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 浸水芙蓉窺玉體 臨風楊柳度纖腰
小鈺問:「妹妹,有什麼話?」佩荃道:「今兒我家打發人來,說我離家多時,父母惦記得很,明兒要接我回去。」小鈺說:「你來了差不多三個月了,尊大人記念自然該去的。但是端節近了,屈妹妹過了節去罷。我差人替你去說就是。只不知去了,幾時再來?」佩荃說:「大約總要過了夏,等到秋涼才來呢。」小鈺即日就差了旗牌官去說;「我家太太留小姐過節,初六就會備轎送回來的。」賈家也應允了。
到端陽這日,各人通到上房去賀節,小鈺和姐妹們也各各道賀了一番,就在上房喝酒。過午,賈府向例,端陽日午時,各人要用雄黃菖蒲加些香料煎湯洗澡,因此各人忙忙吃喝完了,回進園來。
小鈺私向玉卿說:「我到眾姐妹處瞧瞧白身子,回來和你同盆洗澡。」玉卿笑著點頭。小鈺暗想:「舜華是惹不得的,碧簫、藹如、彤霞、妙香、瑞香通是瞧見過的。淡如、小翠更是瞧慣的了。況如今有香菱、施婆攔阻,進不去的。」一徑往小山書屋來,要瞧纈玖,誰知前後門窗關得漆黑,又不便打進去,只得轉到青壁山房。恰好碰見祥風丫頭,便問:「姑娘在那裡?」祥風道:「在後軒洗澡。」小鈺見前房門是關緊的,便往後院,跨出窗前,走到紗窗外,往內一張,見淑貞雪白的背脊,坐在澡盆裡,小鈺輕輕嗽了一聲,淑貞回過臉來,明明見小鈺站在窗外,便大聲的喝問:「什麼混賬人,敢到這個地方來?」
小鈺聽是個生氣的聲音,就往外飛跑了出來。又到留香居,去後窗外瞧友紅,友紅正對著後窗伸開一雙小腳在那裡擦腿,小鈺笑著道:「好細嫩肌膚,又且紅白相間,可愛,可愛!」友紅抬起頭來,瞧見了小鈺,慌忙帶著水往外房走了出去。小鈺欣欣得意,才到凌波垞來,先去瞧佩荃,佩荃已經洗完了,正在那裡穿衣裙。
小鈺叫他開了房門,拉了他的手,同到玉卿隔壁房裡。把四面門窗關了,版壁上原有個月洞,是用玻璃鑲嵌了,瞧得見隔房的。便叫他坐下,自己走到玉卿房裡來,玉卿道:「為什麼去了多久?再遲遲要交未牌了!」忙叫丫頭舀了水,兩個脫去衣褲,同坐在一個盆裡。洗了一回,高起興來,就在澡盆中水戰,戰夠多時,玉卿說:「水也涼了,好住了罷。」小鈺才和他同起來,擦乾身子,穿上衣服。笑嘻嘻走過隔壁房裡來,問佩荃道:「妹妹瞧得有趣麼?」佩荃站起身來,小鈺把他的裙子一摸,是濕透的了。揭開裙子,那紗褲襠裡,竟像潑了粥湯一般。佩荃漲紅了臉道:「別這麼混鬧!」小鈺忙把他裙子解下,又硬硬把褲子也褪了下來,用帕子揩淨了,就向玉卿借了一副裙褲,替他換上。見他的腰肢很瘦,用指頭一跨,不上三跨。
贊道:「這真是楊柳纖腰,不讓白家小蠻呢!」便布著耳朵,輕輕說道:「我今兒晚上到你房裡過夜,你再遲幾天回家罷。」
佩荃低著頭不做聲。兩個正在黏纏,只見盈盈走來道:「二爺,方才蔚藍姐來說,舜姑娘請二爺即刻過去,有要緊話說。」小鈺聽了,便忙到蕭湘館來,舜華一見,便沉著臉問道:「二爺,你瞧宦家閨女可和娼妓一個樣的,還是略有些分別?」小鈺說:
「妹妹,你的話我全然不懂。怎麼講這個話?」舜華冷笑道:
「不懂,請瞧那張紙上的話罷!」小鈺接來一看,紙上面寫著:
外孫女淑貞謹白:外祖母暨二位舅母大人尊前。兒賦命不辰,慘遭家難。益以寒門衰薄,並無期功強近之親。隻影煢煢,飄蓬靡適。荷蒙大人垂恩收育,眷愛有加,方擬永奉慈輝,撤填侍膝。不意狂童肆侮,窗隙潛窺。此而可忍,政恐履霜堅冰其馴,至有更甚者。蟻命如斯,更何足戀?輕繯七尺,行將隨亡親於九原也。伏冀終始矜憐,藉乾,歸衤付祖塋。犬馬之酬,矢諸再世。淑貞挹淚百拜。
小鈺看了,魂也嚇落,雙腳亂跳道:「不知還好救得活麼?我去瞧瞧。」一面說一面往外就走。舜華道:「別忙,若待你這會子去救,恐怕十個也死定的了。幸喜傳燈師前日入定,知道淑妹妹今兒午未兩時有難,特來邀我同去瞧他。誰知已經栓上門,正在那裡上吊。忙叫幾個健老媽打開了窗,跳進去救了下來,已是滿口涎痰,眼珠都是定的了。起先不知為著什麼緣故,瞧見桌上這個稟貼,才知道是你闖的禍!可憐,可憐!他也是個名門閨秀,忠臣後裔。因一時無奈,孤身倚傍外家。你做表兄的,不肯照看他也罷,竟忍得這樣凌賤他!」舜華口裡說,止不住眼裡淌下淚來。小鈺也淌淚道:「我不過醉後在窗外瞧他洗澡,並沒怎樣糟蹋了他。誰知他這樣烈性的人!」舜華聽說,惱極了。把手在桌上一拍,叫聲:「放屁!這還不是糟蹋,你待要怎麼樣才算糟蹋?料你瞧得園中姐妹,通只當是一群婊子!但我和你不過是疏遠親戚,雖沒了父親,還有母親,有家可歸。今兒即刻搬了回去,終身終世不願見你這樣的大體面,妄作胡為的,混賬千歲爺了!人都害死去了,還只當沒事的一般。你道人人都是淡如嗎?」小鈺著了急,雙膝跪下道:
「是我該死!虧了妹妹救全了淑妹妹性命,從今以後,若再去干犯他,便是畜類。還求妹妹須得過去陪伴著他,好言勸解,別晚上又有什麼意外的事。」舜華因一時忿激,說得過分,見他這個相兒,卻又過意不去。連忙也跪著請他起來,讓他坐下,才說我也防他又尋短見,已托傳燈師住在青壁山房作伴,並講些姻緣因果,開導他。隨後我自然再去,說你酒後糊塗,如今深自懊悔,斷不敢再萌妄念了。但是二爺你也自己想想,叨了祖宗遺蔭,才蒙神仙佑助,成就功勞,榮寵異常。古人說的,『居上不驕』,又說:「『居安思危』,別太把福祿剝喪盡了。
瓊蕤雖然是小家之女,也是一條性命。如今在那裡?我每見了小翠,就觸動個哀憐的念頭,不知二爺心上也過得去麼?更有奇事,如今紛紛揚揚,另有那些不明不白的話,我也不忍直說,各人心上明白罷了。就是那些宮女丫頭,固然由你擺佈,也要存個上下體統,怎麼鬧得個貓鼠同眠,全沒半分規矩?現今虧了老爺、太太並大爺鎮住,全家還不到得離模。恐怕二爺獨自齊起家來,不見怎的呢?家既不能齊,這治國平天下越發難說。似這樣的當朝將相,可不白白負了聖恩麼?」這一番議論,說得小鈺目瞪口呆,就像泥塑的一般,回答不出話來。舜華又說:
「我說的通是糊塗話,聽不聽由著二爺,我要去瞧淑妹妹去了,二爺請罷!」小鈺只得應了一聲,回到怡紅院來,想道:「舜妹妹的話真是藥石,至於責備到治國平天下,更是名論,自然要遵奉訓誨。書紳自警,倒還容易,只是得罪了淑妹妹,怎樣才好解釋?」想了一回,就叫丫頭磨起墨來,忙忙寫成一個奏折,大略講鎮東伯周瓊全家殉難,並無房族弟姪,止有孫女淑貞一人,現在孤身依倚臣祖母跟前,實堪憐憫。臣係至親,不敢不上塵聖聽的話,寫完收好,一夜睡不安穩。
等到黎明起來,就吩咐盈盈:「叫備大轎,差幾名家丁送佩荃回去。我有事上朝,不及送他了。」又差宮女在留香居門外,打聽友紅有什麼動靜?探得平安無事,才放了心。就進朝去把折呈奏,皇上覽了,便道:「這是朕的錯處,怎麼被難文武通有恩典,單單遺漏了他?」即日下旨,加封鎮東伯周瓊為忠烈侯,追贈三代。伊孫女淑貞襲封承忠候,頒給金印,賜銀二千萬,食邑八縣。又賜宮女、太監各二十名。許自署,文職從九品以下,武職七品以下,均得支給戶部銀俸。又另發帑銀五十萬,著工部蓋造忠烈侯祠堂,又三十萬蓋造承忠侯府第。
交欽天監選定吉日,專遣禮部尚書齎詔往賈王府裡開讀。蘭哥兒在內閣見了諭旨,立即差人回家報信。隨後小鈺也回來了,忙叫替他備辦朝衣鳳冠,以便接旨。又差香玉報知纈玖,說:
「你家國王原想春天來京的,因海上盜賊甚多,不敢遠離,待到下半年再瞧光景。先遣官入貢,並帶有書信。」送給了纈玖,纈玖看了信,也沒什麼話,只寫了封回書,交使臣帶去。不提。
先是初五晚上,傳燈告淑貞說:「小鈺將來有五位夫人,你也在數內的。」又說:「三日之內,你便要封侯,還有許多恩典。你家先大人加封侯爵,建造祠廟,春秋祭祀,正有好處哩。」淑貞總認是寬解他的假話,及至得了實信,心裡卻暗暗服他果有前知的,十分憤恨,已消去了七八分。又想舜華這般關切疼愛,也不可不聽他的話,氣就平了一半。
且說佩荃,那日聽了小鈺的慇懃訂約,專候好音,一夜不曾合眼。還疑是偶然有事阻隔,次日自會過來踐約的。誰知第二天早上,丫頭來請上轎,沒奈何只得到上房並各處謝別一番,悶悶昏昏坐上轎回家去了,不必細說。
過了幾日,禮部頒詔到來,淑貞接了詔,即時入朝謝恩。
皇后召見,十分優待。回轉王府,就到上房拜見老爺、太太並二位奶奶。眾姐妹各來道喜。第二日,就借東邊正廳祭享祖先、父母,哭得十分悽慘。一面差人催工部上緊蓋造祠堂、府第,他想趕緊搬了開去,免得和小鈺擠在一堆。無奈工程浩大,那得十分迅速?也只好耐心守著。
這邊小鈺因為聽了舜華一篇正論,果然變個調兒,並不去和姐妹們黏纏說笑,玉卿房裡也不去了。丫頭、宮女都知道舜姑娘的教訓很嚴,況且此公將來是正主兒,別違拗了他,也各自斂跡。小鈺天天取那名臣言行錄,董、賈策論,宣公奏疏,細細揣摩,空閒了就到芬陀西庵和傳燈講論禪機,竟有個洗心滌慮的光景。舜華聞知,也很喜歡。
時光易過,又交六月將盡。賈蘭回家來報新聞道:「今兒接到廣東巡撫八百里加緊奏章,說羅定州地方龍龕、天黃兩山,極幽邃險阻。有個匪棍,姓龍名飛,原係瑤種,就在山中烏龍廟裡招集羽黨。立起個教來。入教的就在右胳膊上刺一條龍,涂些黑煤,名為烏龍黨。他名稱烏龍太子,漸漸哄動愚民,連著東安、西寧二縣,都有入教的,約略有三四萬人。舞刀弄棒,擾害良民,劫掠姦淫,無所不至。馬提台和施制台,因為前番獲罪,蒙恩革職留任,三年無過,方准開復。他兩個想要建些功績邀恩,即賜復職,就帶了五千人馬前去剿捕。誰知打了敗仗,施制台陣前被害,馬提台身受重傷,逃回衙署。匪黨就乘勝橫行,攻破了本州兩縣,又進攻肇慶府。聲稱還要來奪取省城,十分兇惡。皇上下旨把馬提台革職,就升總兵李赫做了提督。帶了三個總兵官,協同龐撫台、貢臬台並二員知府,帶兵二萬前去救援肇慶,務要收復羅定一州二縣,淨滅匪黨。已經八百里飛馬傳旨去了,不知將來勝敗怎樣?」小鈺皺著眉道:
「這馬公本領又平常,偏喜多事幹時。既已失察,及至提兵剿賊,並不奏聞聖上,又復失機。幸虧皇上寬恩,僅予革職。但李赫雖曾跟我出徵,卻不是個將材,龐撫軍更是個白面書生,恐怕未必成功,白白坑了二萬人的性命。」即刻到留香居告知友紅,友紅掛著眼淚說:「雖仰蒙聖恩寬宥,只怕受了重傷也難存活,又不知他卻怎樣了?」小鈺笑道:「他是誰?誰是他?諒來問的是姐夫了?放心,放心。不必惦記,他在衙門住著,斷沒事的。」友紅漲紅了臉,啐了一聲,道:「我何曾問他呢?」次日小鈺入朝議論這事,皇上說:「朕本要召你來計議的,因急於傳旨,不及細商。如今旨意已下,且聽消息罷。」隔不一月,果然廣東藩司奏稱:龐李會同剿賊,全軍覆沒,文武盡皆被難。現在肇慶已陷賊黨,附從愈眾,省城戒嚴。求聖上速發重臣名將前來徵剿,免致生民塗炭。小鈺聞信,即日上朝奏請出兵平寇。皇上逾道:「你是國家股肱,不可輕動。況這些烏合之眾,諒非大敵,只消你保奏一二能臣,多帶勁兵強將便可撲滅妖寇,何須親往呢?」小鈺遵旨回到家來,先請了賈政的示下,要想保奏碧簫、藹如,賈政叫和他各人商量。小鈺就到園中告知碧、藹二人,二人道:「舜妹妹識見最高,咱們必得和他商議才是。」究竟怎樣出兵?且待下回說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