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賞春燈憑肩獻媚 竊香履度足調情
且說小鈺抱了友紅,坐上炕去,替他脫去了一裹圓,用兩牀皮被齊著肩蓋了,摟在懷裡。恰好他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,臉貼著臉,把手輕輕在他胸前拓了一回,友紅竟沉沉睡去了。
這賈老實未免隔著衣服東掏西摸。跟來的丫頭婆兒瞧得不像樣,只得說道:「小姐睡熟了,千歲爺請安置去罷。」小鈺沒奈何,走下炕。就在旁邊飛仙椅上躺著,也就睡著了。眾丫頭婆子通在炕前地下打坐,直到五更時候,友紅醒來,叫丫頭扶了坐上便桶,問:「昨晚是那個替我脫衣裙的?」不提防小鈺在椅上答應道:「是我來伺候姐姐的。」友紅聽了,臊得面上通紅,連忙起來走出幔外。洗了臉,婆子替他梳頭,還覺是暈暈的。
喝了一碗人參湯,又吃了一碗燕窩稀飯,才覺清爽些。此時天色已明,叫婆子出外問問,這轎班就在府裡過夜,不曾回去。
友紅便要回家,小鈺正在款留。
只見雲藍丫頭送了一個氈包來,說:「裡邊是一副繡花貂皮裙襖,還有一雙紅繡鞋,不知大小如何?舜姑娘叫送給何小姐穿的,停一會姑娘自己過來,要請小姐去吃早飯呢。」友紅才覺得身上穿的是一裹圓,自己的衣裙已是吐髒的了,連忙說:
「難為你家小姐費心,借穿穿,改日送還。點心已吃飽了,不領早飯,就要過來告辭。不勞小姐的駕了。」立即換了衣裙,這鞋子是新的,穿去略覺緊些,也還使得。便向小鈺道了謝,一徑走出門來。小鈺苦留不住,只得備了椅轎,請他坐上,先到徵瑞軒芝室的大門口,問知通未起來,就辭謝了不進去驚動。
又到瀟湘館門首,說了一聲,也不進內。倒到內宅二門前告辭,看門的婆子說:「上房門還不曾開哩。」友紅說:「你少停替我道謝罷!」便回花園門口來上轎,依舊由東邊長巷出去。
小鈺送他上了轎,回到怡紅。想著昨晚偎紅傍翠,十分有趣。但是他有些害臊,不能再留著盤桓一兩天,往後恐怕未必肯來,真是可惜。正在心裡暗想,只見一個大丫頭額角上血淋淋的,來哭訴道:「昨晚輪該我家淡姑娘伴宿,因為何小姐來了,誤了一夜,著實動惱,把我來出氣,打得這個樣的。」小鈺笑笑,不做聲,也就過去了。時光易過,忽忽已是冬盡春回,這府裡度歲的熱鬧繁華不必細敘。
且說次年甲寅元旦,賈政率領兩孫進朝朝賀,就在清寧殿上同百官領宴。宴罷歸家祭祖,家裡各各賀年已畢,皇后特傳懿旨,單召小鈺、碧簫、藹如三人進宮賜宴。小鈺乘便上了一本,說自己才年一十三歲,位兼將相,深恐不學無術,有負聖恩。懇請賜假在家,讀十年書,再來供職。皇上起先不准,再四懇求,才降旨准給假三年,俟十六歲完姻之後,即入朝辦事。
所有大學士缺,著伊祖賈政署理,仍兼吏部尚書。賈蘭著特授戶部侍郎兼內閣學士。第二日,祖孫同去謝了恩。
從此賈政、賈蘭日日進衙辦事,小鈺反得逍遙在家。到了正月十三,宮裡賞了許多龍鳳獅象燈兒,府裡太監們又扮了幾十起的馬燈故事。元宵那日,王夫人叫備酒在池心閣上。這閣子四面臨水,水邊是岸,岸上斷處有橋,可以周圍走得通的。
便把四面窗子開了,面面臨窗都擺了席。等榮禧堂家宴散了,就領著媳婦們來到園裡,又差人去燕、趙公府,叫碧、藹二人家宴完了就來瞧燈。少停,通齊集了。王夫人坐在向南中間席上,小鈺挨著肩在旁席坐下。李紈在東窗中間,寶釵在西,岫煙、香菱在北,其餘都四面靠窗坐看吃喝。見河岸上一起一起的花燈,圈著迎過,面面通瞧得見的。
淡如有了幾分酒,高起興來,出了席,走到小鈺椅後,把兩手搭在他的肩頭,臉兒貼著臉問說:「二爺,這起馬燈是什麼故事?」寶釵回轉頭來吐痰,瞧見了。罵聲:「小賤人,什麼相兒!」王夫人和眾人都瞧見了。王夫人變了臉,說:「淡丫頭,你也是大家的女孩兒,怎麼全不愛臉。香菱你也不教訓教訓?」香菱掛著眼淚道:「太太,也要他在我跟前才好教訓呢。」
王夫人道:「同住了一個院子,怎麼不在跟前?」香菱瞧著小鈺不作聲。王夫人知道有些蹊蹺,便不再問。站起身,惱著臉,叫伺候椅轎,要回去了。眾人都下了樓,小鈺呆呆的站在轎旁不敢作聲。太太、奶奶們都回去了,碧簫道:「高高興興的賞花燈,何苦鬧這些臭段兒!」藹如說:「薛家祖宗有幸,才出這樣的好人物。我們頭頂一字,也增些光彩。」彤霞道:「久假不歸,忘其所以,不必說了,散罷。底下再聽新聞罷。」各人散了。
小鈺、淡如、小翠同回到怡紅院,這晚輪該是瓊蕤。淡如道:「今兒元宵佳節,人月雙圓,我定要在二爺房裡的,瓊丫頭讓我一夜罷。」瓊蕤不敢爭執,就讓了他。
且說王夫人叫岫煙同到上房,問他園中光景。岫煙說:
「蒙太太委我夫婦管理家事,天天不很得閒,園裡久不去了。
彤霞朔望出來請安,一五一十備細告知。只因礙著小鈺的臉,不便說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細細說來我聽。」岫煙道:「怡紅院共有三個輪班值宿,竟同過明的夫妻一般。人人得知,只瞞著上房太太、奶奶們。」寶釵忙問:「那三個?」岫煙道:「淡如、小翠還有那逃難來的葉瓊蕤。」王夫人把李紈、寶釵、婉淑通抱怨了一番,又說:「且別做聲,我有道理。」到了次日,天明的時候,叫了兩媳並孫媳同到怡紅。吩咐不許通報,派李紈去找瓊蕤、婉淑去找小翠,自己同寶釵去找淡如。宮女們回說:「淡姑娘在二爺房裡。」王夫人就到他臥房跟前,房門還不曾開。王夫人悄悄吩咐春紅輕輕打一下門,說道:「朝裡有個緊要旨意,大爺抄來給二爺瞧的,快開了門。」小鈺就叫:
「快開門接來我瞧。」淡如便嚷道:「是那個不懂事的賤人,便是旨意遲一會子也很使得,要你這樣的大驚小怪,敲門打戶,驚我的睡?」宮女開門一看,吃了一驚,便大聲叫道:「二爺,快起來!太太奶奶來了。」小鈺聽了也著了慌,就叫「拿我衣服來。」才坐起身,披上小襖,只見太太、奶奶已是走到炕邊。
淡如把被罩了頭,不敢起來。小鈺穿上褲,跳下炕來,口裡只說:「太太、奶奶外間坐,這裡面腌臢得很。」寶釵把被使勁兒一扯,扯來撩在地下。只見淡如赤條條一個白身子,連兜肚裹腳通除下的。寶釵罵了聲「沒臉面的賤貨!」王夫人怕凍了小鈺,便招招寶釵道:「且到外間坐坐,等他們穿好了衣服再問罷。」小鈺趕緊著了衣,走出幔外來。王夫人道:「小畜生,你真是個出將入相的大員。有臉面得很,我卻臊得要死呢。」
寶釵道:「我白白遺腹守寡,守出這樣逆種來,我也不願做人了。丫頭快拿把剪子來,剪掉了發,到芬陀庵去修行罷。」小鈺聽了,只得跪在地下碰頭,口裡說:「求太太、奶奶開恩,恕我初次。若是再犯,聽憑太太、奶奶處死我罷。」王夫人到底心疼他,便轉口說:「這畜生原是個糊塗東西,可恨那些妖賤引壞他的。」寶釵便說:「淡賤人還不出來?躲在裡面躲了嗎?丫頭去拿他來見我。」遙青、長青兩個丫頭答應一聲,就去扯了到外間。他卻拱著臉,遠遠靠在板壁上。王夫人叫把他耳朵提過來,春紅、晚紅就走過去,一人一隻耳朵扯到跟前,說聲:「跪著!」他那裡肯跪?寶釵瞧了越發生氣,叫踢他的狗腿。要知道太太、奶奶跟前的人是不怕事的,真個提起小腳兒在他膝彎裡使勁一蹬,站不住,才跪下了。寶釵叫打嘴巴,兩個丫頭就捏著拳,左右亂敲。淡如嗥天震地的哭將起來。王夫人說:「賤人還倔強撒潑?剝去衣服,綁了抽皮鞭!」小鈺連忙推推他道:「別哭,別哭。快些碰頭求饒。」淡如才住了聲,仍不肯磕頭。
外邊李紈、婉淑已帶了一雙寶貨來了。兩人瞧見淡如的光景,嚇得魂也飛掉,跪著亂碰頭。王夫人說:「小翠在怡紅住,原是說明的,後來早早就該搬開。我老昏了記不得,也難為兩位賢媳,通是死人似的,一些不管。」李紈、寶釵忙站起身打了一足全,婉淑也就跪下。王夫人說:「與你什麼相干?跪什麼?」婉淑道:「妹子不長進,累了太太奶奶生氣。」寶釵道:
「沒你的事,起去罷。」小翠戰抖抖的哭訴道:「我怕妖怪鬼來纏,沒奈何住在這裡,實沒別的事。」王夫人又向瓊蕤道:
「你原是小人家女孩兒,若是正路的,為什麼父親會要打死你?
我原吩咐這畜生即日送回家去,誰知竟藏在這裡。你將來還想要嫁人不嫁呢?」瓊蕤碰頭哭訴道:「我怕回家去父親依舊要處死,因此躲在這裡,實不敢幹什麼壞事的。」王夫人就傳了香菱、施奶奶並守後園門的張婆兒來,通罵了一頓,大家碰了許多頭。王夫人便叫香菱押了淡如回紅豆莊去。張婆兒押瓊蕤交還他父母,這些箱籠衣飾,說是我留了他多時,喜歡他,賞他的。以後再敢放他進來,腿也打折你的。又叫李紈「去找個近些的地方安頓小翠,別太遠了,省得又是招妖惹怪。」又對婉淑道:「你妹妹是有人家的,別招搖了,害他一世。即日寫封書,專差送往南京,說妖也除了,病也好了,快著個的當人來接他回去。」李紈就揀定了扶荔廳,房屋還不很曠朗,即刻搬了過去。調排完了,怒氣衝衝,各回上房去了。
小鈺在園門口跪送了,回到怡紅,沒精打采,怔怔的坐著。
翩翩送上點心來,小鈺道:「我不愛吃,收去罷。」馥馥道:
「去的已是去了,想他無益。我燙了一壺酒在這裡,請二爺喝喝解悶何如?」小鈺道:「使得。」盈盈道:「我早知道有亂子的,物極必反,原也鬧得太離模了。」旁邊一個宮女,名叫宮梅,生得十分俊俏,是揚州人。見小鈺獨自一個喝酒,笑道:
「每天何等熱鬧,今日這般冷落,真也難受。我來講個笑話給二爺消酒好嗎?」小鈺道:「很好,快講來。」宮梅道:
「有個人家,養著一隻狸貓,不會捕鼠,單會吃雞,主人惱了,把他拴將起來。這貓兒苦得很,央求丫頭私下解了繩,放了他。
丫頭回說:放你不難,只怕你偷雞,貓兒性不改,以後還有亂兒鬧呢!」小鈺笑著罵道:「賤妖精,竟敢來取笑我,快捆他出去,交給管家婆兒抽他一百馬鞭子。」盈盈也笑道:「罷了,二爺恕他個初次。若是再犯,聽憑痛打罷。」小鈺一把扯住盈盈,摟在懷裡把手輕輕的打了許多嘴巴子。大家玩笑了一會,才覺有些肚饑。吃了午飯,嬝嬝捧了一金盆水來,說:「二爺額角上沾了些地毯上的灰,我替二爺洗洗。」小鈺道:「真個的忘了,今兒個還沒有洗過臉哩!」嬝嬝伸出雪白的手來替他洗了一回。只覺額上有些疼,盈盈道:「碰青了。」就用手替他揉上一會。宮梅道:「我們四家來看牌罷。」小鈺說:「很好。」
宮梅、盈盈、翩翩和小鈺坐下洗牌,馥馥道:「我也來,五家子坐醒罷。」正在鬥得高興,只聽得門外笑道:「遊人去而禽鳥樂也。」小鈺一瞧,卻是銀藍率領了各處的丫頭來,說:「各位姑娘惦記二爺,自己又不便過來,專差我們來請二爺的安。」
小鈺道:「你們先回去謝謝,改日我親自去面謝。」丫頭們答去了。小鈺道:「攆了這三個倒還罷了,但是眾姐妹將來通要避起嫌疑來,倒是累贅。」宮梅道:「別愁,官無三日緊。有了雞總不會餓死了貓兒的。」大家笑了一會。
到晚上,小鈺喝晚酒,只有幔外守夜的二等丫頭宮女伺候,那幔裡輪班值夜的通瞧不見。便問道:「宮梅、盈盈查他們都往那裡去了?」眾人回說:「都在丫頭公所燒平安紙去了。」
原來怡紅第二進廳旁,廂房很寬。向來是眾宮女、丫頭會聚設席的所在,叫做公所。小鈺走去一瞧,只見燈燭輝煌,三牲福禮,眾人通在那裡拜神。小鈺道:「你們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勾當?」眾人笑道:「邪妖野鬼都遣去了,地方清淨,我們斂了公分,燒太平紙酬神呢!二爺請坐一會,等散了福去罷。」
小鈺道:「好胡鬧!」走了回房。停一會,眾人進來都是醉醺醺有些酒意的了。從此接連幾天不出院門,只和宮女、丫頭們玩耍。
到第五天,額上的青也消了。說道:「承眾姐妹天天差人來問候,今兒要去各處謝謝。」盈盈道:「只紅豆莊、扶荔廳二處別去惹事罷。」小鈺道:「知道的。」就到各處去走走。
真個眾人見了,都換了一副臉嘴,正言作色,冷冷淡淡,獨有讀畫樓的紅雨丫頭回說:「姑娘不在家,往瀟湘館央舜姑娘畫觀音大士像去了。」小鈺道:「假話,我才從瀟湘館來的,並沒碰見。」紅雨道:「想是錯路了。」小鈺道:「不在家也罷,我進去坐坐,諒來不做賊偷他東西的。」一面說一面到他臥房,果然不在。小鈺坐在炕沿上,揭起錦褥,見羅帕兒包著一雙大紅繡花睡鞋。鼻邊聞聞,香噴噴的,把指頭量一量,約有三寸。
即便藏在袖裡,站起身說:「我去了,別明兒失了東西誣賴我。」
春雨笑道:「那有千歲爺會做賊的?只恐怕袖兒裡搜出贓來,便怎麼呢?」小鈺把袖抖了幾抖,說:「實沒拿什麼,別胡說。」
一徑回到怡紅,遞給盈盈道:「快收起來,這是偷來的寶貝。」
盈盈瞧一瞧,道:「又去招惹那一個?恐怕未必肯依呢。」停了一會,果然紅雨、春雨兩個丫頭來討睡鞋,說:「我家姑娘生氣得很,若沒有原物還他,定要到上房哭訴的。」盈盈說:
「二爺何苦來?前兒個頭也幾乎碰碎,隔不幾天,又去惹事,還了他們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進裡房去取了出來,交給紅雨道:
「這是原贓,起了去罷。免得報失竊,打官司。」小鈺道:
「還便還了,明兒定要你家姑娘設席請我的。」紅雨道:「容易,容易。我們去傳說就是。」不知怎樣請法?又有什麼亂兒沒有?且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