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三枝神箭穿楊柳 一闋新詞締鳳鸞
小鈺不見了一隻襪子,著急得很。幾個丫頭滿炕亂找,打不見。盈盈另拿了一雙交給他穿上,站起身來,覺得褲襠裡有個什麼東西墜著。解開一看,卻是一隻襪子。金荃笑道:「二爺想瞧白小姐,忙了,連襪子都夾著褲子穿了,儘管的叫我們快找,快找。」小鈺笑了一聲就要往外走。紫英道:「二爺還沒洗臉,別叫白小姐瞧了笑話。」小鈺就說:「快拿水來。」
慌慌張張梳洗完了,趕到上房,只見白姑娘正在那裡講話。小鈺一看,只見他渾身淡素衣裙,一雙風流俏眼,桃花臉上兩個笑窩兒,不笑也像是笑的,真似天上飛仙一般。忙上前作了個揖,他站起身回了一福,問:「這位是誰?」婉淑道:「就是我家二叔叔。」白姑娘說:「原來是千歲爺,該叩見的。」說罷,就跪將下去。小鈺雙手攙住,道:「嫂嫂別太謙,請坐,請坐。」兩人對面坐下,四隻眼的睛光緊緊注射,都只著出了神。小鈺定了定心,便問:「嫂嫂貴庚大號?幾時南方動身的?」白姑娘說:「我名璧,號玉卿,今年虛度十五歲了。因春間接了大姑娘的信,知道小翠二姑娘病體全愈,妖精已蒙王爺斬除,婆婆就叫我來接他同回家去。誰知拙夫去世,守孝百日滿後,天氣炎熱得很,直到八月才動身,昨兒到京的。」小鈺說:「翠妹妹近來又欠安呢,只好屈嫂嫂暫住幾天,等他健了才好同行。」玉卿一面說話,一面俏眼直注著小鈺,魂也銷了。
心中想道:「我只猜徵倭元帥自然凶形惡狀,誰知是這樣一個風流俊品!正好借著小翠有病,住在王府親近親近,或者有些幸遇也未可知。」就說:「翠妹妹在那裡?我要瞧瞧他去。」婉淑道:「我陪你去,二叔請自便罷。」小鈺只得應道:「大嫂陪了去更好,我失陪了。」假意在上房說了一回閒話,回到園來,吩咐丫頭:「探聽少奶奶回上房去了,白小姐在什麼地方?快來報我。」自己呆呆坐在怡紅院,早飯也不要吃。宮梅笑道:「二爺眼裡瞧飽了,難道肚裡不會餓的?」小鈺道:「我等白小姐來同吃。」飛飛道:「別想這樣好處,他早在上房吃過酒飯的。如今同著少奶奶園裡各處拜望,那裡就會來?別等他罷。」小鈺道:「我實在吃不下飯,燙酒來喝罷。」春苕笑道:「從來酒色是相連的,吃得醉醺醺才好等他來攀談呢。」
小鈺說:「我才剛見過了他,他論理也該來拜望我的。」芳荑說:「有什麼不來?我瞧他這兩隻眼睛珠不住的瞧著二爺,只怕他心裡還比二爺著急些哩。」小鈺拍著桌子叫道:「實在俊俏得可愛。」這一拍,把酒杯兒都打翻了。紅藕說:「心裡儘管愛罷了,何必敲台拍桌的叫喚呢?」眾人都笑個不住。
忽聽見外面說:「少奶奶同著白小姐過來拜望二爺了。」
小鈺飛身跳將出來,迎接進內,坐下便問:「翠妹妹怎樣了?」
玉卿道:「他說早晨王太醫診過了脈,還不曾吃藥,躺在炕上朦朧睡去。見一個豬頭,把兩隻耳朵當了翅膀,撲面飛來,驚醒了,出了一身冷汗。這時候更覺沉重些。」小鈺道:「如今園裡請醫生,我總叫太監頭兒朱吉陪進來的,據他說,王太醫說是肝氣鬱滯,心脈虛,帶著沉悶,自然夢裡驚悸。今兒方上用真鬱金、鉤藤鉤加硃砂金箔,吃來該會效驗。我雖惦記他,卻不便進房去陪伴。」婉淑道:「二叔,你把三塔寺的對句送給他,借掛幾天,倒是個闢邪的。」小鈺會意,就叫宮女傳話三殿上的太監,把上方七星劍請下來,交老媽子送到翠姑娘房前掛起來。婉淑道:「我要回上房去了,玉妹妹,你就和翠妹妹同住了,好早晚照看他。」玉卿說:「我同住是不敢的,只好日裡伴著,晚間須得別處宿。」小鈺道:「凌波垞最幽雅,離扶荔廳也近,嫂嫂住了罷。」婉淑說:「很好。」便叫把他的行李搬了進去。小鈺也同過去,替他張羅了一番,就回怡紅來了。
倩桃說:「二爺,你今兒竟大方得很哎。」馥馥道:「今兒有少奶奶在旁邊,自然大方;將來恐怕免不得要小方呢。」
小鈺道:「別胡說。我問你,你是上和瓊枝說的什麼箭賬還該我三兩銀子?」馥馥道:「咱們賭射鼓子,他輸了,賴著不肯還。」小鈺問:「誰的箭射得最好?」翩翩在旁說:「咱們都差不多,總是倭宮女們的箭有準頭,還會射馬箭哩。」小鈺問:
「誰教他們的?」回說:「就是倭公主教的。」小鈺喜歡道:
「公主會射箭嗎?」香玉道:「豈但射箭,還會跑馬舞劍戟,傻好瞧的。」小鈺道:「明兒我決要請教他騎射一回。」到了第二天,絕早起來,就到波垞內房來,見玉卿坐在鏡台前,旁邊兩個大丫頭站著替他梳髮。見了小鈺,忙站起身,說:「千歲爺請坐。」小鈺道:「千歲爺的稱呼太客套了,要求改口才好。」玉卿道:「我聽見眾姐妹都稱你二爺,我往後也斗膽照樣稱二爺罷。只是嫂嫂的稱呼,也未免疏而不親。」小鈺說:
「很是,竟叫姐姐罷。」坐在旁邊瞧他挽就了髻,站起身來道:
「姐姐別動,我替你插帶。」玉卿道:「我有服,不用插帶的。」小鈺說:「兒總要用的。」就把金扁方玉如意替他簪上,說道:「姐姐的頭髮又長又多,又黑又香,真正可愛。若在枕上聞了,連魂也要掉呢!」卿笑道:「承廖獎。」小鈺問:
「昨晚姐姐睡得安穩麼?」玉卿說:「起先仗著酒意睡了一覺,下半夜竟沒睡著。」小鈺說:「奇怪,我昨晚也睡不著,真是二人同心的了。」玉卿把眼瞧了他一瞧笑笑,不做聲。
外邊丫頭報導:「施媽過來了。」小鈺忙從後房門轉出去,一直竟往小山書屋來。見了纈玖,便道:「我剛才見有個美女梳頭,要做首詩送他,一時做不出來,要煩妹妹代筆。」纈玖明知是要試他的意思,他正想要賣弄自己的文才,便不推卻,回道:「請限體限韻,待我胡謅幾句來求政。」小鈺想著,近體詩女孩子們容易會做,便說:「竟做篇古體長歌,不必限韻罷。」纈玖即刻拿張箋紙寫將起來,小鈺道:「好書法,竟像是舜妹妹的字。」纈玖說:「我向來本臨蘇玉局的帖,瞧見舜姐姐寫的秀雅,就改臨了靈飛經,因此有些相像。」小鈺看他做完了,接來讀道:
瑤妃睡起花枝午,簟印紅肌逗春煦。
玉台半啟圓蟾圓,款卸盤龍散香縷。
紫金屈戌雲母窗,羅幬閃灼明殘釭。
宿醉懨懨嬌不語,翠綃袖卷粉腕雙。
晶梳攏掠委蜚,步搖瑟瑟簪珧王必。
抱日癡郎癡若雲,螺黛濃添畫眉筆。
君不見:
錦瑟流年太草草,多少朱顏鏡中老!
小鈺贊道:「好詩,好詩。蘅香珠豔,可稱個女玉溪了。」
纈玖道:「玉溪生則吾豈敢!勉效溫八叉還不能得其萬一,貽笑得很。」小鈺說:「我聞得妹妹還善會騎射,也要求教的。」纈玖道:「這個越發可笑,明擺著三位元帥,如何敢班門弄斧?」
小鈺道:「別太謙,將來定要請教。」纈玖點點頭,說:「且等到冬天,馬道上泥乾草枯了,才好跑呢。」小鈺得意洋洋,拿了這首詩,復身到凌波垞來,遞給玉卿瞧,又和他黏纏了多久,才回怡紅院。從此眉來目去,也不止一次。
到得十月初十外,天氣晴和,小鈺發枝令箭,叫把觀德廳簇新收拾一番,連晚把旗鼓箭擋通送了進來。第二天各處邀齊姐妹,只小翠、瑞香害著病不到,餘人通跟了太太、奶奶,到觀德廳後堂,用過早飯,出到箭廳。王夫人和李紈、寶釵坐在廳內高座上,眾人都在簷前坐下。纈玖換上紫紅縷金繡花軟甲,頭戴雉尾金冠,兩耳旁襯著紫貂昭君套,走下台階。眾姐妹通起身站著瞧他飛身跨上鞍,往西邊放馬下去,轉進旗門。那西首牆跟前,早插著一枝楊柳,馬跑到箭廳將近,離柳枝約有二百多步,才輕輕挽著雕弓,搭上雕翎箭,接連發了三枝,齊齊都插在楊葉中間,隨風飄蕩。鼓聲打得喧天。王夫人帶上眼鏡瞧不很真,問:「中了沒有?」李紈說:「三箭通中的。」馬到台階跟前,就勒住了韁,宮女遞上兩口寶刀,約有六尺來長。
公主就把馬打了個團圈,使動雙刀,連人馬都瞧不見,只見一團白光,閃閃飛動。舞了好久,收住了。宮女接了刀,又遞上一枝方天畫戟,又舞起來,依舊不見人馬,只聽見嗖嗖風響。
眾人個個喝采。舞完了才下了馬,慢慢走上台階來。王夫人說:
「你嬌怯怯的一個小女孩兒,竟有這樣好武藝,實也難得。」
眾人個人誇獎了一番,他才退進裡邊去挽衣裙。
宮梅忙把令字旗招了兩招,就有一對倭宮女並馬跑進旗門,東西各安上三個箭擋,各人在馬上射了三枝,往西邊收馬。宮梅又招招令旗,又是一對跑上來了,接連跑射了十對,就在馬道中間,跨准一百步,安上個步箭擋子。藹如道:「這東邊跑射的,是用左手開弓,也會箭箭都中,難為他的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這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呢!」這些倭宮女分了五人一伍,射起步箭來。每射是五枝,間或枝把不中,其餘通是中的。
倭宮女射完了,怡紅院的宮女、丫頭來回王夫人說:「我們不會跑馬,要求射射步箭。」王夫人說:「很好。」各人一般的分了伍,射了一回,大約五枝箭裡好的中三四枝,差的不過中兩三枝。李紈笑道:「這叫弱將手下無強兵了。」彤霞故意說:「淡妹妹是學過武藝的,為什麼不獻獻技呢?」淡如就真個站起身,走下台階射了一個箭,不到半路就掉下地來。妙香說:「這叫做頭名及第。」小鈺說:「你的弓輕,撒手又沒勁兒,自然送不到了。快把那後手略放低些,就會到擋了。」
淡如應聲:「知道。」又是一箭,果然到的,卻斜飛到東牆邊去了。小鈺又叫「後手略收進些!」又是一箭,直往西邊飛去,幾乎把個擂鼓的婆子射著。王夫人說:「何苦來?罷了。」淡如臉上下不來,就說:「我在馬上舞回槍給太太瞧罷。」走到西邊撿匹良善些的馬,用條凳子踏了腳,才得爬上鞍去。手裡拿了一枝長槍,不敢加鞭,慢慢從旁道踱將下去。有個快嘴婆兒笑道:「這位姑娘是跑太平馬的,再也不會跌交兒呢!」淡如不做聲。誰知那馬跑慣的了,進得旗門,不等加鞭就出了縱。
淡如吃了一驚,叫聲「不好!」把槍一撩,雙手忙去扳住鞍子。
偏那槍上的紅纓剛打著了馬的右眼,馬也著了驚,把腦袋一側,直往西邊跑去。這條馬道,比兩旁的地砌高有三尺多,前蹄踹了下去,後蹄還在道上,前低後高。淡如坐不住,合面撲下地去,馬越發著了慌,混跑。虧了一個倭宮女,忙扯住了韁,才沒踹壞人。淡如爬起身來,滿臉灰泥,頭髮也顛散了。自覺害臊,披著發就往外出去了。妙香笑道:「俗語說:『若要會,跟了師父睡』,這話竟未必然呢!」眾人笑了一回,同到後堂用過酒飯,各自散歸。不提。
小鈺又過多日,偶然踱到凌波垞來,只見玉卿拿了一張詩箋在那裡吟哦,見了小鈺,忙就縮在袖裡。小鈺道:「姐姐佳章,不賜一觀?別吝教罷。」趁勢把手直探進他的懷裡,去胸前亂摸。玉卿說:「別這麼鬧,我給你瞧就是了。」小鈺還把他的粉乳捏了兩把,慢慢退出手來,又在玉臂上亂捏,口裡贊道:「好光滑的肌膚,可愛,可愛。」又說:「懷裡搜不著,只得到褲襠裡去搜了。」玉卿著了忙,就把詩箋遞上道:「瞧便給你瞧,不許告知別人的。」小鈺接來一看,卻是一首《寡鵠詞.調寄江城子》:
南山孤翼獨徊翔,意淒涼,影淒涼,一聲聲裡叫斷九迴腸。
記得陶嬰歌最慘,千載後,有餘傷。東風回首對銀塘,惜鴛鴦,羨鴛鴦,桃花水暖兩兩自成雙。翻盡琴心當日譜,凰求鳳,變宮商。
小鈺讀了一遍笑道:「姐姐的心事,今兒我才知道,其實不是鳳不肯求凰,只因鳳的做作太大,捉摸不定。如今我們來做鳳凰也好,做鴛鴦也好,總不叫姐姐淒涼就是。」口裡說,一面就要扯他進內房去。玉卿說:「青天白日,窗開戶開,那有這樣胡鬧法兒?我定要去稟太太的。」小鈺說:「不怕,我有證據的。」到底不知玉卿從不從?下回再看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