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老尼攜徒弟募化 倭王率妻子來朝
且說兩個丫頭得了睡鞋,回去稟知彤霞。彤霞見是原物,才放了心。第二天小鈺過去討酒吃,彤霞不好回他,只得去請了妙香姐妹來,四人同喝。各人規規矩矩吃喝了一會,小鈺道:
「喝得沒興,不喝了。噴香的一雙鞋子,只換了一席啞酒,不值,不值。」站起身正要走,見一個老尼姑在門口,掀開錦幔正要進房。見了小鈺連忙退身出去,宮女喝聲:「千歲爺在這裡,怎麼不來磕頭?」尼姑只得進房來碰頭。後面有個小沙彌兒笑嬉嬉的,也跪著碰頭。小鈺問:「你是那裡庵裡來的?
後面的可是你的徒弟?」老尼姑說:「老尼是白衣庵的住持,這小尼是我的徒弟。」小鈺見這小沙彌生得眉清目秀,十分標緻,便問:「你幾歲了?叫什麼名字?」那小尼姑回說:「十一歲了,名叫冷香。」小鈺笑道:「又香又暖才好,冷的有什麼趣?來到我府裡做什麼?」老尼姑道:「來募化香錢的。蒙老太妃娘娘賞了二十兩銀子,兩位太妃各賞了十兩。因為薛大小姐許繡一尊大士佈施,特來瞧瞧繡完沒有?」小鈺道:「我也佈施佈施,跟我來。」老尼同了沙彌跟到怡紅院,小鈺叫盈盈取一個元寶賞他。老尼姑認不得,捧了跪在地下道:「這個沉甸甸高邊的,很像糊的紙錠兒一般,可也是銀子嗎?」盈盈道:「這是五十兩的元寶,怎麼不是銀子?」老尼姑喜歡得很,亂碰頭道謝。小鈺道:「別謝,起去罷。這小徒弟留在園裡逛兩三天,送還你罷。」老尼便對冷香說:「你好好在這裡玩幾天,別淘氣。改日我來領你回去。」沙彌到了這個瓊樓玉殿的地方,有什麼不願住著玩耍?便點頭答應了一聲。
老尼姑去後,小鈺帶他到臥房後軒,向宮女們說道:「尼姑總有一陣和尚氣的,快替他洗個澡。」宮女就把他的衣服脫下,坐在澡盆裡週身擦抹。小鈺道:「皮肉很光細白淨,怎麼兩乳不會高起的?」宮女道:「還小呢。」洗完了又替他撲了許多香粉,換上一條綠綾片金鑲的絲綿褲,上穿銀紅緞繡花窄袖小皮襖。月白鑲襪,大紅繡鞋。頭上不帶帽兒,中間剃去頂發,四旁留個發圈,像劉海搭兒一般。唇紅齒白,生成一副笑臉兒,又是一雙桃花水眼。小鈺瞧了笑道:「倒也別緻得很。」
就叫暖酒來喝。翩翩笑道:「好了,有個消酒的果兒了。」小鈺抱他在膝上,同一個杯子喝酒。誰知他的量很好,兩個人竟消了一大壺酒,各有些醉了。用了晚飯,小鈺就上炕去睡覺。
向來臥房值夜是分內外班的,次等的宮女丫頭在幔外,睡在地下。幔裡伴宿的只有四個宮女,是香玉、宮梅、紅藕、素琴四個,丫頭就是盈盈、嬝嬝、翩翩、馥馥,這八個人通有些沾染過來,因此上頭上臉嘻嘻笑笑,不很怕懼的。這晚輪該紅藕、翩翩,就問:「這個小尼姑著發在那裡睡?」小鈺道:
「就在炕沿下,地毯上打個鋪睡罷。」紅藕就叫個宮女替他鋪了一副被褥,叫他睡下。自己同翩翩各在兩旁小炕上安歇。小鈺乘著酒意睡了一覺,醒來聽聽眾人通睡熟了,伸手把冷香扯扯。
這小女兒倒也很伶俐,輕輕起來,向小鈺耳邊問道:「扯我做什麼?」小鈺道:「你脫去襯衫褲,到我被裡來。」沙彌忙就脫得精光,鑽進被去。眾人都在睡夢中,忽聽見帶哭帶叫道:
「哎唷,怪疼的,怪疼的。千歲爺別再往裡頂了,拔了出去罷。」
又叫道:「不好了,血都淌出來了,疼得受不得了。」幔裡外通驚醒了,翩翩道:「何苦來?半夜三更大驚小怪。我勸二爺將就差不多些兒罷了。」紅藕笑道:「去了三個帶發的,來了一個光頭的。將來再去找個道姑來,才是九流三教各色齊全。
怪不得姑娘們要題個『穢墟』的匾額,實也骯髒得很。」小鈺聽了,也笑起來。冷香聽見笑話他,只得忍著不做聲。停了一會,各各又睡著了。
到了天明,眾人開門出去,瞧見守二宅門的朱婆兒說道:
「我候了多久了,煩姑娘進去報知二爺,倭國王帶了他的老婆兒女昨晚到京的。未去上朝,先來求見千歲呢。」紅藕笑道:
「我不去討他的嫌,當關莫報侵晨客,新得尼姑號冷香。」翩翩說:「怕什麼?我就去報。」果然走到炕邊報知小鈺。小鈺大聲罵道:「這狗王八蛋,這時候也來見我了?待我狠狠的收拾他一番,才帶去面聖。」翩翩說:「二爺,你嚷將起來,我只認是惱了我,把膽也驚破了。」小鈺笑道:「罵你做什麼?
誰叫你這般膽小?快去傳令,我要坐大殿,叫各班伺候。」原來王府規矩,坐大殿是排場得很的。猶如官府們尋常問事只在花廳裡,或是二三堂。若有大事,便坐大堂伺候,人役就多了。
這天傳令出去,府裡中左右三營,三百員的將官傳齊了;三千六百名兵,個個明盔亮甲,弓上弦,刀出鞘,旗章對對,從東西轅門口起,排到殿階下。三條甬道上竟成了三個刀槍衚衕。
太監頭兒也傳齊了,四百名宮監擺列在兩廊簷前。宮女是香玉為頭,丫頭是盈盈為頭,也各點齊了二百個人,濃妝豔服,捧香爐的,執掌扇的,拿拂塵的,在殿裡公座前後站班。其餘執事人等,各小心伺候。
小鈺梳洗了,用過早飯,穿上四爪龍袍,金冠玉帶。先從園裡坐椅轎到榮禧堂前,換坐了十六人抬的大轎。內堂傳點敲梆,各殿上接著鳴鍾打鼓,大開閣門。轎從中門出去,直到正殿升座。鼓亭上先奏粗樂,後奏細樂。轅門外升了三個狠煙大炮。碧、藹二人,也帶齊宮娥、太監,坐上八轎,從東西兩閣門出殿,向大元帥福了兩福。小鈺出位回揖,讓他們兩邊各升公座。
香玉頓開嬌滴滴的香喉,說一聲:「傳令倭國犯王帶同妻子進見。」檻外太監頭兒接了一聲,階下文武巡捕官又接了一聲。這些兵將齊聲傳令,就像吶喊一般。中軍官全副披掛,帶了他夫妻兒女四個,飛跑的從東角門進來。每進一門,門官跪報「倭國犯王帶領犯婦等進」,這一跑約有半里多路。到了階下,中軍官雙膝跪下,報聲「犯王犯婦等當殿,」盈盈也囀著黃鶯兒似的嬌喉說聲:「巡捕官唱名。」東邊文巡捕喝道:
「楊泳。」倭王這時候魂也掉了。戰抖抖掙著應聲「有。」又唱「楊花氏。」倭妃死命也掙了聲「有。」又唱「楊臬、楊纈玖。」
倭子還勉強答應得來,倭女只嚶嚶的哼了一聲。小鈺把驚堂一拍,大聲喝罵:「狗國賊王,無端入寇,該得什麼罪?階下把刑具伺候。」將官們齊聲答應個:「是!」倭王渾身發戰,上下牙齒碰得嗒嗒響,只推說:「實係差兵將巡查海盜,不料這些賊臣無知內犯。失察的罪,萬不敢辭。只求千歲爺爺開天地之恩,矜全螻蟻,生死頂戴。」小鈺冷笑一聲,便喝道:「賊婆抬起頭來。」巡捕大聲傳說:「楊花氏快抬頭。」倭妃沒法,只得把頭一抬,眼睛卻不敢往上瞧。小鈺一看,心裡想道:「我只說海外蠻婆醜陋不堪,誰知竟是個絕色婦人,懊悔剛才不該這樣糟蹋他們。」便和聲悅色問道:「你可是倭國的正妃嗎?」
倭妃應聲「是。」又問:「這一子一女是你親生的,還是庶出的?」倭妃道:「通是犯婦親生的。」又問:「你多少年紀?公主今年貴庚?」答道:「犯婦今年三十二歲。兒子十五,女兒十二歲了。」小鈺道:「傳他們上殿來,有話細問。」太監就傳叫上殿問話。倭王、倭子還勉強站得起來,母女兩個竟不能起立。小鈺叫兩個壯健的宮女,下去攙扶了上來。這殿階共是八八六十四級,慢慢的捱到檻前,正要跪下,小鈺叫進殿裡來。偏這門檻又高得很,母女二人只得各把裙子往上一提,二寸長的小紅菱兒使勁跨進了殿檻,到座前跪下。小鈺細細把倭女一瞧,比母親還要加倍的俊麗。又見倭王是銀盆方臉,三綹長鬚。倭子卻也眉清目秀。倭妃雖是三十多歲,看來只像二十上下。又把倭女瞧了幾眼,暗暗想道:「這又是五百年前的孽冤了,怎樣留他在家裡住著才好。」便即時打了一個惡譜,回頭向碧、藹二人道:「姐姐們瞧這海外的人物,倒也不弱似中華,賞他們坐坐罷。」二人抿著嘴笑,答道:「使得。」宮女丫頭便在座前地下鋪上四個錦墊,他們碰著頭說道:「不敢。」
香玉道:「千歲爺的令,你們叩頭謝了,坐下就是。」四人果然坐下。小鈺逐細問他,才知倭王祖上原是隋朝宗室。江都之變,躲在民間,入了金陵的籍。到五代時,見天下紛亂,渡海逃到倭國。倭王姓李,也是唐朝宗支,招他做了駙馬。後來倭王無子,禪位把了女婿,子孫相繼有多代了。這花氏卻就是李姓的外玄孫甥女,現在兒女兩個通讀過五經四書,都會做詩做文。小鈺聽得天花亂墜,忙說:「原來金枝玉葉,又是我的同鄉。明兒朝見聖上,我自會竭力周全。不但不加罪責,還要優禮相待,留宴幾天,就要遣回貴國。論理原該留這世子為質,但賢夫婦只有這位嫡子,儲、貳是個國本,隔海▉遠,斷使不得。本藩再四替你斟酌,不如留了公主在這裡,一則代了世子,二則也好習些中國禮儀。待到及笄的時候,仍好接回本國嫁配駙馬的。不知王爺和娘娘願也不願?」倭妃聽了這話,早知前倨後恭必非無故。把小鈺細瞧了一瞧,想道:「這個小小年紀的俊俏書生,會把我們十萬雄兵洗個淨盡,自然有些仙授的神通。若不依他,又是先前這副臉嘴來了。」只得對倭王道:
「千歲爺的恩典,國王你怎麼意見?」倭王卻也是倭妃的想頭,不敢不依。便道:「千歲爺鈞令極是,豈有不遵的?」小鈺聽了喜歡,就叫倭王、倭子在東廳領宴,煩薛蝌相陪。
自己退了殿,坐椅轎,領了倭妃母女兩個,到上房來見太太、奶奶。倭妃、倭女十分恭敬,太太、奶奶也謙謙雅雅,客禮相待。用過茶、點心,小鈺又引他到怡紅院來。請齊眾姐妹,各各見了禮。碧簫悄悄的把小鈺扯在半邊說:「何苦來?雷聲大,雨點小。坐了大殿裝這嚇唬威,起先是賊王賊婆,歸根兒就稱王爺、娘娘,將來竟叫個岳父、岳母罷!」藹如也把指頭在臉上做個羞他的勢兒。小鈺笑笑,不做聲。又去請了優曇、曼殊來見了禮,略坐一坐,就回去了。餘人通分賓主坐下,倭女偷眼瞧瞧小鈺,又瞧瞧眾人,心裡暗想道:「這個賈王竟是神仙中人,海外斷沒有這樣人物的。」想:「我在本國對鏡自照,以為有一無兩。如今看這些女人,個個是天姿國色,究交是中華大地方,比外國不同。」小鈺便托眾姐妹陪他二人筵宴,自己先進宮去朝見聖上、聖後,說起倭王明日上朝,須當留他的女兒為質。皇后說:「小女孩子怪可憐的,不留他也罷。」
小鈺說:「狼子野心,難以測度。此時不過是畏威,未必實心懷德。倘然日久變生,又費斧鑿。不如且留質一二年,瞧他果然誠心向化,仍交給他父親領回去擇配才是穩當辦法。」皇上道:「這話也極是,但沒處安頓他。」小鈺道:「臣也想過,若是宮中留他,恐防別國聞風只說聖上愛他的女色,自然不便。
別處又沒個妥人照看他,惟有交給臣的伯母,就是賈蘭的母親,他本是個孀居,很疼顧小兒女的,一切自會照料。」聖上准奏。
小鈺回家稟知賈政、王夫人,只說是皇上的聖裁,賈政也應了。他就忙忙回到園裡,著發他母女到公館安歇,一面叫收拾小山書屋,須要十分華麗。早早睡了,明日好帶他們上朝,不必細說。
且說倭妃同女兒到了公館,同倭王商量女兒留質的話,不應承不好,應承了又捨不得,實在為難。倭女道:「拼我一個人,保全父母哥哥回國,又免一國臣民再受兵戈,自然該應許的。我在這裡,瞧他們的光景臨機應變。總之,拼了一死,諒不怕磨了屍,粉了骨的,兩親不必過慮。」倭王沒奈何,也就定了主意。
第二日,早隨了三帥進朝,皇上極其優待,霽容溫諭了一番,就傳旨:「原使臣禮兵二部侍郎,在柔遠館陪著倭王父子領洗塵宴。」又命三帥率他母女進宮朝見聖後,聖後更加恩禮相待。問了一會子海外的話,叫倭女到跟前,拉他的手瞧瞧,就像羊脂玉雕成的春筍一般,喜歡得很,便說:「我自己只生了兩位皇子,並無女兒。妃嬪們共生十五個公主,你就拜我做母親,排行十六公主罷。」倭女聽了,忙就跪下,連拜了二十四拜,倭妃也叩頭謝了恩。便著三帥在集慶宮陪他們筵宴,還賞了許多珍寶綢緞。往後接連召進宮去,賜了多回的宴,通是十五位公主相陪。倭王父子也蒙皇上賜宴,幾次賞齎很厚,又升原使臣做禮兵二部尚書,護送到山東海口,料理他們下船。
小鈺也請他們到府裡遊宴過幾次,臨行送到柳雪亭。倭女拉了父母的衣襟哀哀啼哭。小鈺勸道:「公主不必悲傷,明年等王爺來京,我自會保奏了請公主隨同歸國,算來不過是一年離別。」就叫宮女、太監迎他回府,自己又騎馬送了一程。
才回園來,就到小山書屋委婉安慰了一番,又嫌鋪設的金玉玩器不很精緻,叫把頭等的好東西來換上,直收拾得蓬萊仙窟一樣。又怕他生疏地方,單身清冷,又請舜華來暫且伴他幾日。那倭女見了舜華,十分欽敬,就認了姐妹。他帶有二十名有年紀的宮女,十名俊麗的小宮女,通在小山書屋安頓。小鈺又添派了些婆兒、丫頭伺候。其餘四十名太監,交給本府太監頭兒,著發他們在府西廳旁邊,另是一個地方住著。倭馬五十匹,也交管馬太監另揀個馬房喂養。一切調排停當,足足忙了十多天。
這晚用過酒飯,正要上炕去睡,忽然想起冷香沙彌。問「那裡去了?為什麼瞧不見?」素琴道:「可憐他下身受了傷,第二天倒在炕上啼啼哭哭,直調養到五六天後才會走路。再三央求要回庵去,我們已經差個老媽子送他回去了。」翩翩接口道:「二爺惦記他,明兒差個人去接了回來就是。但恐防他受了這般苦楚,未必敢來呢。」小鈺笑道:「罷了,別去叫他罷。」
從此纈玖就住在園裡,不知又有什麼新聞事故?且聽下回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