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 圓大夢賈府成婚 閱新書或人問難
寒冬易過,到了除夕那夜,小鈺等在上房分過了歲,四人依舊聚在怡紅,坐談守歲。忽見一枝大樺燭開著個大燈花,一莖五穗,光彩異常。彤霞說:「這是五位新娘的佳兆呢!」小鈺道:「安知不是我們眼前五個人的吉光?大家來聯句罷。」
各人就寫將出來,聯成一律。
喜事真須燭下牽,鈺燈花消息早先傳。
三更豔吐華釭裡,彤五朵爭開繡榻前。
蓮蕊有人你浪翦,友蘭膏無煩莫頻煎。
明年明日春光好,妙徹夜流連不忍眠。
次日是丁巳年元旦,小鈺正交十六歲。隨著祖父、哥哥五更上朝,倭王是上年臘月到京的,也隨班入朝。朝賀已畢,皇上敕欽天監揀定正月十五元宵上上吉日,賈府五位新人同日完姻。申時發轎,酉時到園,戌初拜堂,戌正合巹。賈政回家說了,王夫人道:「恰好是他夫婦兩個的生日,巧得很。」過了初三,林、梅、薛三家都來接女兒回來,倭王也來接纈玖到賓館去。淑貞的賜第早已完工,那候府的官員家丁太監通來請示,那日進府?五姐妹就約定了初五日一同回家去。
那北靖王也揀了十五日來薛蝌家迎娶。何閣學因為親家馬龍蒙四女將保奏升授總兵,現叫他兒子馬在坰進京就婚。他就選了十五日東廳中贅女婿,西廳娶媳婦,和兒子友白成婚。茹家聽得高興,也揀了十五元宵,來賈家迎娶,四人也約初五日回家去。小鈺再三款留,說:「太太叫我十三上燈日搬往新房,你們四位再在園裡伴我幾天。」四人就應許初十日一同回家。
到了初五,小鈺送了五位新人上轎,回到園中,進怡紅院。
正和彤霞們四人閒話,只見一個老婆子笑嘻嘻進房來,說:
「大爺今兒個請了北靖王的世子,何家的少爺、姑爺,還有茹家的少爺,四個新郎在西廳喝春酒。問二爺要去見見他們不要。」
小鈺說:「我不去見,只在後軒屏內和四位姑娘同去瞧瞧他們罷。」四人害臊,不肯去。小鈺硬硬扯了他們到西廳後軒玻璃屏裡瞧了一會。其中品貌第一算何友白,竟和友紅不差什麼;第二算北靖世子,小茹也還去得;獨有馬在坰雖是個文生員,卻有些糾糾武氣,眉眼也生得粗俗,舉止也不很舒泰。友紅暗暗的心中很不舒服,趕著就回園來。
小鈺笑道:「四位瞧得樂不樂?這會子別裝腔害臊,快得很了,不過十天,就要鑽進小肚子去了。」眾人都亂啐,小鈺又笑說道:「北靖王世子先娶了個風癱女人,弄得不爽快,如今見了這樣千嬌百媚鮮龍活跳的姑娘,只怕脫衣衫也等不及,先要扯下褲兒嚐嚐滋味哩!這馬在坰是武將家風,一箭直透紅心。何友白為著姐姐被人欺侮了,沒處出氣,正她把那新娘來擺弄個難,才好解解他胸中的忿。那小茹兒近覷了一雙眼,把腦袋都黏到腿縫裡去瞧那趣話兒呢。」四人聽了各把手在小鈺肩上亂打,彤霞說:「你別笑話人,我想當年關夫子過五關何等容易?你的第一關就有些難過:腐謅謅的道學先生,怎樣去招惹得他?」妙香說:「不難,只須通句文,說道:『王妃請開尊腿,待本藩鞠躬而進之。』他回說:『儂非為好色而然也,為君家綿祖宗嗣續而然也。』這就好過關了。」佩荃說:
「二、三兩關很好過,只消喝聲:放馬過來?便好交戰了。倒是第四關恐怕有些倭不清。那第五關越發難纏,隔窗張了一張,就寫著稟帖訴苦。若是碰著了他的身子,必定長篇累牘的冤單訴呈,王府裡外都要貼遍了。」小鈺笑著也把他們亂打。鬧不幾天,已是初十日,各家通差轎馬來接了,五人依依不捨,沒奈何只得硬著心,灑淚分散。不提。
且說賈王府共是七進房屋:前三進是三重殿,四進到七進通是並排五個院落。每院是五開間的正房,餘外零星耳房、小屋,不計其數。賈政夫婦在第七進做房,李紈、寶釵在第六進,蘭哥夫妻就在李紈旁邊的院子裡住。小鈺新房做在第五進,恰好五個院落做了五處新房。到了十五日申正,同時發了一式一樣的五乘十六人抬的珠燈結綵花轎。扣准洋表,五轎同進門來。
正交酉正,通在第四進榮禧堂前停下,舜華轎居中,碧、纈在東,藹、淑在西。待到戌初,小鈺出來和舜華並排站在中間毯上,碧簫等四人略退下一步,分立兩旁,隱分個嫡庶的意思。
同拜過了天地神明,一個個牽絲入房,逐一飲了合巹杯。自然先和舜華好合,以下挨次同衾共樂,只消五夜工夫,把那嫩蕊含葩都開成了花朵,其中鸞顛鳳倒,美滿恩情,不須絮說。至於完姻那日,一切儀文禮數的繁華富貴,眾親友的相幫熱鬧,書上也講不盡。只用兩句俗語說的,王府裡做親大來大往,也就好該括了,不必更瑣碎了。
於是蘭臯主人擱筆而笑,不復再續。客有款門而請者,曰:
「《紅樓夢》續至此,遽可畫然止乎?」主人曰:「是書之續,原為草石姻緣前生未遂,未免尚留餘憾。今既遂願矣,不止何待?」客曰:「稗乘小說,強半子虛,然亦必有時代可稽,如《西遊記》托之唐,《水滸》、《金瓶梅》假諸宋,此則竟無年代,何也?」曰:「此書凡例悉宗原書,原書既不敘及,安用添此蛇足?然其稱金陵為南京,升羅定為州,而領以二縣,當在明永樂以後,萬曆、天啟之間耳。且其迭稱武備廢馳,文體不振,非明末之弊而何?」客曰:「前明季世,倭寇方橫,曾未一加懲創;而茲顧反言之,不太誣否?」主人曰:「正惟倭奴肆毒,中原受其凌藉,故書意若曰,安得有若而人者,出而痛加剿戮,使之躬率妻子頓顙闕廷,且留其女以為質。夫而後上申國憲,下快人心也。」客曰:「是固然矣,第原書概用北語,而此則雜以南音,何歟?」曰:「賈園諸人雖流寓北都,實皆籍隸建康,莊獄置身不忘土音之操,理當然耳。」客曰:
「原書名《紅樓夢》亦稱《金陵十二釵》,此果符其數否?」
答曰:「符。舜華、碧簫、藹如、纈玖、淑貞、優曇、曼殊、文鴛、彤霞、妙香、小翠、友紅合之適得十二。」客曰:「玉卿、佩荃何以不與?」曰:「一生維揚,一長北直,非金陵產也。」客又曰:「物之貌美才優,自應共尋佳夢,何以淡如淫,瑞香夭,玉卿寡而有玷,作者何所惡之而為此偏詞哉?」曰:
「非偏也。譬則梨園子弟,生、旦、淨、丑缺一不可,是書之有淡如、瑞香、玉卿,猶金瓶梅之有潘金蓮、李瓶兒、林太太也。」客默然有間,則又發難曰:「十一、十二歲作帥克敵,尚曰默有神助,不專己力。至優曇姐妹以十一齡女孩居然應詔金門,首標蕊榜,繃謂姿稟朦人,究未免口寸而失實。」答曰:
「人之賦質奚啻什百倍蓗?即如白香山,生甫七月,能識『之無』二字;劉宋時謝莊年七歲、唐時劉晏八歲、李泌七歲,均以童卯召對御前,九重稱賞。此皆載在典冊,信乎,不信乎?」
曰:「然則何以不敘其入宮冊立,而竟置之不論,何也?」曰:
「是書以舜華、小鈺為乾,餘皆枝也,蔓也。舜、鈺既已完姻,尚且不止,而轉以冊立儲妃作結,是則喧賓奪主。」至客曰:
「草石成婚,既屬書中正旨,自宜爾見縷細敘。乃於其親迎之禮則略之,轉不如登壇授印之祥;於其新歡之夕亦略之,轉不如玉卿等私合之詳;而且既婚之後,有無生子,竟未嘗贅及一語。毋乃詳略失當歟?」答曰:「授印異數也,故詳敘以彰其榮;迎娶常事也,不妨略。苟合私情也,故詳述以揚其丑;燕爾公情也,胡勿略?憶餘曾戲集四書語,作新婚聯云:『此一時赧赧然,強而後可;出三日,洋洋乎欲罷不能。』諒彼五美情態,大略如是,詳之無所用其詳耳。至於娶妻生子,子復生孫,瑣瑣寫來,雖數百回亦不能竟,不且空勞辭費哉?」客曰:「然。雖然吾聞昔人有三夢芻狗,而占驗各異者,夢兆於因也。是書以夢名篇,二乾說夢,故其游青埂化草石,則小鈺與舜華同夢;授飛刀讀天書,則碧簫與小鈺同夢;他若淡如之不得列於金釵也,則夢;小翠之心懾於野豬鬼也,則夢;小鈺之生也,則寶釵夢;優曼之生也,則婉淑夢。獨瑞香以感夢而死,臨終嗟悔,執手拳拳,梅下孤墳令人有美人黃土之歎。恐世有好事者,又將續此《紅樓續夢》矣。」主人莞然笑曰:「玉環再世,中郎後身,十地茫茫,輪迴無已,天下有情眷屬,安知非前世姻緣?顧其續也,聽之;其不續也,亦聽之。餘實不能再耗筆墨,為若輩癡情兒女,一一了此未完私願也。」客無以難,則唯而退。
主人曰:「噫,書雖已止,韻尚有餘。爰取園中諸美,綴成長律一首:
夢入紅樓夢轉賒,續將前夢等搏沙。
石經冶煉蜚蛙彩,小鈺草沐涵滋茁露芽。
舜華脫手神刀光閃閃,碧簫聯飛金彈影斜斜。
藹如蒼茫雲海辭宗國,纈玖潦倒烽煙失故家。
淑貞綺閣豔才魁蕊榜,優曇林嘉種厭苕華。
曼殊紋舒錦翼天然麗,文鴛佩結奇馨分外加。
佩荃佳氣氤氳燔麼耨,妙香芳名璀璨蔚朝霞。
彤霞魔生翠幌珠含顯,小翠塵染藍田玉點瑕。
玉卿三益故應盟絳萼,友江一何處弔梅花。
瑞香脂銷北裡悲遺掛,瓊蕤蜂繞東籬看鬧衙。
淡如情思綿延真復幻,功名鼎盛大非誇。
三千粉黛都無匹,十二釵瑣不厭奢。
蕉底鹿埋殊惝,槐邊蟻聚鎮紛拿。
孟堅座上饒佳客,戲學癡人一笑讠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