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
  鍾情人幽懷沉結 無恥女使酒猖狂

  且說友紅想到情牽意絆的時候,竟有些拿把不定。恰好小鈺拿了一幅畫來,說:「要求姐姐題首詩兒。」友紅打開一看,卻是一男一女對面坐著,都是絕俊秀的品貌。便問道:「這兩個不知是夫婦,是閒人?叫我怎的題法?」小鈺歎口氣道:
  「這女的就是貴同年,不必說他姓名,和這男的是中表兄妹。品貌相同,文才相似,你貪我愛,暗暗有婚姻之約。誰知那女的凝香殿應考,取中了,奉旨配給皇子為妃,現在關防嚴密,二人竟不能再會一面。男人就畫了這幅小照,央我題詩,我想天傾西北,地陷東南,人生在世,無才無貌的很多,或則有才無貌,或則有貌無才,幸而才貌兼全,又怕不逢嘉偶。如今兩美既合,偏又有這些阻隔,真是前生缺陷。每提起筆來,便心如亂麻,再也題不成詩。故此要求姐姐代筆。如若閨中筆墨不肯傳示外人,不妨起個稿兒,給我自己謄寫。」友紅聽了,眼圈了通紅了,叫聲:「二爺,我想人世上的缺陷多著哩,豈獨這兩個人?那老天故意的簸弄人,偏要叫你若近若遠,不即不離,其實中間生出個一定的界限,有斷乎不能兩合的情勢。又且生在名門貴族,那花前月下的私期,是萬萬使不得的,只得鍾乎情,止乎禮義。即如《洛神賦》,即說『願誠素之先達』,又說『申禮防以自持』,惟有個中人才能領會得這些拳拳的深意。我每讀『還君明珠雙淚垂,恨不相逢未嫁時』二句,似乎決絕的覆他,卻是慇懃的戀他。這一段耿耿幽情,真是口裡說不出來,只在兩心相印呢。」一面說,一面把長指甲彈了幾點眼淚。小鈺忙捏了他的粉腕,叫聲:「姐姐,你也算得個情種,我起先竟瞧不出來。」友紅道:「唐棣翩反,紫荊連理,魚稱比目,鳥號鶼鶼,禽魚草木尚且多情,何況綠衣才子,紅粉佳人,豈有塊然頑冥的?」小鈺說:「天上有兜率宮,地下有相思樹,總是造化。小兒狡獪顛倒,可恨得很。」友紅道:「顛倒由他顛倒,別有個人定勝天的法兒?」小鈺問:「什麼法兒?」友紅道:「只要兩人的心清若冰霜,堅如金石,任到得海枯石爛,仍然不變不移。縱使不能今世,也可訂個來生。我想你和舜妹妹生成金玉,焉知不是前身的因果!」小鈺便趁著說道:「韋臯再世,玉環來生,雖有前緣,究竟杳渺恍惚。我倒有個無聊極思:那肌膚之愛,固然自好者不為;至於依傍香澤,相近相親,也還無傷名教。」說罷,挨近身去,把一手搭著他的肩,一手扳住他的臉,親了一個嘴。友紅輕輕道:「二爺尊重些,丫頭們瞧見了不雅相。人言可畏,請回去罷。」小鈺沒奈何,只得站起身,說:「這幅畫兒,我依舊拿了回去,免得放在這裡觸動姐姐的情思。好姐姐,千萬珍重自玉,我暫且回去了!」要知小鈺這時候也有些按捺不住,怕又糾纏出別的事故來,因此就走了。從此兩個人更加情投意合,你憐我愛。但沒有什麼苟且胡鬧的事。
  漸漸到八月中秋,上房設了酒席,請眾姐妹和小鈺同去賞月。定更後才回園去,又在怡紅院喝了多時,各人散歸房內。
  彤霞叫丫頭搬了些酒菜,到讀畫樓上開著窗子對月獨酌,耳聽那滿樹秋聲,眼瞧著一輪皓魄,心裡暗暗想道:「小鈺這個人,不必說是富貴雙全,才貌兼美,更難得這一副溫和性格,做女孩兒的能嫁得這樣的丈夫,真是萬全無憾。可惜我家父母不富不貴,全仗著他府裡的光彩度日。算來門戶已是不相當的。我雖略有才貌,無奈園裡姐妹強如我的很有,自顧人材也擠不上。
  這段姻緣,眼見得是拱手讓人的了。若要像那淡如的行為,我又不肯自輕自賤,幹那無恥的勾當。況且他白白的污了名節,其實也不了不結,終成畫餅。」想到情濃去處,止不住掉下眼淚來了。春雨在旁邊,揣知他的心事,便說:「夜深了,姑娘請下樓睡覺罷。」彤霞點點頭,下落樓來,坐在房里長吁短歎了一回,就拿過一張箋紙,提起筆來題了一首絕句:
  半醉襟懷思不勝,明明圓月映孤燈。
  相暌只在橋南北,橫隔花枝喚不應。
  寫完了,讀了幾遍,撩在桌上,無情無緒,只得上炕去睡。
  可怪,那蓆子竟似芒刺刺的一般,竟成了個秋色惱人眠不得。
  聽著更樓上漸漸轉到五更三點,才昏昏睡去。
  紅雨走出院門,要去彩些桂花來插瓶,剛剛碰見小鈺。小鈺便問:「你姑娘在房裡做些什麼?怎不出來瞧瞧桂花?」紅雨道:「姑娘昨晚對月傷懷,做了一首詩,躺在炕上翻來翻去,直到五更才睡著了。這時候還沒醒哩。」小鈺聽了,就輕輕走到他臥房裡,見桌上果有一張詩箋,拿起來讀了一遍,歎道:
  「款款柔情,自然流露。」就走近炕邊,揭開羅幔。這時候彤霞已是醒的了,故意閉著眼,裝做睡著的。小鈺見鴛鴦枕上堆著漆黑的香發,雪白的嬌臉,真正十分可愛。悄悄低下頭去臉貼臉,把舌頭吐進他櫻桃小口裡去,聞著陣陣脂香,連把舌頭舐了幾舐。彤霞才把眼一睜,問說:「那個人?來做什麼?」
  小鈺笑道:「昨晚隔著花枝聽見有人喚我,因此來的。」彤霞啐了一聲,小鈺說:「大晌午了,姐姐起來罷!」雙手捧他坐起身來,把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拍,說:「別受了涼。」忙把衣服替他披上,又拿了一條褲子,說:「我替姐姐穿上罷!」彤霞著急道:「小鈺,別胡鬧,討人嫌!」小鈺笑嘻嘻布著耳朵道:
  「夏天在浴盆裡瞧得明明白白,今兒就再會一面有什麼使不得?」
  又臉貼臉兒親了一個嘴,說聲:「我去了,省得討姐姐的嫌。這桌上的詩箋快收好了,別叫人瞧見!」彤霞說:「我會收的,你請罷。」他就一徑回到怡紅院。
  睡了一個午覺,醒來,叫燙了酒來。獨自一個拿著杯,慢慢的喝。心裡想道:「難得各位姐妹都有心向我,但是何姐姐說的鍾乎情,止乎禮義,諒來不能把園中眾人一網打盡,通嫁給我的。若有一些舛錯,又是個『始亂之,終棄之。』心裡不安,往後倒要下個強制工夫,才得清白。但是辜負了他們的好意,又覺薄情。」這一番思想,不覺歎口氣,悶悶不樂。英英在旁邊斟酒,便問道:「二爺今兒個想是有什麼心事嗎?」娟娟道:「二爺心事我很知道,如今已經超度了,自會早早投生。
  再隔十幾年,依舊好來伺候的,別很想他罷。」宮梅道:「胎也要投得好,才有人憐惜。別像我們,投做了宮女、丫頭,三更半夜的受糟蹋,只當是分內應該的。」香玉說:「你這話很像淡姑娘的口氣,全是一股醋味兒。難道聽不見倭公主說的『不失禮於死者,況生者首』?」絳萼道:「宮姐姐趕緊死了,或者二爺也會追薦你,惦記你呢。」小鈺也笑起來,扯著絳萼的手問道:「你願死不願?」盈盈道:「他沒有金釵,死了把什麼來留記呢?」眾人都笑做一團。
  從此又過多時,小鈺對香玉、盈盈說:「明兒是重陽節,該是我做東,請太太、奶奶們來茱萸閣登高。叫廚房裡備些上好酒菜。」盈盈道:「海味山珍,通吃厭了,想不出什麼新鮮品味來。」香玉說:「今兒松江府知府附托八百里的折差,送了一簍子四腮鱸魚來,倒還新樣。」小鈺道:「很好。」果然第二天邀齊眾人,跟了太太、奶奶到茱萸閣上喝酒行令,十分盡興。王夫人忽然想起,問道:「小翠為什麼不來?」舜華回說:「邀過的,他身子不爽健,沒有來。」王夫人說:「大眾在這裡,何苦叫他獨自一個冷清清的坐著?」就叫嬌紅去:
  「說我在這裡喚他。」不一會,小翠同了嬌紅慢慢的來到閣上,請了安。坐下。王夫人說:「瞧他一臉病容,明兒傳個太醫來吃帖藥,若要人參,到上房來取。」舜華道:「天天吃藥,不見效驗。他有外感,人參是吃不得的。」說罷,就站起身走過去,在他額角上一搭,說:「火滾的發燒,諒來吃不得酒菜的,太太叫他回去罷。省得在這山頂閣上受了涼。」自己忙脫了一件短夾褂子替他披上。王夫人道:「既身上不舒服,回去息息罷。」舜華就扶了他,到前廳坐上轎椅,還叫兩個老媽送了他回去。
  李紈道:「舜華卻事事周到,存心也很厚道。」寶釵說:
  「我就愛他這些好處。」王夫人說:「孩子家能這個樣,將來自然會享福享壽的。」淑貞道:「舜姐姐說我是沒爹媽的,倭公主是離了父母的,因此照看我們兩個竟像女兒一個樣,實在可感的。」王夫人說:「你兩個本也妥當,既他疼你們,你們就該學他,自然也有好處。」談論了一番,又喝一會,用過飯,回上房去了。
  眾人就要散,淡如喝得有八九分酒了,拉著還要喝。小鈺也再三款留眾人再坐坐,大家只得又坐下。舜華說:「小翠妹妹卻也可憐,自從正月裡鬧了這一番,瞧他自怨自艾,向著人總有些腼腆。」彤霞說:「這叫猶有恥心。」碧簫說:「知恥就會知改,所謂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。」藹如接著道:「人而無恥,是禽獸也。」淡如聽這兩人的話,明是奚落著他,就使起酒性來。嚷道:「近來無恥的人很多,軍營裡一男二女同個帳房,鬧得比禽獸也還不如哩!」碧簫著惱道:「浪蹄子,你瞧見的嗎?可叫太太、奶奶在炕上光身提下來敲嘴巴沒有?」淡如向來怕他兩個力氣大,防他動粗,今日秉著酒意,膽就大了,冷笑道:「這兩個老淫婦,沒有到軍營裡,自然拿不著,由你們無日無夜的幹那醜事呢。」香菱連忙喝道:「你瘋顛了?這樣胡說,快回去罷!」走過去拉他,他把手一推,說:「不用你管。」香菱不提防他推的,身子一歪,跌了一交。爬起來,惱得很,就把他打了一個嘴巴。淡如就躺在地下亂哭亂罵。藹如說:「撒潑的狗淫婦,我來打你個半死,才知道利害。」碧簫也叫聲「打!」跳起身來。小鈺連忙一手一個,扯了碧、藹二人下落樓去。舜華、友紅、纈玖、淑貞也扯著勸了香菱下去。
  彤霞向著二香笑道:「囔昏了,又不肯散,才好裝這些畫意兒。我們走罷!」三人一哄,通下了樓。婆子、丫頭們便齊齊散去。
  單剩了淡如跟前的兩個大丫頭,叫道:「眾人都散完了,哭罵給誰聽?回去罷!」淡如聽說,才住了口。醉得爬不起身,便罵道:「濫蹄子,還不抬了我下樓去?」兩個丫頭聽了,沒有好氣,就一個捧著頭反在前走,一個抬腳的在後,故意把他顛倒抬下樓來。這一倒,把肚裡的酒通倒出來了,往著丫頭臉上直噴。丫頭閃身一躲,失腳踹了個空,後面的丫頭也拖不住,三人通滾了下樓。淡如吐了滿地,嘴裡不知哼些什麼,旁邊看院子的老婆子笑道:「二位姑娘那裡抬得起?瞧他連椅轎也坐不住的,只好把扇板門抬了回去罷!」兩個丫頭滿身通沾的是骯髒,生氣道:「我們那會抬死屍似的抬他,且撩著,等他酒醒了坐轎罷。」正在說時,恰好小鈺回來,要勸他。瞧見了,就把兩隻手托元寶的一般,托到紅豆莊,放在炕上,回身便走。
  走回怡紅,通身也沾的是腌臢,宮女們一面替他脫換衣服,一面嘻嘻的笑。憐憐說:「二爺何苦來?出這樣瞎力?」小鈺不答話,各自睡了。
  到第二天早晨,倩桃忙忙走進房來,叫道:「二爺快起來,瞧白小姐去,長得要好兒的比翠姑娘還俊多哩。」小鈺問:「那個白小姐?」倩桃說:「是小翠姑娘的嫂嫂,昨兒個到京的,如今在上房和太太、奶奶們說話呢。」小鈺叫:「快拿我衣服來!」慌急慌忙穿上衣褲,嚷道:「怎麼只有一隻襪子的?」
  灼灼說:「明明兩隻襪一起兒送到炕上的,怎麼說是一隻?」要知襪子落在那裡?下回說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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