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
  巧姐初返外家 淡如錯招老婿

  且慢說香菱母女去托小鈺做媒,且說王夫人,坐在上房,見個門上婆子來報導:「巧姑娘回家來了。」王夫人叫:「快請。」果見巧姐走將進來,見過禮。又見有個四十多歲的鄉里女人上前拜見,王夫人問:「是誰?」巧姐回道:「這是劉姥姥的媳婦,劉大嫂子。」王夫人就親手拉他起來。奶奶們一一通見了禮,坐下。王夫人向巧姐道:「你出嫁多年,我接過你幾十次,總推有事不來。想是嫌遣嫁時太草率了,有些不舒服。
  其實因彼時家道艱難,後來我也補送了許多奩田、衣飾、金銀,怎麼就一去不回?這樣作難。」巧姐站起身打個足全,說道:「蒙太太賞賜極厚,感激不盡,怎敢不舒服?實因鄉下人家不比官宦家裡,略有些產業,就要天天當心經管,田裡工作人又多,舖子裡伙計又多,晚上開送來的動用帳薄,要算到三更過後。
  若一日不算,積壓下來,越發忙不開了。公婆通不在了,官人連算盤也不會,向來不管事的,因此走不脫身。其實時時刻刻惦記家裡的。」王夫人點點頭,便問:「劉姥姥清健麼?」劉嫂子說:「老病多年,如今是房門也不能出,只在炕上過日的了。」各人又閒談了一會,用過酒飯,巧姐同劉嫂子到園裡來,見過平兒,又來見小鈺。
  小鈺讓他們坐下。說不幾句話,只見香菱母女沉著臉,氣忿忿的走進怡紅院來。坐下了,香菱就開口道:「茹家的姻事又有人搶去了,往後二爺到底還管不管?」淡如接著道:「沒良心的,忘恩負義,得新棄故,我也很不用沾你的光。」小鈺笑著道:「姐姐,別說這些閒話,誰是新,誰是故?我一般把八字送去的,獨你合不上,也是姻緣前定。我再慢慢替你設法訪尋就是了。那裡一時急得來的?」淡如道:「很好,待我活一百歲,好煩你慢慢的去訪。」劉嫂子便問:「這位小姐高姓?」
  香菱說:「姓薛,是我的親生女兒,和賈王卻是嫡表姐弟。因為家寒了,王爺瞧不起,情願去奉承富貴的姐妹們哩。」劉嫂子道:「這樣一個俊人才,怕沒好親對?我倒有個相當的人家。」
  向著巧姐道:「姑娘該知道的,我們同村住的原大老爺,可是個大富不是?」巧姐道:「聞得前村劉家屯裡,有個原百萬,是做了官丁艱回來的,名叫士規。因他家有百萬之富,才有這個稱呼。」香菱聽了,忙問:「你認得麼?做的什麼官?」巧姐說:「離我杏花村五里多路,不知確細,只聽見眾人說的。」
  劉嫂子道:「我認得,他是個知府。」淡如問:「有多大年紀?
  相貌怎樣的?」劉嫂子道:「年紀約略在二十以內,相貌比美女還要俊些。若成了親,真是天生一對兒呢。只要重重賞我媒金,包管一說便成。出月去就好完姻,同去上任做太太了。」
  香菱母女滿口央求,許他五百兩謝儀。小鈺道:「婚姻大事,那裡這樣草草;必得請薛二叔下鄉去細細打聽明白,還得相相郎君,才好合婚問卜。」香菱道:「很是,我明兒同了薛二爺去親眼相一相。」淡如說:「我跟了奶奶同去。」劉嫂子道:
  「家業官職,只到劉家屯的村口一問,是人通知道的。要相郎君,我引他到門前旗桿底下,兩個人站著,不叫別的人走過來,便不得認錯了。」母女兩個喜歡得心花都開了,忙去通知薛蝌。
  巧姐就和劉嫂子同起身作別。進到上房,吃過二頓飯就要回去。
  太太留他不住,也就由他。平兒送出宅門,仍回庵裡去了。
  第二天,淡如絕早起來,打扮得天仙似的,同香菱坐了一輛後檔車。薛蝌騎了馬,帶了四個家人,先到劉家屯村口打聽。
  原家眾人都說:「這是我們村裡第一個大財主鄉紳,大牆門前兩枝旗桿,好不體面哩。」薛蝌就吩咐車夫,到了門前須慢慢的走。果然見一個高大台門,兩枝朱紅漆旗桿,劉嫂子和一個後生兒在旗桿下站著說話。卻是便衣便帽,真個十分俊秀。小小身材,雪白的臉,烏黑的發,一雙桃花俏眼,笑嘻嘻的瞧著車裡,約略年紀不過十六七歲。淡如故意把扇子撩在地下,叫家人下馬來拾取。車便停了,拾得扇子起來,恰好騾子撒起溺來,又停了一會。男女二人,臉對臉兒瞧個盡興。薛蝌就引著車子繞到劉姥姥家來,坐下等待劉嫂子。
  劉嫂子問原士規道:「這位小姐生得何如?若不是我的妙計,別想娶他呢。」原士規道:「妙極,妙極。說成了親,一千兩媒禮,分毫不短。」劉嫂子洋洋得意,回轉家來,香菱母女就寫了年庚八字,央他明日去說親。劉嫂子滿口應承,留他們吃了點心。
  回進城,親自往上房見王夫人,王夫人問:「相得怎麼樣?」
  香菱說:「媒婆的話,一些不假。」王夫人和寶釵都很喜歡。
  二人出到花園,一徑回紅豆莊去了。小鈺惦記,忙到紅豆莊來問,淡如冷冷的回道:「咱們這些窮苦人家,也只好對這樣小小門戶的人。又且我這副丑臉面,那能配得秀美兒郎,只好是這個分兒就罷了。」小鈺笑道:「聽姐姐的話,自然是合意的了。明兒叫劉婆去放個風,叫他來求親。我替姐姐再探聽探聽,才好做媒。」淡如冷笑道:「這樣好成的媒,不勞千歲爺罷。」
  香菱道:「庚貼已經交給劉嫂子送去了,不煩二爺費心。」小鈺道:「理該男家來求請八字,怎樣就忙忙的送了去?劉媒婆的話,究竟不知是真是假。」香菱說:「一句不假。我們母女已經定了主意,別另去央人探聽了。」小鈺點點頭,自覺沒趣,徑回怡紅院去了。
  原家揀了三月十八日下聘,四月初五日就要迎娶。劉媒婆押了盤來,禮文極其豐盛。小鈺代他們備了回盒,也很體面。
  淡如謝也不謝一聲,心裡總是不很舒服。小鈺明知他母女不喜歡,也只得由他。到了初五吉期,媒婆坐著一乘玻璃大轎先來,隨後原家的執事彩亭鼓樂花轎排有半里多路,威威武武,到賈府門前,珠燈花轎,直到東邊正廳停下。香菱領了淡如各處辭別,單不到怡紅院來。小鈺賠媵了十六名丫頭,十房家人,全副嫁妝,自己卻恭恭敬敬送他上轎。又派二十名丫頭,二十名老媽,二十名家丁送往原家。次日,香菱拿個門下子婿原士規頓首百拜的帖兒,給眾人看,誇耀那知府女婿,別人通不開口。
  獨有瑞香最愛說刻薄話的,便道:「怪不得他是個捐納官兒,一個帖兒連寫了兩個別字。」香菱問:「那個是別字?」瑞香笑道:「『士』字該寫『是』字,這『規』字也錯了,該寫『糹強』字頭的『龜』字呢。」香菱啐了一聲,才走了回去。
  下半天,送嫁的家人丫頭回來,紛紛揚揚都說:「原姑爺約有四十多歲,是個黑麻子。」王夫人聽得奇怪,叫香菱、薛蝌來,問道:「怎麼會相錯了?」兩人怔怔的,回說:「實在是個怪俊的後生,不知怎樣掉了包兒。」王夫人就差家人去說:
  「我們南京鄉風,三朝定要雙回門的。若新郎不來,我不依的。」
  家人去了,回來說:「原姑爺辛苦了多日,身上欠安,待至七朝同來回門罷。」到了第七日,原士規沒奈何,只得同著淡如來到賈府門前,自己下了轎,步行進來。淡如的轎直抬到二宅門才住下。走進上房,太太、奶奶、眾姐妹和小鈺通在那裡等他,他掛著眼淚告王夫人道:「太太,我被他們騙了,怎樣救救我才好。他是個黑臉皮曝眼珠疙瘩大麻子,週身烏黑的粗糙皮肉,嘴巴上的鬚根像板刷一樣。實年四十四歲,已經娶過親,生有子女。前年斷了弦,把我做續配的。家裡現有八個妾,十多個通房丫頭,捐納的是同知,不過署過三個月府印。家財也不過十多萬,倒養著一班戲子,前兒代相的就是戲班裡的小旦。
  劉嫂子得了他一千兩媒禮,才出這惡計的。」說罷,便嗚嗚的哭將起來。
  小鈺聽惱了,嚷道:「還了得,敢到我府裡來行騙局▉連王法也沒有的了。」跳起身,往外邊吩咐:「把原士規看押起來▉」一面發枝令箭,把劉媒婆提來一同審究。又叫把他的姓名開交吏部,先革了職,待審明了再交刑部定罪。太監即時傳令出去。把這是龜先生嚇得像雷打的一般,滿身發顫。旗牌官把他竟當做了罪犯,押在巡捕廳班房裡,好多人緊緊圍著看守。
  正在急得魂飛魄散的時候,忽聽見裡面傳話出來,說太太吩咐,叫原姑爺到西廳請坐。請了薛二爺來奉陪,又叫大廚房備席款待,用了酒飯,好和淡姑娘同回去。劉婆也不用去提了,吏部也不必去說了,一概拉倒,通不舉究了。原士規聽見了,真像是一封恩赦的詔書,死裡逃出生路來,連忙雙膝跪下,摘去帽兒,接連碰了許多響頭,口裡叫道:「謝太太的天恩,饒了我的狗命,我來生變只狗馬報效太太的恩典罷。」眾人看了,卻笑將起來。小太監就引他到西廳來,薛蝌也趕來了。見他坐下,瞧這龜相兒實也難看,又見額角上碰起了一個青紫的大疙瘩,愈覺惡厭。勉強遜他從了席,他又怕又臊,那裡吃得下酒菜▉只推身上發寒熱,實在坐不住,要先回去。薛蝌說:「既這麼,我去請了太太示下,再來奉復。」原來太太見小鈺一路喊罵出去,知道要去收拾他,就差個管家婆去探聽明白,回來稟知,才又差傳這些話。一面叫了小鈺進來,吆呼道:「你做事也太冒失得很,全不想前慮後。淡丫頭嫁到他家,已是五六日了,鼓樂花轎一路迎去的,誰不知道,難道還要西廳出去來另嫁人嗎?又有誰肯娶他呢?既不另嫁,就要他們夫妻和睦。
  留著個同知官兒,也是個五品的太太,還好望他升轉。若革了職,更沒指望了。既不難為原士規,難道專去糟蹋劉媒婆嗎?」
  寶釵也說:「太太的話真是至論。我們家鄉有句俗語道:『糞坑越淘越臭』,你這個辦法可不是淘糞坑麼?沒你的事,快回園去罷。」小鈺聽了,才沒話回答,怔怔的回怡紅院去了。
  少停,薛蝌進來稟知原士規要先回去。王夫人叫等等同了淡丫頭同去。淡如道:「我不去了。」王夫人又勸慰了他一番。
  李紈、寶釵都說:「你瞧小鈺這個糊塗人,聽了太太這一番話,也就回過來了。怎麼你還裝這個相兒?快吃些酒飯同回去罷。」
  淡如沒法,只得喝了幾杯酒,站起身說:「我遵太太、奶奶的命,暫且同去,滿了月,定要來接我的呢。」王夫人說:「自然打轎來接的。你須要夫妻和氣,別使那嬌性兒。」香菱也叮囑了一番,才上轎同著士規回家去了。
  晚上小鈺舉著酒杯喝酒,還是氣忿忿的,說:「便宜了這原狗才,沒有收拾他。」宮梅笑道:「那原是龜,還算有涵養,被二爺這般糟蹋,並不做聲。若是龜性兒躁些的,便回你說:
  『我要娶個囫圇的姑娘,怎麼娶了個殘破的?到底是那個混賬行子鬧得他這樣稀糟夥爛的?』二爺便怎麼個回答他呢?」小鈺笑道:「放屁,他敢這麼放肆,把大個的嘴巴子敲他哩。」
  正在說笑,只見玉卿走進房來,輕輕說道:「二爺,你又鬧出亂子來了。」小鈺問:「什麼亂子?」玉卿道:「佩荃妹妹有三個月身上不轉,飯也吃少了,今兒叫肚疼得很。園裡除了你,沒有第二個男人,可不是二爺鬧的?」小鈺道:「冤枉,冤枉。
  我實實不曾沾他的身,那會受胎?況且我自從學了房術,會斂氣歸元,輕易不得泄的。別人或者不知道,難道姐姐也不知道嗎?」宮梅笑道:「不泄是真的,但是書上說的『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』不知誰人闖了禍,如今栽在二爺身上有口難分呢。」盈盈道:「思防是阻經也未可定。他並不曾出園去,園裡是斷斷沒人敢進來的。除非是財神爺迷了,才是這麼的。」小鈺道:「胡說,那是什麼狐精迷了?快去傳王太醫的兒子來,診診脈,開個方兒,吃服藥就會好的。」丫頭答應了,出去吩咐傳太醫。
  太醫還不曾到,小鈺就拉了玉卿的手,同過去瞧他。剛進得房,只見佩荃在椅上一交跌倒在地,口裡鼻子裡通淌的是血。
  小鈺忙上前抱他起來,只見他已是發了暈去,臉色也變了,牙關緊閉,不知到底是什麼病,性命如何?下回說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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