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再世崑崙玉全麟嗣 重生管鮑弦續鸞膠
引首《六歌》之一
文天祥作
有妾有妾命如何:
大者手將玉蟾蜍,次者親抱汗血駒。
晨妝靚服臨西湖,英英落雁飄王曼踞。
風花飛墜鳥鳴呼,金莖沆瀣浮污渠。
天摧地裂龍鳳殂,美人塵土何代無?
嗚呼五歌兮歌鬱紆,為爾溯風立斯須。
【評】
若無成茂、周智,吾恐老珪亦類天祥之歌矣,何蟾蜍、汗駒之有哉。
卻說都氏無心中抖出個抵塞的汗巾兒來,正是捉得封皮當信讀,擺佈丈夫是不必說,卻又悄悄地將翠苔賺到後花園中,一頓打死。急呼成茂來時,卻教他把那叉口盛貯馱出,拋於江中。成茂推辭不開,只得將他馱出。都氏然後走進翠苔房內,將他衣服細器俱收拾過,不題。
且說成珪跪到四更,方才就枕,一覺睡去,醒得來已是三竿日上,慌忙披衣而起。未及出房,只聽得合家老小沸沸揚揚的喧嚷。成珪不知就裡,忙問都氏。都氏道:「你那心上人逃走了。又是我不曾難為半句哩,若還略有三言四語,又好說我磨他走的。」成珪道:「那一個心上人?」都氏道:「就是翠苔。」成珪道:「裡外重門深鎖,一毫不見動靜,怎麼飛得出去?」都氏道:「料他一身難走,畢竟是有了外情,被人勾引而去。故此衣服之類,帶得許多去,若一身怎生走得?」成珪道:「要見從那裡出路?」都氏道:「清清早晨,一個後園門豁達大開,不是往後門去的?」成珪道:「有之,有之。我家後門出去就是大街,常有行人來往,或者看上了個甚麼油花子弟,跟他去了,也不可知。」隨即一面著人去問熊先生消息,一面著主管寫了許多招紙,開著失單,但是街頭市面,隨處貼到。也是成珪不捨翠苔之心,況又著了妻子的「馬扁」,只被都氏冷笑得個嘴也歪了。有詩為證:
潑婦頑妻何地無,卻嫌都氏性真都;
直將人命同纖芥,猶把嬰孩視丈夫。
再說周智偶從街坊上經過,只見泥牆邊、板壁上各處遍貼招子。抬頭一看,但見寫道:
立招子人成廷玉,於某月日,走出丫環一個,喚名翠苔,年長十五歲。收得者等情。失單某項。
周智驚道:「成兄家裡,年來一發多事!剛剛一個翠苔,我正說到虧院君肯容在家,誰知這個妮子自又逃走去了!咳,我想千家萬戶,最難治的是丫頭、小使,寬待之,則縱而無禮;嚴待之,又怨而寡恩。甚而還有這班野鴨性子的,繇你待得他好,便如供奉父母,也只留他不住。不信翠苔這個妮子也會逃走。成員外,成員外,我想你的命裡,只有僕宮還好,想是那婢宮是到底不濟了!不免探望一番,有何不可。」
卻到成家見成珪。談及此事,成珪十分不快,口中半吞半吐的,是怒非怒,是嗔非嗔。周智又猜不著其中深奧,不好動問。進內又見都氏,都氏道:「老叔又是好哩,昨晚宅上歸來,還不曾罵著丫頭,打著小使,你那大哥今日沒得埋怨。若是曾把翠苔罵幾聲、打幾下,致使偷了衣服等項而逃,那時受盡他的咒罵哩!」周智道:「久聞嫂嫂待人極其寬宏慈愛,只是那妮子沒福。如今二位不要不樂,須知他自沒福,不涉家長之過、我也本當相幫尋覓一番,只因連日勞碌,今日客還未散,故此不及效力,即返舍也。」周智歸家,將此事說與妻子並熊二娘。
二娘連聲歎息,隨即打轎回家,不在話下。
再說成茂早晨領主母之命,把翠苔正欲馱出,忽然想得起來道:「且住!院君雖然著我這般行事,他卻出了招子,說他盜物逃走,我卻青天白日的把他背著,倘被他人看破,免不得是我移屍,院君撇個乾淨,不肯認帳,那時到是區區謀財害命。
」只這一想,不覺汗流兩脅,心下到怯上來,只得仍舊馱進,藏在自己妻子房裡。俟到黃昏時候,內外人都困靜,成茂卻去尋了一把鐵鋤,悄地把翠苔馱上,一徑出門,來到一個曠僻去處,把叉口放下,道:「翠苔姐,是你自己不合與員外有染,致有今日之禍。我若將你投在江中,豈不替魚鱉做了一頓飽食?
我今把你埋在這裡,也與你做個鄉土之鬼。千萬到閻羅面前,切不可連累區區,足感你的大德。明日晚間,待我備一陌紙錢過來奠你。」
說話之間,已掘成一個深深坑子。正欲葬下,只聽得叉口裡吁的一聲,歎道:「天那,好痛苦也!」成茂聽得這一響,驚得個屁滾尿流的,飛也似跑,只恨肚子下爹娘不再生得幾只腳添,連鐵鈀都不要了。遠遠的才敢立定了腳,口中兀自齒牙兒對對廝打道:「作怪,院君打死了你,卻來驚嚇著我!丟在那邊,莫管他罷。」又想道:「差也,今日黑了,少不得又有明日!今日不理,明日被人瞧見,豈不連累地力總甲?逐戶挨查出來,我員外焉得無罪?況受人之托,必當終人之事,此事半二不三,如何使得?」沒奈何,按著膽埋過了去,心裡唸唸有詞:「太上老君!阿彌陀佛!」也不知顛倒念了無數。到得叉袋邊,自覺一個頭脹做斜子般大,忙忙掩土。只見裡邊又隱隱叫道:「哥哥救命!」成茂聽得這句,方才略膽大些,問道:
「你還是人,還是鬼?若是鬼,休來嚇我,我和你今日無冤,往日無仇。」裡邊又道:「我是人,哥哥救我則個。」成茂道:
「你若是人,我決救你;若是鬼,也要自惜體面。說不得了,打開來看是甚麼。」連忙將叉口解開,月明之下,仔細一看,原來果然是活的。翠苔道:「哥哥不可害怕,我原不死,早晨只被院君打得劇了,所以假意裝死,不敢做聲。日旬又藏在黑暗去處,惟恐有禍,也不敢做聲。身上頗疼,肚中頗餒,到晚來一發難過。適間哥哥許多言語,我也句句聽得,感謝哥哥本心,只疼痛徹骨,不能答應;聞得實欲埋下,只得掙這幾句言語。」
成茂喜道:「謝天〔謝〕地!又是不曾把你拋下江去。早知不死,日間茶飯將些你吃也好,實是苦了你也!但只一件,院君已將你做了盜逃,四下招子貼滿,倘我將你馱回,院君畢竟不樂,如何是好?」翠苔道:「奴家得罪院君,已被打得垂斃,尚欲棄屍江中。論此情彼此已絕,再若到他跟前,是以羝羊食虎,必無可生之機。念奴原是熊家討來,今哥哥但把奴家仍還熊家罷了。」成茂道:「不濟,不濟。你女流之輩,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,老熊做陰陽生的人,一惟酒食是圖而已而已。
我到將你送去,他明日到做鵝酒仍舊送還,不惟被他請功,又且不利於你我。我有一計在此:周員外與我家員外有莫逆之交,早晚每常攛掇娶妾,我將你馱至他家,只是實說因與員外有染,被院君知了消息,故此不容在家,乞他收養,料必不辭。」翠苔道:「這都憑哥哥上裁。」
成茂放出老力,一口氣馱上肩,竟來周家敲門。比及更深,眾家人俱已睡熟,不肯起來。獨有周智,終是當家之人,門外風吹草動,是件當心。聽得打門之聲,即忙提個燈籠出來,問道:「那一個?夜半三更,大呼小叫。綱開得門,只見成茂直纛纛的雙膝跪在階簷之下。周智忙扶不迭,問是何故。成茂道:
「一樁全恩全義之事,須賴員外斡旋。」周智道:「甚麼事故?若可做得,無不出力。不要哭哭啼啼的,有話便說。敢是員外逐你?」成茂只是嗚嗚咽咽道:「員外與家主向有管鮑之交,小人方敢斗膽,倘員外不肯見憐,小人也只有死而已。念家主六旬無子,娶得熊氏二娘,熊二娘過門一載有餘,並未見些分曉,想亦有病之女,料應無子之人。其娘家娶來從嫁翠苔,良有意也,今年一十五歲,容貌頗佳。我員外只因無子,欲速不達,於前晚因院君宅上煩酌,未免有染。不料被院君知了風息,將翠苔必欲置之死地。早晨打得垂斃,著小人馱去拋江,只說翠苔在逃,意欲杜其蹤跡。誰知翠苔姐幸喜未死,小人何忍助紂為虐?況此女既與家主有私,在小人,即有諸姨名分,若不乘機馱出,料無生理。但今雖出虎狼之穴,而無收養之所,亦是徒然。想老員外寬宏之度,況與家主久交,必不難於收錄。
惟員外慨然見允,非小人之幸,實成氏之幸也!」
周智聽了半晌,甚覺淒惋,故意假作難道:「翠苔既為院君所逐,老拙處如何好收?況宅上遍出招子,說翠苔已經盜逃,正欲尋獲,我今收之,是窩主也。倘你所言未實,其中另有委婉情曲,那時老拙一個清白人,到做個卑污事。再若七損八傷,一個女子,或有夜眠不測,我到替他做孝子!不管,不管,免勞下顧。」成茂道:「呀,老員外,成茂力事家主有年,並無半點差謬,在員外亦必鑒之,豈有隱匿情蹤,敢來欺瞞員外?
即家主遍貼招紙,不過主母詭謀,家主不達其意,入其毅中,原非本心。即知翠苔在於尊府,家主亦必不見罪於員外,不過暫托鷦枝而已。其湯藥之需,小人自來理料。若或皇天不▉,翠苔命祿不長,其棺槨之儀,小人亦能承受,料只尺寸之水,何懼意外之波瀾乎?懇員外金諾,足感厚德。」周智道:「非我堅執不允,可奈世風囂漓,緘口結舌,反多福扯,任俠懷義,每見摧殘,因此老拙斷斷不管。」成茂歎口氣道:「咳!罷了,罷了!世言:『酒肉弟兄千個有,急難之中半個無。,果實語也!員外既不肯收這女子,料他必作溝渠之鬼。小人不能全其性命,而斃家主之姨,是不義也;既受主母之托,而不能盡主母之命,是不忠也。不忠不義,徒活何為?不如觸死階前,也得員外做個證鑒!」言畢,便向階坡上亂撞。周智慌忙扯住道:
「賢姪,不須如此。老漢所言,俱是試爾之術,今已見真心,足見大義。汝但放心,我自有處。翠苔姐現在何處?快快扶來見我。」成茂轉悲為喜,即向黑暗處將翠苔馱入。周智即喚何氏院君出來,說與原故。何院君好生憐憫,即忙備了酒食款待成茂,又將茶湯與翠苔吃,少刻又與桃仁湯、紅花酒緩緩飲下,已有幾分甦醒之意。成茂乾歡萬喜,拜謝而回。
到得家中,已是二更時分。家下只說成茂尋覓翠苔為名。
成茂歸家,來見成珪,成珪問道:「出去這一個日子,可曾有些下落否?」成茂道:「人是在那邊,只小人不曾見得來。」
成珪道:「好混話!敢是醉了。你為何頭額上都有傷損?」成茂道:「傷損的頗多,不止成茂一個。員外若非成茂,幾乎也受傷了。」成珪道:「一派醉話。去睡罷。」
成茂進內,又復都氏道:「蒙院君所托,小人竟把翠苔拋人江中。不敢瞞院君說,翠苔其實不死。」都氏道:「狗才,我著你淹死他,誰著你放話他?」成茂道:「院君豈不聞鄭子產得魚,著校人而放之,那校人烹而食之,卻對子產說,始舍之圉圉焉,少則洋洋焉,悠然而逝。這不是假放生,難道小人到敢真放死?」都氏道:「那裡學這一口胡才,也來廝混?你那額上破傷,為何而致?」成茂道:「一發說不得。小人將翠苔馱至江口,正要拋下,只見一個尋江夜叉,將翠苔一把拖去。
小人連忙問他:『拖往何處?』那夜叉說:『我家龍王老子正要納寵,我看這個女子盡可充得後宮。待我拖他冒個頭功。』小人說:『哎呀,不濟,不濟,諸事俱可,獨有作妾不許,倘你家龍夫人、龍老娘也會吃醋,再把他來打死,那時又將來拋入海去,卻不教翠苔做了個鬼裡鬼?』小人立意不允,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頭一下,把翠苔奪去。故此打得這般狼狽。」
都氏道:「休得胡言亂語,廚下盡有酒食吃些去,明日領賞。」
成茂叩謝,不題。
再說周智夫妻,因翠苔原是從嫁之女,況為成員外所寵,一竟另眼相看,就是妾女一樣相待。初時身上未痊,與之延醫請卜,湯藥調養,無所不至。直到百日後,才得平復如初。周智每每見著成珪,再不說出這事,成珪那裡曉得?
彼時五月初旬,正是端陽節屆,成員外居家不樂,每常攜取杖頭百錢,同周智水邊林下,常沽一醉,那日周智道:「老兄,一年景況,無過龍舟最盛。況我西子湖中,景致甲於天下,其龍舟競渡,妙不可言。盍當偕往一觀,亦是一年雅興。」成珪道:「這極妙事,有何不可。」二人便攜手出城,僱一隻小舟,沽幾壺美酒,買幾品小色海味之類,兩人對酌,一詠一觴。
看那各埠龍舟,爭前搶後,擂鼓摩旗,好豪興也。
《滿庭芳》為證:
龍則一名,色分六種,青藍黑白紅黃。船隨大小,龍有短和長。吹角鳴金擂鼓,恍疑是湖水騰驤。少年行,花拳繡腿,盡是俊兒郎。往來波浪裡,止爭瞬息,何啻飛揚。盡誇花錦服,明豔旗槍。扮出歷朝故事,夜叉鬼處處喬妝。屈子恨,千秋共弔,萬古競傳芳。
周、成二人坐在船中,看著那各埠龍舟右衝左突,吶喊搖旗,水面上湯沸的相似,好不耀目。周智道:「今日之遊樂乎?
」成珪愀然改容,答道:「樂固樂矣,猶有未盡。」周智道:
「何故?」成珪道:「屈原舊恨,後人千載弔之,尚不能消其萬一之憤,況有甚於此者,更誰為之弔乎?」言訖,不覺潸然淚下。周智道:「兄又奇了,歡笑處,又想到那一些上邊,悲慼起來。」成珪道:「肚底之事,不好對你說得。」周智道:
「賢兄既不棄弟,有事說之何妨?倘有可解,即當效力。」成珪道:「這事一則難說,二則莫可挽矣,說亦無益!」周智道:
「雖難回挽,說來亦不妨事。古人云:『夫妻面前莫說真,朋友面前莫說假。』總有十分乾己,料弟不比他人。」成珪道:
「咳!話到其間,也瞞不得老弟。千愁百慮,你道我有些什麼閒事?所恨的不過是那不賢老乞婆,蒙你幾番計策,他也沒奈何,與我娶妾,誰知高來不成,低來不就,都是一片假意,那熊家親事,卻是個實女兒。」周智拍船大驚道:「有這等事?
奇絕,奇絕!怪得一年來你家沒半些醋氣出來。」成珪道:「這也何足為奇。還有那從嫁翠苔,十四五歲,頗也長成可目。
也是區區不合,因老乞婆在宅赴酌,我將翠苔沒要緊掏摸了一次,誰知無心中遺下了些手腳,早被厭物瞧破。可憐見,不知怎地竟把這個妮子不明不白,不知置之何地?哄我說是逃走,賺我四下跟尋,廣貼招子,只落得明明的著鬼!兩日前被我知些消息,說是老乞婆將他活活打死,著人馱去拋在江裡。我雖半信半疑,料來到有十分的確。可憐這個女子,只當我害了他!
若還果餐魚腹,豈不比屈原更苦十倍?」周智道:「老兄不知也罷,既知這段風聲,何不下心跟究?」成珪道:「打探不真,事難造次,惟恐打虎不倒,反為所傷。此事既涉老賤,若他聒絮,不當兒戲。雖然他做人可惡,我卻不忍揭他罪犯出來。只是我命當孤,也索罷了。」周智道:「老兄不忍嫂嫂坐罪,也是你一點孝敬之心。但翠苔何罪,你卻害他至死?也不可虧心薄倖,忘了他這段恩情。」成珪道:「正為難忘此情,每每放他不下,幾欲做些功德超拔他,又苦難於行事,兀的不痛殺我也!」周智道:「兄亦不必過哀!論死者不能復活,有心憐他,不必在忙。論弟雖非古人可比,而古人亦有贈姬贈妾者。兄既有意納寵,料宅上必難再娶,弟家中新購得粗婢一人,寵兒頗與翠苔姐姐相似,另日即當贈兄為妾。就於舍下成婚,得便不時來歇宿幾宵,卻不安妥?」成珪道:「若得賢弟這般用情,愚兄粉身難報!當納上聘金,然後成禮。」周智道:「豈有此理H曰相贈,何必聘金。另日薄設小酌,奉請成親。」成珪不勝之喜。二人歡歡而散。
周智歸家,對何氏道:「那成員外真是柔軟之人,翠苔之事,竟被妻子瞞過,如今方才知覺,然又不敢究理,徒自眼淚汪汪,一心想著翠苔舊事。我想翠苔身子已健,正欲送他回去,想來不是良策,不若備一席酒,迎取成員外,就於我家續親,將翠苔表正做了妾。倘或後來有些好處,豈不是你我功德?」
何氏道:「我素有此意,何不速行?」周智便與翠苔說知,翠苔十分感激。周智揀了日子,即著家僮將後廳耳房灑掃停妥,備下牀帳之類,做了若干衣服首飾,喚廚子,僱樂人,專請成員外赴席。成珪對都氏道:「今日周宅赴酌,說請一個京中客人,此人專意好吃夜酒,不到三更,決乎不散。我想陪客決要終席,恐夜深歸家,門戶啟閉不便,不若就在周家歇了,明日回來。今晚院君安寢,不須等候拙夫。」都氏道:「歇也繇你外邊歇,明日早晨,只要繳印。」成珪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來到周家,早已燈燭輝煌,供著和合紙,專等成員外到來,一齊迎入,各各見禮。周智道:「吉時已到,可請新人出來。」
何院君將翠苔妝束齊整,罩上兜頭紅錦,出來拜過天地,燒化了和合紙馬,請位年長的親眷揭巾。成珪雙睛不轉的瞧著,道:
「不知揭出怎生的一副俏臉兒來?」誰知才揭花巾,新人早已拜下。眾人忍不住都笑起來,成珪一看,驚駭道:「這不就是我家翠苔?」周智道:「然也。小弟因兄思慕之誠,特從海底追轉。」成珪驚喜相半,將周智扭住,定要問個詳細。周智施長說短,仔細訴說一遍。眾人無不喝采周智夫妻的恩義、成茂的功勞。成珪倒身拜謝,隨著翠苔拜認周智夫妻為父母。周智道:「既已為兄之妾,即如嫂也,何得女之?以後大家不許叫翠苔姐,俱可喚三娘子。」何氏道:「恐這一聲三娘子,還贖不得那頓肥打來!」成珪道:「若無二位美情,恐此生已難再會,三娘子安得復有今日?」
各人就座飲酒,無不贊美此舉。樂人奏動管弦,吹吹唱唱,直飲到月轉花梢,相送成珪歸房。成珪此際之樂,不能細述。
忽然記起一樁事體,道:「決請周員外計議。」周智道:「又有甚麼急事?」成珪道:「賢弟有所不知,近來老妻又行了龜頭憂之法,甚是嚴緊,夜來倘有事體,少不得擦去原印,明日又來淘氣。正是作福不如避罪,還只容我回去了罷。」周智道:
「豈有此理!你也忒受法度,尚寶司鑄了銅鐵官印,那不守法的尚且私刻,不曾見犯了幾個出來,不信老婆的家法恁般欽遵!
只說洗澡誤失就是。」成珪道:「難說,難說。我家院君最是尖酸,好生踢斛淋尖,這般話,怎生哄得他過?」周智道:「你但盡意做去,包你不妨,只與我看過樣子,明日照樣雕個與你,怕他怎的。」成珪依言掩門而睡,那夜風光,比前更覺不同。正是二位新人,兩般舊物,一個久曠之男,一個久怨之女,趁著酒興,說不盡千般恩愛、萬種香甜。雖是老陽少陰,一發逆來順受,卻似九里山前,遇了個十面埋伏的陣勢,東攻西擊,大戰數回。
起得牀,已是三竿日上。成珪先問周智道:「所事曾備辦否?」周智道:「絕早已刻在此。」成珪接進房中,將印色照樣打上一個,就把印兒遞與三娘子道:「這印兒幸喜今日在院君前抵搪得過,便是無價之寶也。你可收在妝盒裡,下次好用。
」翠苔道:「謝天〔謝〕地,認不出才好。」成珪道:「怕不得許多,只索胡亂答應一番再處。今晚我又來也。」
於是辭了周智,漫步歸來,見妻子道:「昨宵疏失,多有得罪。那京中朋友委實可厭,飲酒完得,已是四更。」都氏道:
「不知這客還是南京還是北京?」成珪原是信口說謊,一時答應不迭,隨口應道:「正不知是那一京。」都氏道:「好花嘴,南京、北京相去數千餘里,語言人物,大不相類,怎麼說不知是那一京?」成珪道:「只被院君這一驚,已驚做動不得了,還分得甚麼南北?」都氏揪著大夫耳朵道:「又有蹊蹺。快進房來,聽我發落。」不知這一進去,主何吉凶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