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留香居重來住客 中元節追薦情人
原來這宴鹽院名德亨,專會逢迎鑽刺,同寅通厭薄他,故意把「亨」字念做仄聲,叫他厭得很。這日小鈺看了稟帖,無非是感恩頌德掇臂捧屁的話,另來個單帖兒上寫:「謹具活東西二十口,伏祈笑納。」小鈺笑道:「這老宴這回子卻不很討厭了。」就向丫頭、宮女說:「你們別愁,有分勞的來了。」
盈盈問:「什麼叫活東西?」小鈺笑笑說:「會稽山的老虎,和你們一個樣兒,肚子底下生嘴,會咬人的。」忙叫老婆子帶他們進來,不多一會,果然花花綠綠,來了二十個俏麗女孩兒,整齊跪下磕頭。小鈺看了很喜歡,便把稟帖發出去,交給書啟相公:「寫封回書,要謙恭些,謝謝他。」又叫賞來人酒飯,還賞他兩個大元寶,回去很很道謝。一面挑了十六個女孩,分作宮女、丫頭兩班派在內房值宿,餘剩四名,派在外房該班。
原先的宮女通是聖上、聖後在宮裡賞出來的。後來奉旨,宮女、太監如有缺額,許自己充補。因此就分了八個補做宮女,取名倩桃、金荃、芳荑、春苕、瓊枝、絳萼、紫英、黛眉,又分八個補做丫頭,取名娟娟、灼灼、躚躚、英英、憐憐、愛愛、玉玉、燕燕,連舊的八個,共足二十四個人,分做六班,每夜四人值宿。
先從新來的派起。這夜就派了倩桃、金荃、娟娟、灼灼四個,卻通是沒有破過身的小女孩兒,一個個弄得啼啼哭哭,第二天起來,走路都不很方便。倩桃向盈盈說:「我瞧見人家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也有嫁丈夫的,並不十分苦楚,怎么二爺就這樣利害得很?不知姐姐們怎樣受得住?」盈盈道:「向來原是斯斯文文的,自從來了個跑解的狗淫婦,傳了些什麼房七房八,就起了調兒了。」宮梅道:「當時卻也爽快,就是第二天頭昏腿軟,難受得很。」紅藕道:「你既說爽快,竟一人獨佔了罷。」
馥馥道:「我還耽著愁哩。你們不聽見,這浪蹄子還講要傳什麼採補的法兒,諒來更要凶些了。」香玉搖搖手道:「不怕,不怕。我早早假傳聖旨,只說是太太吩咐,不許再放這跑解的進府。倘或前後門有人私下放進了園,一定發巡捕官重打二百皮鞭,登時攆出府去。並說,若是二爺喚他,只回說他又往別省做生意去了,沒處傳喚的。」素琴說:「姐姐真是個女陳平,救全了多少人兒!」灼灼說:「就這麼,也儘夠玩兒了。」眾人正在私下議論,只見蔚藍走來,說:「我家姑娘請二爺去,何小姐在那裡等著說要緊的話。」香玉就忙去告知。小鈺聽見「何小姐」三字,便兩腳飛跑趕到瀟湘館來,瞧見何友紅滿臉眼淚,雙膝跪下道:「求千歲爺伯伯開個大大的恩。」小鈺一把拖他起來,說:「姐姐有話只管請講,別這麼過謙!」他就哭訴道:「廣東馬提台出洋巡緝……」小鈺問:「那個馬提台?」
友紅不好答應,舜華代答道:「就是何姐姐的公公,名龍的。」
小鈺才會意,「他巡海便怎樣?」友紅說:「遇著盜船,打了敗仗,傷了許多兵弁,失了好些軍器,逃回城裡,不敢入奏。兩廣總督知道了,要參他,他著了慌,央我家父親勸解。我父親和施總督是舊同寅,就許送他四萬銀子,不必參奏,私下安頓了。誰知那李總鎮,就是年伯的先鋒名赫的,竟據實具奏,說馬某失機,何某過付,施某受賄,把軍情諱匿,縱盜殃民。聖上十分著惱,傳旨把提督、總督並我父親通抄家拿問。父親說:
『這個大難,除了平海王,再沒第二個人可以解救。』就打發我來懇求年伯。還虧了上車得早,才出街口,就見許多官員兵役進衚衕去,把柵門也守住了。不知這時候家裡鬧得怎麼樣?
求年伯大人哀憐。我是個落難的人,開開天地之恩,救一救。
只能免得馬、何兩人的性命,問個活罪,我是終身感激,就到來世,也還是銜感的。」說罷,哀哀痛哭,又跪下亂碰頭,把個粉嫩的額角,都碰腫了。小鈺雙手捧他起來,說:「這個亂子卻闖得不小。也罷,你和舜妹妹在這裡坐著聽信,我即刻進朝去乞聖上的恩,諒來也還肯准的。姐姐別太急壞了身子。」
說罷,慌忙的去了。舜華勸了友紅一回,就叫丫頭擺上酒飯,他那裡吃得下,眼中不住的淌淚。
停了多久,小鈺笑嬉嬉進房來,說:「停當了,六百里的廷寄也去追回了,家財也免抄了,令尊的鎖也開了,候另降諭旨。大約不過降調處分,沒什麼大事。但是姐姐怎樣的謝我呢?」友紅跪著磕頭道:「生死銜結,合家頂祝,也說不出怎麼謝法了。」小鈺拉了他的手,笑著道:「請起,請起。我也不索重謝,只求在荒園裡多住幾時,領領清誨。再求免叫年伯,或是照眾人稱個二爺,若肯叫聲二弟弟,更好。」友紅道:
「無不遵命,我今兒個定要回去請父母的安,明兒早半天就來領二爺的教訓,情願拜在膝下做個乾女兒罷。」小鈺道:「言重,言重。。姐姐別過謙,暫且回府瞧瞧,明日恭候。」友紅也不到上房,一徑回家。當晚他父親仂照,就來叩謝一番。
到了第二天,果然友紅帶了鋪蓋箱籠來到園裡,才往各處請安問好。太太、奶奶也要留他多住住。小鈺問:「姐姐,你愛在那個地方住?」友紅道:「我素性愛香,就住在留香居罷。」
小鈺說:「好極,這是個美讖,將來或者可以永遠留住姐姐也論不得。」從此友紅就在留香居住下。他卻必恭必恭,酒也不肯多喝,話也不肯多講,和舜華、淑貞、纈玖三人十分親密。
小鈺雖則心裡愛慕,外面卻還端端正正。舜華又私下對小鈺說:
「古人說:我之有德於人,也可不忘也。你別自恃有恩,輕慢了他,就是以德為怨,不是正人君子所為。」小鈺點頭道:
「妹妹的話極是,自當謹記。」因此平平靜靜過了多時。
已是五月初四日,鶯兒叫他媽挑了一擔香來送給小鈺,小鈺賞了一個大元寶,叫他的媽先回去,留著鶯兒在後房伺候洗澡。鶯兒是經歷過三四次的,只認是先前一個樣,並不怕懼,竟脫了衣褲,二人同一個浴盆洗起澡來。停了好多會子,鶯兒開門出到外房,一個頭暈,幾乎跌倒,連忙躺在飛仙椅上,臉色都各樣了。娟娟問他:「怎麼是這個相兒?」鶯兒道:「這番二爺鬧得忒利害,我淌多了!頭裡發昏,兩腿酸痛,路也走不動呢。」盈盈笑道:「你還認是吳下阿蒙嗎?」就在荷包裡拿了一枝大人參,給他慢慢的嚼了下去,才覺硬朗些,起身挨到院子門口,坐上椅轎回家去了。
到第二天,是端陽佳節。小鈺先到朝裡,後到上房賀了節。
喝了午酒,回到園裡。差宮女、丫頭們把鶯兒送來的上品好香各處分送,自己卻揀了些上好的宮香,和那宮裡賜的各色雅扇,親送到舜華、纈玫,淑貞、友紅四處,友紅留他喝酒。過下午,又去請了舜華、淑貞、纈玖來同坐一桌喝雄黃酒。小鈺說:
「我們行個令罷,須要念句古詩合著個曲牌名。」友紅說:「很好。就是二爺念起。」小鈺道:「疑是蟾宮謫降仙,好姐姐。」
順挨該是纈玖,纈玖就念道:「金爐香爐漏聲殘,五更轉。」淑貞道:「多少工夫織得成,十樣錦。」舜華道:「萬國衣冠拜冕旒,朝天子。」友紅道:「紅裙爭看綠衣郎,風流子。」小鈺點點頭說道:「我念個『有約不來過夜半,誤佳期。』」纈玖道:
「牧童遙指杏花村,沽美酒。」淑貞說:「夢魂搖曳櫓聲中,夜行船。」舜華道:「皓月當空寶鏡升,月兒高。」友紅說:「贏得青樓薄倖名,罵玉郎。」小鈺道:「梨花一枝春帶雨,玉團兒。」舜華道:「不如改個『雨中花』更切些。」小鈺道:「很好。如今該舜妹妹行令了。」舜華說:「要二古人名,爭一物件。須要合著二人的名,或是本字,或同音的都使得。『玉良、張碩爭一畝田,王說是良田,張說是石田。』」友紅道:「子思、子夏爭一匹布,思說是絲布,夏說是夏布。」小鈺道:「張良、項羽爭一把傘,張說是涼傘,項說是雨傘。」纈玖道:
「奕秋、景春爭一枝花,奕說是秋花,景說是春花。」淑貞說:
「揚雄、漂母爭一隻雞,揚說是雄雞,漂母說是母雞。」舜華道:「許由、晁錯爭一個瓶,許說是油瓶,晁說是醋瓶。
收了令了,請纈妹妹行個罷。」纈玖、淑貞都說:「我們行得不很好,竟是主人行罷。」友紅遜了一會,便說:「也罷,我就遵命亻替了。說個古人名中間用個曲牌名,下句說個仙人,要文意貫串的。『宋玉到了巫山十二峰,想著高唐神女。』」小鈺說:「蘇秦背了七星劍,去訪鬼谷子。」纈玖說:「曹子建坐了夜行船,去尋洛神。」瀕貞說:「張子房平了楚漢爭鋒,去隨赤松子。」舜華道:「蘇若蘭織了十樣錦,去送天孫。」
友紅說:「楊玉環邀了好姐姐,去拜牛郎。」大家說:「酒很夠了,散了罷。」友紅又勸著喝了三杯,才起身散席。
從此隔了一個多月,已是六月炎天,十分暑熱。小鈺洗了個澡,想起彤霞那裡久不去了,就獨自一個闖到讀畫樓來。細雨丫頭回說:「二爺別進去,姑娘在裡房洗澡呢。」小鈺搖搖手,道:「莫作聲。」悄悄走到房門口,推推門,是拴上的。
就轉到後院子裡,隔著紗窗往內一瞧,只見彤霞正向著後窗在浴盆裡擦腿。小鈺站著瞧了個像意,輕輕說道:「姐姐好白身子,真是粉妝玉琢的一般。」彤霞聽了,忙忙擦乾身子,穿上衣裙,開出門來說:「小鈺你真個顛狂了。怎麼這樣胡鬧!今兒且恕你個初次,下回再這麼,定要去告訴舜妹妹的。」小鈺陪笑道:「姐姐饒我罷,下回不敢了。我情願做首詩兒陪罪。」彤霞道:「也罷,你好好的做一首,倘若再是什麼油腔滑調,斷斷不依的。」小鈺道:「自然是好好的。」就拿張箋紙,寫將出來。卻是:
窄窄金盆灩灩場,一枝溫玉濯芳塘。
華清宮裡春無價,清夏灣前水自香。
肉掩凝酥銷素粉,汗沾清露溫紅妝。
碧綃不是遮花幄,窗外窺來早斷腸。
彤霞看了,說:「詩倒也還不很荒唐,只是結句不佳,須得要改過方好。」小鈺道:「這是實話,改不得的。」兩個就坐著閒話。
只見瑞香走將進來,道:「二爺什麼時候來的?你可知道今年中元節要熱鬧得很呢。現在東西兩庵早早的在那裡糊紙錠鑿紙錢,要超度一切陣亡兵將,連那十萬倭兵通有分的。淑妹妹也要附薦他的祖父、爹、姐。」小鈺道:「很好,我也要附薦一個人。」彤霞問:「薦那個?」小鈺不做聲,瑞香笑道:
「該薦該薦。我已猜著的了。」取笑了一會,各自散歸。
到了七月十三日,果然芬陀老庵裡設起壇場來,傳燈也帶著徒弟過來一同誦經拜懺,普施供養。淑貞在東耳房設立牌位,追薦全家亡魂。小鈺真個把瓊蕤的姓名也立個牌位,供在西耳房裡。擺上許多羹菜,拈了香,深深作了四個揖,眼裡汪汪的淌淚。默默的禱祝一番,就在牌旁椅上坐著呆呆的出神。舜華打發丫頭來說:「太太、奶奶們通出來了,請二爺揩乾眼淚,快出去迎接。把西耳房的門關上了,別再惹說話。」小鈺聽了,想道:「到底是舜妹妹關切,諸事留心。」就出了房,把門關上,來見王夫人。王夫人卻不留心,寶釵問道:「你為什麼兩眼通紅,可是害眼嗎?」小鈺道:「不害眼,剛才惹著了飛絲,擦了一會,不妨事的。」寶釵也不疑心,就掩飾過去了。到午後,太太、奶奶們都回了上房去,小鈺又到瓊蕤牌位旁邊椅上坐下,眾姐妹都怕苦壞了他,一齊來勸他出去,小鈺背著臉,把汗巾抹淚,口裡說:「我並沒有什麼,略靜坐坐就出來瞧熱鬧的。」碧簫硬硬的扯了他到殿上,他還是把手帕兒不住的揩眼。淡如看見,氣憤不過,就嘴裡輕輕的咕噥道:「單是這個死鬼,是體皮貼肉有恩有情的,現活著的只當是陌路,把良心喪了,還不害臊?裝這賊相兒!」誰知那倭公主心性聰明,在園裡住了半年,什麼事都已盡知。他就說句打皮科的話道:
「夫子不失禮於死者,況生者乎?」眾人都笑起來。淡如聽了,有些害臊,才不開口,走了回去。這法事一連鬧了五日,天天晚上放燄口,日裡禮經懺。直到十七日才得功德圓滿。
自此以後,眾姐妹都知小鈺是個重情義的人,各有些眷戀著他。獨有友紅,想起自己早早對了親,朝考取了不得配給皇子,已是一誤。如今對著這樣一個極富極貴、文武全才、又且性格溫存、有恩有義的二爺,竟成了咫尺蓬山,斷斷沒有婚姻指望,豈不是再誤!一時心情撩亂起來。不知有什麼別事沒有?
且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