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 婢女戲編茜字謎 美人爭譜竹枝詞
且說小鈺聽得太醫來,就叫丫頭放下炕幔,自己坐在旁邊。
王太醫忙向小鈺打個足全。請過安才診脈,診完了說道:「這位小姐向來吐紅,卻是肝肺兩經的血。所以還好醫治。如今心脈洪數帶弦,諒來心口有些隱隱作痛。此時還不妨礙,恐防冬節前後見起紅來,便是心血了。心不統血,極是危症,有些棘手呢。」說罷,走出房門,向朱太監說:「這位小姐莫想今年過除夕了。總在冬節後便要成仙的。如今且開個方兒,暫且解救眼前罷。」小鈺聽了,十分焦悶,恰好外邊婆子傳說:「夏太監奉旨賞下十斤大人參來了!」小鈺道:「這老太監還活著的嗎?」婆子說:「老得彎腰曲背,不成相兒,禮數卻周到得很,在東廳上碰了許多頭,請王爺安。又請二位皇子妃娘娘的安。」
小鈺說:「聖上有過旨的,尋常賞賜不用親身叩謝。你們收了進來就是。」當下分了五斤,送給瑞香。叫他每日煎服三兩,吃過五天,果然人參的功效大,漸漸強健起來。服到半月後,竟是行坐飲食如常了。小鈺心裡寬舒,就請齊眾人,陪著太太、奶奶在池心閣賞荷花。喝了一日的酒,十分盡興。
到了中秋這日,小鈺道:「年年在月廊賞月,未免陳腐了。今年換個地方,到白雲樓去罷。」傍晚,便齊齊到樓上看月飲酒。王夫人道:「酒令也行厭了,我聞得宮女丫頭中很有通文理的,各人編個新謎兒叫各人猜,猜不著的喝酒,還要連累著主子同喝。」李紈、寶釵笑道:「我們的丫頭通是蠢笨的,那裡會猜?我兩個的酒是喝定的了!」盈盈正要賣弄聰明,便搶著道:「『東風著地吹』,隱著一個字。」蔚藍說:「我猜著了,且不明說,只回你一個謎罷:『雅州黃連。』」舜華笑道:
「真個著了,免得累我喝了!」金荃道:「我也回你個『夕陽照不到莓苔』。」有個倭宮女名叫釧兒,說道:「我也回個『紅襖紅裙認做娘。』」纈玖笑道:「著倒著了,只是太顯了,怕眾人都懂了呢。」眾人卻呆呆的猜不著,雲藍道:「我也有了,『岐山隰畔』。」春紅說:「我卻猜著了,但是回不出來,寫在掌心裡罷。」王夫人說:「很使得。寫了捏著,一會子伸出來瞧。」英英說:「我也寫在掌上罷。」祥風道:「我偏要回他一句,我名叫風,就說了個『春風拂處』。」紅雨道:
「我說個『秋雨飄來』。」彤霞道:「胡鬧,要累我喝酒了。」
長青道:「我也寫了再開罷。」底下各處的丫頭凡認得字的,都寫在掌上,不會寫字的,各自喝了一杯,才叫盈盈宣說。盈盈道:「是『茜』字,他們回的都猜著,只紅雨不著。」眾人一一開掌,只有春紅、英英、長青、絳雪是著的,餘外通錯了。
碌亂喝了一會,還帶累主兒也同著喝了幾杯。直鬧到三更將近,忽瞧見月亮邊暈上五色的圓圈兒,約有十多層,光彩耀眼。王夫人輕輕吩咐眾人:「別開口,快跟著我跪下。」自己真個站起身跪在窗前,眾人各各跪下,直待月華散後才起來。大家稱賀道:「太太的洪福,瞧見月華是大吉大利的。」重又入席喝了一回,才各自散回。
過不多時,又是重陽節了。小鈺說:「今年通要換個新地方,別再到茱萸閣登高,竟往聽秋軒後廳去賞菊,待黃昏月上,移到前廳梧桐下玩月,豈不新樣?」就叫宮女、丫頭排開桌面,用過十道菜,王夫人道:「中秋行的令很有味兒,如今你們姑娘們各編一句,也要暗藏不說破的。不拘先後,有的就說。」
藹如道:「四野鳴雞覿面遲。」纈玖道:「我替姐姐宣宣明白罷,『蘇家兄弟對牀時』。」文鴛說:「一篇窗下寒燈裡。」舜華道:「好賦和甘宰相詞。」寶釵贊了一聲「好」。佩荃說:
「該換韻了,我是『清塵灑道效前途』。」妙香道:「破塊鳴條事兩無。」碧簫道:「半是催花半濡柳。」友紅道:「輕如剪子潤如酥。」李紈贊道:「用『二月春風似剪刀』,很妥當。」瑞香道:「該換兩個字了,我說:『行行夢入陽台下』。」
淡如趕著接道:「款款春生繡帳中。」寶釵搖頭道:「首句已不很好,二句更覺荒唐。」小翠道:「我說『看破世人翻覆手』。」
小鈺道:「翻手作雲覆手雨,用得極妥,我說『略施騰致補天工』。」李紈笑道:「到底是他兩口子的語氣闊大。」舜華聽了漲得滿臉通紅。淑貞怕說到他,連忙說:「又該換字了,『拂將楊柳映梧桐』。」玉卿說:「嫋娜仙姿最不同。」王夫人說:「這兩句像不是一個樣的,有些錯呢。」寶釵道:「一卻一樣的,但何苦說到人身上去?」王夫人才點點頭笑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婉淑說:「我也講個人身上的,『光霽故應人共仰』。」王夫人說:
「這才好呢。」彤霞說:「賦成赤壁憶髯翁。」小鈺道:「江上清風,山間明月,卻隱而不露。」李紈道:「詩以言志,卻也是自然流露,不假思索的。如今十六個人通輪到了,請太太再發個令罷。」丫頭們報導:「前廳新月上了,果碟兒、熱炒盤兒已擺在梧桐樹下,請那邊坐罷。」王夫人就領了眾人到前廳來,對著月光喝酒,問:「你們眾姐妹近來做什麼詩沒有?」舜華回道:「沒什麼好詩題,大家久不做了。」李紈道:「這大觀園的景致人物通好做題目的。」寶釵道:「是哎,竟做幾十首王園竹枝詞罷。」眾人應到:「是明兒就做了送進上房,請誨。」
小鈺因舜華等五個人,自從對了親,絕影不到怡紅院來,趁著太太、奶奶散後,便對眾人道:「明兒齊集怡紅後堂做詩,若有一人不到,決要罰的。」果然次日飯後眾人到齊,舜華髮個議論道:「《竹枝詞》是要切著民情風俗,俚中帶雅才合體格。我瞧這園裡的人情俗尚不很近古,做來未必可觀,不如換個題罷。」淡如道:「我早已按著四季做了四首,謄也謄好了,況且奶奶出的題目,不必換了。」就在袖裡摸出一張箋紙來,上寫:
大觀園竹枝詞
春
雙雙解馬走春場,多事生憎北靖王。
傳得鼎湖仙術會,教人終夜搗元霜。
小鈺笑道:「真個應了舜妹妹的話,不很雅觀,如何好送到上房去?」又看第二首,是:
夏
炎天觸暑遠奔波,妖怪來尋可奈何?
窗裡淫聲窗外聽,高抬雙腳叫哥哥。
小翠見了,氣得眼淚汪汪,不便作聲。三首是:
秋
西風陣陣透窗紗,消瘦容光病日加。
猶記炎宵情夢好,粉胸雪腿向郎誇。
瑞香罵了一聲:「混賬東西!」第四首是:
冬
煤炕騰騰火氣蒸,嬌娃負創痛難勝。
檀郎情重蹺雙膝,高架紅衾護玉臀。
妙香道:「無瑕者可以錄入,淡丫頭劣跡多端,偏會索人瑕垢,我也來做四首給你瞧。」便寫道:
春
落梅風急月初升,鐵鎖方開火樹凝。
粉腕暗將郎背倚,池心閣上看龍燈。
寫完第一首,笑道:「儘管說他,也沒味兒。只得借重別位姐妹了。」就續寫道:
夏
羅襦褪盡露冰肌,一朵芙蓉水面欹。
薄薄窗紗遮不住,憑郎調笑任郎窺。
眾人看了,都不做聲。第三首是:
秋
讀畫怡紅路不遙,芷香橋接藕香橋。
秋來辜負橋南月,夜半無人慰寂寥。
彤霞啐了一聲,不說什麼。第四首是:
冬
即近銷寒雪滿天,大觀園裡會同年。
淡如酒令蹊蹺甚,醉倒何娘借榻眠。
友紅道:「何苦來?我不曾開罪妙妹妹,糟蹋我做什麼?」
妙香說:「這個並不算糟蹋。」瑞香說:「姐姐的詩太蘊藉了,你瞧淡丫頭狺狺狂吠,全無顧忌,可惡得很。我來做四首把他的丑處通搬出來。」便寫道:
春
行雨行雲暗暮朝,穢墟春暖貯嬌嬈。
一丸妙藥傳來秘,子母河邊壘塊消。
夏
是鳥夫鳥啼殘伯趙啼,枯楊枝上忽生梯。
參媒氏妁全無准,錯把雛鶯配老雞。
秋
滿樹秋聲候雁哀,金尊對月獨悲哀。
淡如遠嫁瓊蕤死,那得巫雲入夢來。
小鈺道:「瓊蕤已死,早去轉世投胎了,何苦又牽扯他。淡如也罵夠了,別再說他,寧可來嘲笑我罷。」瑞香說:「使得,便說你。」又寫道:
冬
觀德廳前霜木號,小王令箭曉傳操。
薛娘枉伴先生睡,不及倭蠻武藝高。
小翠拍手道:「依舊說的是他,妙極,妙極。」彤霞笑道:
「淡丫頭自取其辱。姑念之不來侵犯著我,我也不必再打痛腿了。」便也寫上四首道:
春
扶荔廳前柳始荑,衡蕪院裡夕陽低。
郎心一似多情水,流過藤溪又芍溪。
夏
九重詔旨怒千雷,泥首階前苦情哀。
樂煞怡紅老年伯,芰荷香裡璧人來。
秋
佛會盂蘭憶鳳釵,芬陀庵裡附清齋。
一聲梵唄千行淚,偷捻紅巾背面揩。
冬
一闕新詞締鳳盟,日高猶自滯雲情。
石榴枕上芙蓉面,不號文君號玉卿。
藹如問:「還有人做沒有?」眾人道:「牆茨中毒,言之可丑,不必做了。」碧簫道:「待我來做首總冒的起章罷。」
就寫道:
紅紅翠翠集釵裙,儇薄何人最妒群?
一十六章新樂府,王園四季有奇聞。
舜華道:「有起就有結,我來做首末章,把那些實跡都散作空際煙雲,替眾位洗洗穢罷。」便寫個:
抵隙尋瑕總是私,無端編出子虛詞。
我來不必多饒舌,袖手聽他唱竹枝。
纈玖贊道:「碧姐姐的第二句是春秋筆法,不明指其人,而其人之罪已無可逃。舜姐姐的第二句是詩人忠厚之道,化實為虛,所蓋多矣。」小鈺交給盈盈,道:「你順著年月先後,匯總謄將出來。」舜華道:「污耳辱目,不如付之一炬罷▉」
宮梅笑道:「謄清了好和那怡紅史記、穢墟賦集、四書文共傳不朽哩。」眾人正在說笑,只見香菱忙忙的走來,不知何事?
須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