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待年冊立居私邸 衣錦榮旋宴畫堂
賈政聽了王夫人的話,就揀個吉日,把兩孫女移到了園裡去,宮娥、太監、婆子、丫頭都隨著過去了。其餘女孩們且在內室暫住,等待小鈺回來再作分派。當日眾人送到了園,就在園中各處逛了一回。果然十分精雅,比舊園大不相同,那園名依先叫做大觀。李紈道:「這般大地方,許多院落色色齊備,如何沒有個匾額名式?」婉淑道:「聞說擬是都擬就的了,要等王爺回來才定。」王夫人說:「只怡紅院、瀟湘館、蘅蕪院不要改,餘外由他們起名罷。」說了一會,回到上房不題。
光陰易過,已是九月初七日,前站先到。初八日,三面大也到了,高高的供在郊台上。初九黎明,聖駕出去了。三位元帥,各穿軟金盔甲,騎著仙馬,到了台前,遠遠下鞍來見聖上。聖上率領他們上台,拜過旗,就偃倒了。三帥繳上金印,禮部在旁接收了。吏部即便送過丹書鐵券,三人跪受。謝恩已畢,小鈺又將上方劍呈繳,聖上宣旨:「此劍賜卿為傳家之寶,不必繳還。」小鈺又謝了恩。早有中軍官捧回王府,高掛在第三殿中間。凡有犯著不是的,仍許先斬後奏,滿朝官員那個不害怕!這日在台下行宮內賜了宴,一切禮文都照著擬定的儀注,不必細講。
皇上也騎著馬,帶同三帥進城,三帥又到正殿朝賀了一番,才進內宮朝見聖後。聖後歡顏慰勞,又賜洗塵筵宴,並賞了許多東西。
三帥謝罷出宮,一徑回家。先同到王府拜見了賈政夫婦並一切人等。小鈺、藹如也同到燕國府見了禮,小鈺、碧簫又同到趙國府行禮,才分馬各歸本第去了。其中繁文絮話,不必細載。
只說小鈺除了祖父母、伯母、母親、哥哥前行跪拜禮,餘人皆只一揖。獨向舜華跪了一膝。舜華漲紅了臉,跪著回禮。
眾姐妹們都用常禮相見,淡如想要格外討好,跪將下去。小鈺只用手一拉,並不回叩。眾人看了,各自暗笑,不提。
次日上墳祭祖。拜望親友,忙了十幾日。府中內外排宴款待諸親百眷,小鈺只應酬了幾日,以後便回明賈政,不復出去相陪。賈政算來,這些人客須得一月之後才能宴畢,也覺厭倦,就不出去了。單叫蘭哥同族中姪兒、姪孫輩去陪,小鈺只在後園大觀樓下跟著王夫人等和那些姐妹們開懷飲酒。優、曇二姐妹,只第一天在榮禧堂家宴出來坐了一回,喝了三杯酒便回去了,餘日總不出來。
小鈺嫌人少沒興,又去邀了燕、趙二公府的娘兒們來同飲作樂。接連數日之後,這日王夫人說:「天天席上俱用蟹羹,吃得無味,且有別樣品味雜在中間。今兒我專叫用螃蟹一味,整個煮的,大家剝蟹喝酒,定要吃得熱鬧。」寶釵道:「要熱鬧須得行令,讓我先來行起!」便念道:「『笑他城北小孩兒』,謎藏一個漢人姓名,誰猜著了我喝;沒人猜著,合席通飲。」
湘雲因王夫人、寶釵待他冷落,不很高興,連日見小鈺慇懃奉承他,他也高興起來,便點點頭,說:「我猜著了,城北徐公,小孩兒是個孺子,分明是徐稚了。」寶釵道:「是。」喝了一大杯。王夫人道:「有的就說,不必挨次。」李紈說:「我也有了:『狗洞中間豎戰旗。』」舜華說:「諒來是竇武了。」李紈就照樣喝了一杯。王夫人說:「我也說個,『使盡威風豪傑氣。』」
李紈道:「必是揚雄,太太喝罷!」正在篩酒,淡如趕著道:
「我說個『猩紅勛堊耀門楣』,你們決猜不著!」碧蕭道:「有什麼猜不著?是朱家。」淡如只得也喝了一杯。藹如接口道:
「我打個晉人罷,『落花滿地不驚心。』」李紋道:「是謝安。
我接個『峰頂波聲遠遠聞』。」寶琴道:「是山濤。我說個『天子先來施教化。』」淑貞說:「是王導。」妙香道:「我說個『平原瑞氣藹氤氳』。」彤霞道:「諒是陸雲了。」小鈺嚷道:「四人合念一首,不好。我獨念四句罷,都打的是唐人名:『漢帝由來受夏封,昭君變色出深宮。將軍細想和戎事,工部尚書畫喜容。』」文鴛道:「第一句是劉禹錫。」
瑞香道:「次句是王勃。」寶琴道:「三句是武三思。」只第四句各人都想不著,舜華笑笑道:「是司空圖無疑了。」眾人都說:「通猜著了,該喝四大杯。」小鈺沒法,只得連吃了四杯。李綺道:「我拚著喝四杯,也湊他四句,打宋人名罷:『小小門前滿路車,夏官燈燭照通衢。始皇年幼思巡幸,田野俱知楚大夫。』」小鈺道:「你們莫作聲,讓我一個人猜。首句是蘇轍,二句司馬光,三句秦少游,四句是宋郊。」王夫人道:
「怎麼楚大夫該姓宋呢?」李綺回說:「宋玉是楚大夫。」寶釵道:「不確,楚大夫多著呢,何必定是宋玉?這要罰的。」
李綺只得乾了五杯,有些醉意,回頭對舜華道:「舜姑娘,為什麼今兒都不很開口?」舜華說:「我卻早編了四句,怕喝不得這許多酒,不敢說。」小鈺道:「我代你一杯。」淑貞說:
「我也代一杯。」彤霞也許代一杯。舜華便念道:「『赤繩一縷係難開,碧浪江邊蚌孕胎。柳末成陰桃未蕊,翩翩輕翹繞樓台。』通藏的是美人名。」湘雲說:「我都猜著了,且不說破你的。」淡如道:「讓我來猜。這是紅線、綠珠、小小、飛燕四人。」舜華道:「都著了。」四人分飲了四杯。彤霞道:
「我也打個美人名罷。『裊裊爐香似也無,瓊瑤一片勝明珠。
相思豆子拋童稚,好鳥雙雙樹上呼。』」婉淑道:「也該我來猜猜,敬你四杯罷。是非煙、小玉、紅兒、鶯鶯。一些也不錯,快喝,快喝。」舜華連忙說:「我也代分一杯,只算還賬。」
妙香耐不住,便道:「我也有四句,卻是藏上古的人名,並非漢唐以下。『蘇相朝來睡起遲,熟梅庭院剩空枝。佳期有約終難就,妝點韶光百五時。』」岫煙道:「我只猜了二句,第一句是秦緩,四句是景春。」舜華道:「二句是黃歇。」淡如道:
「有了,三句是白喜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白喜卻藏得巧,但是不莊重些,倒也難為淡丫頭,就想到了。」小鈺道:「今兒可謂盡興,明兒我在園中各景處處吩咐丫頭、婆子們備些果菜,大家去遊玩喝酒,順便揀定了住處,好搬出去。」婉淑問:「都取了名了沒有?」小鈺道:「匾聯通已掛齊,其中勝景共有三十八處。也有仍舊名的,也有新取名的。這大觀園不在數內。餘外,零房碎屋便不起名色。西邊便是芬陀庵,明心師昨兒就搬去了,明兒正好去擾他的茶。」說完散席。
第二天一早,小鈺先到園中等候,差宮娥等各處催促。王夫人果然帶齊了眾人出來,小鈺迎著問道:「這花園路路通的,太太要從那一邊逛起?」王夫人道:「不拘,信著步走去罷。」
小鈺道:「地方大得很,走是走不動的,現有竹椅轎好坐。」
就叫小太監把轎兒抬來,各人坐上,先到嘉蔭堂。這堂前有兩株三抱粗的大槐樹,把一個很寬的院子都蔭滿了,因此取這個堂名。大家各處走了一回,坐下各喝了幾杯酒,用過點心,再坐上轎到宜雨樓樓裡。外庭中通種的芭蕉,下起雨來,聲如碎玉,極好聽的。又到東閣,閣前後左右通是梅樹,共有數百株,紅白綠萼,磬口蜜梅,各種俱備,所以取個東閣觀梅的意思。王夫人說:「下月來就好瞧了。」又到聽秋軒,那庭前有梧桐四株,遮得綠陰陰的。又轉過彎來,往橋上過去,卻是池心閣,四面都是水,水中還剩有殘荷千本。王夫人道:「明年夏天在這個樓子上賞荷花,卻是大觀。」又到寒碧齋,也是臨水的正廳,上有方磚砌就,磚上鑿空,鏤成花鳥。四圍牆中暗砌十幾副風箱,外邊把風箱扇將起來,風從磚底下鏤花縫裡透出,其涼無比。磚底下很深,可以安些珠蘭茉莉盆兒,風中帶著香氣。李紈道:「明年夏天不用愁熱了。各人搬了鋪蓋來,占著一間房住下過夏罷。」小鈺催道:「別很耽擱了,地方多,恐怕一天游不遍呢!」眾人才起身坐上轎椅,到棠陰院。院前後通是西府垂絲海棠,約也有數百株。後面一進,卻都是小小房間,後院子裡滿地秋海棠,花開得十分爛漫。看了一回,上轎轉過山,往山洞內進去,名為「五雲深處」。這四字卻不題在匾上,是鑿在對面山石上的。小鈺道:「太太,這所在是冬暖夏涼的。」寶釵說:「夏天自然涼的,冬天未必暖罷。」小鈺道:「底下通是地炕,冬天燒起來,其熱無比。」彤霞說:
「我來住了罷。」舜華道:「姐姐,我勸你別住在這裡,何苦穴居野處,鑽在山洞裡過日子?」李紋道:「想是你要做個山大王了。」小鈺道:「海大王我都平了,何怕他山大王?」大家都笑將起來。
小鈺道:「如今到我的敝齋去用午飯罷。」叫轎兒抬往怡紅院來。好個大去處,十分寬敞。眾丫頭忙忙擺上飯來,眾人道:「到一處吃一處,現在都是醉飽的,何必什麼午飯早飯呢?」各人依舊略吃些東西,就到瀟湘館來。進得門,只見山石玲瓏,徑路曲折,前前後後俱是竹子。真正修篁百尺,紫筱千叢。那些房廊屋宇通隱在竹林深處。舜華喜歡得很,便說:
「眾位好姐姐,這地方讓我住了罷。」小鈺忙應道:「這原是為你特設的,除了你,別人住了也不稱。」眾人聽了都不作聲。
寶釵問:「沒有個蘅蕪院嗎?」小鈺說:「有,這怡紅院居在園中間,東是瀟湘館,西是蘅蕪院,北是讀畫樓,南是賞心亭。四處最近怡紅院,像個海棠花兒的式樣。」淑貞就問「近著瀟湘館的叫什麼地方?」小鈺道:「再往東去,便是青壁山房了。這回過去是順路。」淑貞說:「我要靠近舜姐姐的,就住青壁山房罷。」小鈺說:「使得。」正在談論,寶琴忽然笑道:「小鈺,你也忒會弄送人!到處擺著茶兒酒兒,吃個不了。
你又不肯一步離開,他們小年紀還耐得,我卻耐不得了,相煩你快出去罷。」小鈺會意,笑道:「姨媽說得我這樣刁鑽刻薄,一時想不到是真。」說罷,就往外跑了出去。丫頭們忙引了眾人往各房去走動走動。淡如說:「這樣幽雅,假山跟前何不打個地遢遢兒?很有趣。」一面說一面掀開裙子,在假山洞口竹子根前拉了一泡溺。妙香道:「我去叫小鈺來瞧。」淡如慢慢的站起來說:「瞧便瞧,怕什麼?」停了一會,小鈺進來,同往青壁山房。這屋是鴛鴦廳,廳前後通用玲瓏石砌成牆垣,只見山不見牆瓦,所以有這名色。淑貞就說定了住在這裡。
再彎過西去,卻是小山書屋。四圍通是桂花,這時候還有晚桂,香得可愛。舜華想要多坐坐,無奈眾人爭著要到蘅蕪院去,催著起身。到了院裡,兩旁凡有院子,通栽的是香草,也不寡是蘅蕪。碧簫說:「聞得姨媽當年住的蘅蕪院,我也就住在這裡罷。」妙香聽是寶釵舊居名色,想個吉利采頭,再三爭著要住。藹如道:「碧姐姐就讓他罷,他們都要近著怡紅院的。
我和你偏住個遠些的去處。」碧簫說:「很是。」小鈺道:
「要遠些,再往西去便是聞蛩館。這時候蟋蟀還叫得熱鬧哩。」
碧簫說:「快去聽去。」催著就走到了裡邊,果然蛩聲唧唧。
那些喜事的丫頭各去撲了幾個來,放在桌上,鬥玩兒。王夫人也看得高興,叫再去拿些來鬥,倒有個瞧頭。旁邊看守房子的老媽、丫頭都說:「有好的在這裡。」忙去一盆一盆的搬將出來,分了大小,成對兒的鬥了一會。碧簫就揀定住了這個地方。
藹如問:「前面這所房子叫什麼名色?過去瞧瞧,我住了罷。」小鈺說:「很好,這叫做狎鷗磯,前廳對著山,後面臨著水,其中水鳥最多。不但是鷗鳥,凡鴛鴦、溪鳥鶒無所不有。」
就催著轎椅到狎鷗磯來。王夫人看得了意,靠著欄杆一杯一杯儘管喝酒。岫煙道:「天已傍晚,今兒東耽西擱,逛不得幾處,明兒再來罷。」王夫人才起身坐轎同眾人回進內去。未知次日又游些什麼地方?下回再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