假氣一團,客房中睡下。
  次早,眾人未醒,成珪尚在夢中,只聽得一片喊聲,從內房中傾天叫出道:「老奴才,好輕薄我也!你徑一路而來的打趣我,只問那一個老烏龜揀的戲?」海沸山搖的嚷得好不熱鬧。
  成珪一聲驚醒,正是:
  分開八片頂門骨,傾下一桶冰雪來。
  連忙披衣不迭,向前跪下道:「老院君息怒!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禮?乞念昨日辛苦眠遲,今日不能早起,有失問候,乞饒初次。」都氏道:「誰責你禮?只問你,既請我賠話做戲,為何偏做本《療妒羹》?明明的眾人前羞辱我,你好作怪哩!」
  成珪道:「每常別事,院君怪得有理,今番實是院君錯怪也。
  拙夫既忝東翁,亦無自揀之理;他人擇戲,好歹豈敢參越,干我甚事!」都氏道:「戲文雖當客人揀了,為何首席送了老周?
  只問你,此酒為何而設?」成珪道:「首席自然先鄰後親,敘齒而坐。周君達年紀頗長,況我累他吃打,這首席自然該送他坐。」都氏道:「何不先送與我?我不受,再送與他,也未為遲。這也罷了。你只還我那揀戲的龜子,萬事全休。」成珪道:
  「揀戲料必是首席所至,定是周君達。院君,沒奈何,免究了罷。」都氏道:「我又不會吃人,不過說理。你只喚那龜子到來說個明白,他若不來,我也不了。」
  成珪沒奈何,只得梳洗了,來見周智,說與緣繇。周智道:
  「不出吾之所料,我道被那些誤了事。也不難,我早已思索在此,只憑著三寸舌根,好歹去走一遭,管取不妨。」成珪暗暗祝道:「說得停妥,謝天謝地!」二人來到成家。周智向都氏唱喏道:「夜來多擾,正欲致謝,忽蒙見招,即當趣命。不知尊嫂何所吩咐?」都氏道:「老身向來潑悍,誰不知之?昨日尊意揀本新戲相嘲,輕薄尤甚!特請老叔到來說個道理,說得過,只索罷了;若說得沒理,莫怪吃個沒趣去。」周智從容答道:「嫂嫂,你真是日月雖明,那照得覆盆之下。昨日之戲,神道揀出,極是有趣得緊的,安得說個『沒趣』二字?成員外不守家法,就比做褚大郎;嫂嫂治家嚴肅,處事有條,大得相夫之體,卻便比做楊夫人。以夫人而比嫂嫂,既非小比,經苗氏之風流杖比嫂嫂之新禮,豈是相譏?況即此可使成員外知有當時為夫之體,而不妄效後世之頑夫,日夕恭敬於嫂嫂。此所謂羽翼《六經》,是大有功於嫂嫂之新禮也,何謂沒趣?」都氏道:「然則杖妒、見鬼等事,豈不打罵我?」周智道:「這豈是打罵嫂嫂,不過要嫂嫂學取楊夫人,無子而有子,一家骨肉團圓的意思,有甚得罪去處?」
  都氏道:「依你們說來,單道我缺陷處,是個沒子。自古說得好:『受人恩處親骨肉。』但能以恩義結人,何慮無子?
  今日戲文之意既已說明,只索罷了。如今閒話休題,趁周員外在此,做個主盟,不怕我員外不肯,我和你也了卻一條後嗣的肚腸,省得身死之後,臥在牀上挺屍。員外我對你說,看你也有了年紀,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,並無消息,料也生不出了。
  回頭並無枝葉。我亦並無別人,止有姪兒都飆,頗為孝順,只因父母死後,沒人管顧,以致家業凋零。下若立為己子,使彼有父母卵翼,我有兒子承歡,豈不兩全其妙!」成珪道:「今日蒙院君說起,拙夫日常間也不〔止〕想過一次,只慮脂膏有限,不彀賢姪闊用,恐難從命。」都氏道:「我意已決,誰敢再說半個『不,字!」成珪鞠躬道:「但憑上裁。」周智只不做聲。都氏道:「周員外何獨無言?」周智道:「宅上家事耳,區區外人,何敢妄議?況嫂嫂尊意已決,不敢再行參越。」都氏道:「你既不管,只吃酒罷。卻好姪兒已在此間,快備香花燈燭。」一面著人就請何院君母子到來,一面著人遍請街坊鄰里,喚廚子整酒。隨與都飆說知。
  都飆惟恐露出挑唆本相,故意睡在牀中。聽得姑娘說出這段因繇,真個賽過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一般,徑從兜率天頂上疾地裡忒下這頂平天冠,罩在頭上,豈不快活4忙梳洗,來到堂前拜見眾客。都氏道:「我兒,你可拜姑爹為父,拜我為母,你即改姓為成,換口廝喚,凡事從我家教,日後承我家業。」都飆即便下拜道:「蒙爹娘恩義,以成飆為己子,自當永承膝下之歡,望示庭前之訓。」成珪道:「賢姪,你今既為我子,我做爺的,原係經紀中人,也沒有甚麼學詩學禮的話語□□,只願你遠小人而近君子,去奢侈而務勤儉。當知我這爺的錢鈔,不比你都門宅中,來得容易,可以去得容易,要知我逐分釐,俱在鼠中積攢得來。你讀書人,不須細說,只莫負姑娘此舉。」都飆道:「既受爹爹教育,豈敢再越規箴?前番舊事,朝天門張算命原說是我運限不利,該當破敗。以後若再去嫖賭等,孩兒就額角上生個為盆大的發背……」都氏忙撫惜道:
  兒爹爹好話,你不要便罰誓。周員外是你爹至友,手足一般,可拜作叔父。倘我百年之後,全仗看顧。」
  周智斷斷決不肯受,連酒也不吃,竟自去了。何氏雖來領酌,亦不受拜。成珪也不來勸,一惟怏怏而已。都氏又喚眾主管相見畢,隨請眾客就筵。成珪送位,都飆把盞,男女客侶各各盡歡。
  從此兩月清寧,並無異議。正叫做暴好六十日,自然上和下睦,夫唱婦隨。後來不知有甚變更,可也養得老,送得終否?
  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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