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會同年花園玩景 乘良夜雪閣開樽

  且說妙香見小鈺儘管央求,下不落臉,只得又題了二首:
  美人囑
  只為情深語自私,香唇呢呢泥胭脂。
  曾經月底頻申約,不惜花前再致詞。
  密誓要如金石永,春光休遣蝶蜂知。
  秦雲楚雨相忘易,珍重叮嚀在此時。
  美人去
  遙指蓬山路幾千,驚鴻回影去翩翩。
  事如雲散三湘口,人似春歸四月天。
  繡被蘭香仍未歇,翠紗檀點自依然。
  緣知宋玉無甚,追賦荊台夢裡仙。
  寫完了說道:「題便題了,別再說什麼嘮叨閒話。」小鈺道:「再不敢說了,費心,費心。多謝,多謝。」歡歡喜喜把錦袱依舊包了,交給丫頭。作別了妙香,回到怡紅院來。
  只見有個宅門傳話老媽說:「剛才閣學何大人差家人來說,明兒個他家友紅小姐,要到府裡來會同年。我已回過太太,太太叫來報知二爺,並優、曼二位姑娘呢。」小鈺聽了這話,滿心歡喜,便說:「我久慕何小姐天姿國色,如今自上門來,盡好瞧他一個飽。」便吩咐看園婆子,各處打掃收拾。又叫管廚房的宮女、丫頭,端正上等的酒席款待,各各伺侯停當。
  第二天早早用了飯,坐在三殿上吩咐守門的:「待何小姐轎到,便大開中門。說我在後殿迎接。切不可下轎,定要抬進殿來的。」不多一會,果然到了。跟來的家人說:「王府頭門內不敢坐轎,小姐要出轎步行進去的。」門上也傳說:「千歲爺吩咐過的,定要從正門抬進去。」兩邊謙讓了一回,才把轎子往東邊長巷內一直抬往裡來。婆子、丫頭們自然是步行隨轎。
  小鈺連忙退到榮禧堂前等候。轎子抬到堂前,友紅下了轎,向小鈺叫了聲年伯,福了一福,跪將下去。小鈺忙叫宮女扶住,自己深深一揖,叫聲「姐姐別這樣過謙,不敢當,就請坐上椅轎,往上房去。」見過了太太、奶奶們,用過茶點,又坐了椅轎到徵瑞軒。小鈺不便進去,只叫宮女們隨進伺候。優曇姐妹都在正廳前迎接,留入內廳排開三席盛菜,吃喝一回,才辭出。
  來到大門口,正要上轎,只見小鈺同著眾姐妹,通在前邊鬥草庭前坐等。友紅便過去,一一見了禮。同坐了椅橋,自東至西各景賞玩一番,單是怡紅院不進去,留在末後進內坐席。
  友紅愛那東閣梅花盛開,流連了好久。見天上漸漸飛下雪花,越飛越大,竟像漫天的柳絮一般。小鈺幾次催促,才從棠陰院紅藥坪一直落北,由梨雲榭往南,到讀畫樓。大家坐在窗前,靠著欄檻看雪。這時候,山頭上已是白茫茫的了。彤霞就叫丫頭擺了些果菜盤兒,斟上史國公的藥燒來,說:「對了這樣好景,寬坐坐,喝杯淡酒衝衝寒。」友紅道:「恰用得著,只是一到便來動擾,不當得很。」眾人是備著晚間要鬧酒的,都留著量,不很喝。友紅的酒量本極好的,又在這樣仙宮月殿似的房屋,對著了四山積雪,如玉峰琪樹一般,又見滿天的碎瓊亂璧紛紛飛舞,不覺酒興大豪。小鈺對了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,有說有笑,也是心花怒開。兩人一個瞧景,一個瞧人,你一杯我一盞,喝個不了。
  宮女幾次來請坐席,才出門坐轎到了怡紅院。小鈺叫把酒席安在二廳樓上,關上窗,放下屜板,四面都瞧得見外邊雪景。
  共擺了十二席,每席安上一個大圍爐,暖烘烘的。便遜友紅首席,友紅道:「除文妹妹是平輩,可以妄僭,餘外通是長行,如何敢僭?」決不肯坐,碧簫道:「這年誼且揭開,咱們只認姐妹,豈有主人僭客的道理?」讓了多時,友紅才坐了東邊第一席,彤霞對面,碧、藹二人坐了三四兩席,不讓淡如,淡如也不敢作聲。舜華卻在第六席坐下,淡如坐了五席。妙香姐妹也不讓小翠,坐了七八兩席,淑貞照舜華的樣,自去坐了第十席,小翠遜了一聲,坐了九席。小鈺也坐下來,文鴛坐在末座。
  一面開懷吃喝,一面瞧那玻璃窗外的雪,綿團一樣的沉沉灑將下來,庭中草木通變成了粉妝玉琢的枝葉。大家越發喝得有興。
  上過了二十道菜,四次點心,小鈺叫丫頭推上屜板點起燈來。又叫:「以後的菜,慢慢一樣一樣的上來,不必太急。」
  便要友紅出令,友紅遜了一回,就喝了一小杯酒,說道:「各位年姑母、年伯跟前放肆了,告罪一杯。我們還是猜枚罷!不興悶雷霹靂,通是暗放。」就用十二個棋子捏在手裡,眾人各各認定。友紅問彤霞:「幾杯?」彤霞說:「十杯。」問碧簫請增,增上十杯。請藹如減,減去十杯。問淡問:「什麼杯?」
  淡如指著大金杯說:「這個。」又問:「第一杯怎樣喝?」淡如道:「猜著的人捧了酒,不拘飛送那一位,須要叫聲『心肝親娘』,那人須就著他手裡喝乾。若不肯喝,便是梗令。定要罰三大杯。」友紅搖搖頭說:「累贅得很。」又向舜華:「請放儀注。」舜華道:「杯太大了,六杯酒分作十二杯。各人念句古詩,要有十二生肖字樣,不拘左轉右轉,數著的喝。」友紅道:「有了七杯儀注了,請妙香放八九兩杯。」妙香道:
  「掌拳的和猜著的挑了豁罷。」又問瑞香:「請放第十杯。」瑞香道:「猜著的,講個笑話。沒人笑,自己喝了。」友紅伸開掌,卻是小鈺猜著了。小鈺歡喜得很,叫宮女斟了一大金杯酒,雙手捧著到友紅跟前,叫道:「我那嫡嫡親親的心肝乖娘,敬你一杯,就在我手裡乾了罷。」友紅漲紅了臉,說道:「年伯你放下罷,我不敢喝,情願受罰。」小鈺只得放在桌上,友紅叫丫頭另斟酒來,喝了兩杯。說道:「算了罷!」淡如還不肯依,舜華道:「這兩大杯約有一壺的酒了,已是加倍罰了,自然該算的。」友紅說:「底下是舜姑娘放的儀注,該那個先念起?」
  舜華道:「不拘,盡可亂念。」友紅便念道:「『首鼠轅駒俱碌碌』,左轉的。」碧簫就喝了一杯,說道:「我是右轉的,『蝸牛角上爭何事』。」淑貞道:「我是左轉的,『報國危曾捋虎鬚』。」舜華也是左轉,念了個「盈盈顧兔秋三五。」彤霞念:「『雙龍盤劍殿頭趨』,左轉。」瑞香見友紅連喝了四大杯,便說:「我鬆鬆罷,右轉的,『謀生拙為安蛇足』。」
  妙香道:「好現成,把『虎』字的對句來灌我呢。」淡如笑道:
  「瑞妹妹生成是鬆的,要緊也緊不來。」藹如道:「放屁,不許胡說。」小翠道:「『白馬江寒樹影稀』,左轉。」小鈺喝了一杯,念道:「『世途何處不羊腸』,右轉。」藹如道:
  「『兩岸猿聲啼不住』,左轉。」文鴛道:「何姐姐又連喝了兩杯了。我念個『絳幘雞人報曉籌』,左轉罷。」瑞香喝了一杯,小鈺道:「先前『猴』字念了『猿』字,終究勉強些。如今『狗豬』二字,定要念本字,不許把『犬豚』等字來代。」
  妙香道:「使得。右轉的,『賣漿屠狗有英雄』。」友紅喝了一杯,說道:「酒很多了,『豬』字再別流到我罷。」淡如道:
  「不拘左轉右轉,那個喝酒,我只念個『有緣逢著野豬精』。」
  小翠聽了,滿臉漲紅,連頸脖耳朵通是紅的。小鈺忙叫斟了一杯酒,把淡如一把扯住便硬硬的灌下口去,灌得急了,喝不及,皮襖上都淋的是酒。淡如道:「何必要你著急,把我的衣服都弄髒了。」友紅只認是念不上來杜編一句,卻不想到是取笑的話,混過去了。小鈺就和友紅豁拳,友紅輸了,又喝了兩大杯。該是小鈺講笑話,小鈺道:「有個人,做親了一夜,要休那女人。女家不依,告到當官。這官是兩榜出身的通人,問新郎道:『我瞧你女人是好好的,為什麼要休他』新郎道:
  『他的陰戶偏著長在半邊的,怕將來不能生子,因此不要他。』那官兒就拍桌叫道:『不錯,不錯!這有舊案的,《大學》上說道:是則偏之為害,而家之所以不齊也。』」眾人都笑了,只有舜華不來聽,不笑。眾人便分喝了這杯。
  該小鈺過令,小鈺忙伸手去接,友紅怕他捏手,忙把子兒放在桌上,小鈺就拿在手裡請各人認定,問友紅「幾杯?」友紅說:「三杯。」問彤霞:「增減?」彤霞:「不增不減。」
  問碧簫第一杯,碧簫道:「猜著的講笑話。」問藹如第二杯,藹如道:「猜著的射覆,沒人猜著合席分飲;有人猜著了,自己喝。」問淡如第三杯,淡如說:「酒太少了,須得格外生發就是。我來行一個小令罷。」小鈺伸手道:「文姑娘著了。」
  文鴛說:「我不會講笑話,常聽見晴月丫頭很喜歡講,叫他代講了罷。」晴月見姑娘委他,不敢推辭,便說道:「我原籍浙江湖州,這湖州河裡都種水菱,名叫菱塘。那菱塘裡面最怕長了龜蛇,攪得水渾了,菱就不旺。有個鄉里人種菱的,一日進城來望親戚。親戚問他:『令堂可好?』鄉里人不懂通文,只認了問菱塘,回說『有什麼好?聚了許多烏龜,吵鬧不清,如今是稀垃圾的了。』」眾人笑道:「講得太文了便不發笑,這倒也不村不郭。」便把第一杯分開喝了。文鴛說:「第二杯我說個『謝』字射覆。」舜華指著豹胎道:「落去了『胎』字,本該罰的,請乾了罷。」下該淡如行令,淡如道:「我說句世上三般真寶貝,是後搜的。各人請說是那三般?」彤霞道:
  「天、地、人。」淡如叫「不是,喝一杯。」碧簫說:「日、月、星。」「也不著。」藹如說:「土地、人民、政事。」又不著。
  舜華道:「你們有的先說,待我想想再說。」妙香道:「景星、慶雲、鳳凰。」淡如道:「景星、鳳凰爭先睹之為快,如何添出個慶雲來?該倍罰的。」妙香只得喝了兩杯。瑞香道:「這太空得很,也要叫人有處著想才好呢。」淡如道:「也罷,我再說個近取諸身。」友紅道:「是了,必是才、學、識。」淡如道:「不著,請一杯。」舜華道:「知、仁、勇。」也不著。
  瑞香說:「忠、孝、節。」淡如道:「落去『義』字,該倍罰。」
  小翠道:「佳人、才子、名將。」也不著。小鈺道:「好學、力行、知恥。」眾人道:「這就是知仁勇,自然是不著的。」也喝了一杯。淑貞說:「著了。」指指鬢邊道:「金、珠、玉!
  可不是寶貝,在身上的?」淡如說:「不著,該喝。」文鴛說:
  「我喝了一杯,不必說了。請淡姑娘宣令罷。」淡如道:「你們不淵博,這是兩句俗語:『世上三般真寶貝,緊、硬卵、瘦光臀』。」眾人一齊啐了幾聲,舜華只是吐口涎,淑貞忙把兩手掩了耳朵,瑞香說:「這也是人人共有的,何嘗是寶貝?」
  淡如道:「寶在上四字,若不緊,不硬、不瘦而且光,便不算寶貝了。」碧簫喝道:「該死,還要細細的講解哩!」文鴛說:
  「我也有了--禮、義、廉。」藹如道:「很是,近來這『恥』字盡可刪去的了。」文鴛道:「我掌令,請各人認定了。」專問舜華放杯分。舜華定了兩大杯。文鴛問小翠第一杯,小翠道:「我代猜著的講個笑話罷。」問彤霞第二杯,彤霞道:
  「猜著的飛敬。」文鴛道:「鈺二叔著了,該小翠講笑話。」
  小翠道:「有個人家請了一位先生,最愛通文的。到館那日,東家備菜請他。第一樣是鹿肉,先生道:『美哉,此呦呦之肉也。』第二碗是鵝,先生道:『美哉,此之肉也。』再上羊肉,又說:『美哉,此咩咩之肉也。』再上雞,又說:『美哉,此膠膠之肉也。』第五樣沒菜了,東家母想著有盤狗肉,放了多日,還不曾吃,便送上席來。誰知那煮的時候忘記放了鹽,隔了多時,已經臭爛。先生嘗了一箸,皺著眉道:『此臭而且爛,全沒味兒的東西,不知何物』諒必淡如之肉也。」眾人笑道:「倒也虧他編得有些意思。」淡如道:「這是舊笑話,不是編的。他還失落了幾句:東家又送上菜,那東家母把肉絲子下鍋去炒,忽然溺急得很,進房去出了小恭。誰知鍋太旺了,肉已炒焦。擺將出來,先生瞧了一瞧,說道:『此黑而且硬,似豬肉而非豬肉,意者其心肝哥哥之肉乎?』」小翠臊得眼淚都掛了出來。友紅起先十分恭謹,此時已經醉了,便也有些放縱,笑問道:「為什麼翠姑娘怕說豬,想是生肖屬豬的嗎?」
  淡如笑道:「他卻不屬豬,倒是豬觸的。」碧簫指著淡如道:
  「算盤上的扳不倒,混帳小人!」小鈺怕越說越明白,忙斟了一杯酒,走到友紅跟前,道:「該我來奉敬,並不敢再叫娘了,請乾了罷!」友紅忙站起身來,頭暈得很。一手扳著桌子,說道:「實在喝不得了!」小鈺道:「姐姐不喝,只得要跪敬了。」
  一面說,一面真個跪將下去。友紅也就跪下,勉強就著杯喝了幾口。酒便湧將上來,連酒帶菜往小鈺臉上直噴,身子也倒過來了。小鈺撩了杯子,雙手扶住他,他接接連連照著小鈺臉上嘴上吐個不了。吐完了,站不起來,小鈺抱他起來。兩個人滿臉滿身通是腌臢。淋將下去,連大紅繡花皮裙上也沾遍了。跟來的丫頭婆子都說:「醉得這個樣,怎麼下樓去呢?」小鈺說:
  「不妨。」就一手抱著他的身子,一手摟著他的腿,捧在懷裡跑下了樓,一徑到自己臥房。忙叫取了兩件大毛一裹圓來。先替他脫了裙襖,把一件貂一裹圓披上,叫宮女們扶他到炕上坐定。自己也脫去外罩皮衣,洗了一個臉,嗽嗽口,披上一件烏雲豹的一裹圓,走到炕邊,把濕手巾替他臉上嘴邊擦抹了一番,就說:「翩翩,你的腳頂小些,快去拿雙睡鞋來,給何小姐換這髒鞋子。」翩翩忙去拿了一雙桃紅綾的睡鞋,只有二寸半把。
  小鈺就替他換上,略覺寬些。小鈺笑道:「真正像兩隻水紅菱兒,好瞧得很。」究竟怎樣睡覺?且待下回說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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