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曉開蕊榜題名氏 日麗螭坳謁聖明
李紈歎口氣道:「發了榜,不見報到,自然是沒分的了,白操了一輩子的心。」大家都呆呆的沒興頭,婉淑只急得掛眼淚。忽然岫煙和李紋姐妹並園裡小姐妹們一哄的進來,說:
「明兒大好吉日,今晚五更該有信息呢。」王夫人向著舜華道:
「正要打你的招牌呢,榜已發了,一概無名。」舜華笑道:
「太太謊我,那有這事?」眾人忙問真話假話?寶釵說:「有什麼假?焙茗來說的。」李紈道:「話是真的,還不很的確。蘭哥兒回來才得真信呢。」眾人都像雷打的一般。淡如便道:
「舜妹妹一力保的優曇姐妹,如今卻和我們一個樣兒,倒也罷了,省了誇嘴。」彤霞道:「你且慢些幸災樂禍罷。」只見蘭哥笑著進來,道:「這小廝大驚小怪,揭了封皮當信報!皇上批了折子,著欽天監擇班師日期。又著修理將壇,改作郊勞台,親行飲至大禮。因此百官忙亂料理,那裡是什麼發榜?」王夫人道:「還好、還好。還有望頭。此刻已傍晚了,快去收拾酒來,大家喝個爛醉好睡覺。」婆子、丫頭答應一聲,就在外房排開桌面。
正要坐下,只見周姨娘笑嘻嘻挽了明心的手進房來,說道:
「我們來報喜討賞的,剛才在芳陀庵求了兩枝好籤,一是優姑娘的。」李紈忙接來一瞧,上寫著坤卦,下注是「黃裳元吉」
四字,籤詩云:「坤德葉乾元,龍飛定一尊。禾農華今迨吉,褆祉自駢蕃。」又一簽寫「歸妹卦」,下注:「歸妹以祉。」詩云:「歸妹女之終,光華一色同。上林饒好景,桃李開東風。」
李紈道:「這是求的誰?」明心說:「是曼殊的。」舜華接口道:
「庵裡的菩薩簽極有靈驗,諒必是取中的了。」岫煙道:「明心師不公道,怎麼單求他二人呢?」明心說:「通求過的,不見很好,故此不送來。」淑貞道:「我原不想的,天理良心,自然該讓他兩姐妹。」淡如和瑞香同嚷道:「何見得該是他二人獨得?還須見了榜才算數呢。」寶釵說:「不用爭,大家喝酒罷。」明心扯了周姨娘說:「我們不喝的,回去罷。」眾人起身送了二人出房,就猜拳行令,儘量的喝。
鬧了半夜,還未散席。有個老婆子道:「回太太的話,外邊門上來了許多人,在那裡吵鬧,不知為什麼?」話未說完,遂聽得幾百面的鑼聲敲得震耳,人聲十分嘈雜。岫煙說:「發動了,不知到底是那幾個得了手?」只聽見有個丫頭嚷道:
「二姑娘中了!」李綺忙問道:「那個二姑娘?是你家的,我家的?」又聽見焙茗、長興亂叫道:「中了十二個。」王夫人道:
「胡說,只有八個人考,那裡會中十二個?想是第十二名。」
又有個丫頭叫道:「優姑娘第一,淡姑娘第二,都中了,都中了。」又一個老媽叫道:「妙香、瑞香二位姑娘中了。」李紈喝道:「不許亂說,待我去問個明白。」香菱也忙著趕來說:
「淡如這丫頭倒中了第一名了。」寶釵只叫:「快拿報條來瞧,不用亂嚷。」婉淑嚇得渾身打戰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只見蘭哥兒拿了兩個條子,向王夫人和李紈打個足全說道:
「優曇第一,曼殊第二,餘外妹妹們通沒取。」舜華在旁邊笑笑道:「何如?這有什麼強得來的!」賈政也笑著進房,道:
「周姨娘的簽竟求准了,共取中二十一名。十五黎明就要引見,你們快去替他兩個料理衣裙首飾,多多的薰些好香。」又叫:
「蘭兒,你快到禮部去抄個年貌履歷式樣來,教他念熟了,省得臨時舛錯。」賈蘭答應去了。外邊僱裁縫,喚首飾金匠、珠花匠,通是簇新制辦,整整鬧了一日,晚上都不睡覺。
到了五鼓,王夫人就率領進朝。到了太極殿門口,站住了腳。只見二位老皇姑迎將出來,打足全道喜,請在文華殿等齊了二十一人。早有宮監把竹轎抬了,直到延慶門口住下。二們老皇姑說:「如今沒有關防的了,老太妃要瞧,盡好到延慶宮廡下遠遠的望玩兒。」王夫人忙說:「求二位老皇姑帶挈帶挈。」就和了李紈、婉淑隨著二皇姑進去,站在東邊廡下。
只見眾女孩都在東廊站著,西宮娘娘唱聲第一名賈優曇,東宮娘娘就引他到御案前跪下。皇上和皇后並坐在上,待他奏過履歷,娘娘說:「好品貌,秀麗之中帶有莊嚴,將來可以無愧母儀。」皇上問:「你是賈蘭親女,賈小鈺可是叔叔麼?」
應聲「正是,是嫡堂叔子。」皇上向皇后道:「喜的才貌兩全,且又未經許字。」便傳旨即在廊間坐了轎,往集禧宮坐下,俟領宴頒賞。次是第二名賈曼殊,照樣引見了。皇后問:「三代相同,年庚又同,相貌又同,可是異母的,是同母孿生的?」
曼殊奏道:「是一胎所生,行二。」皇后喜歡道:「同胎兄弟恰好配了同生姐妹,連長幼的次序都不紊亂,真是天緣了。」
接上第三名何友紅--就是何閣學的女兒,做限體詩的。皇上見注明已字,便問:「你今年才得十二歲,卻是幾歲上聯姻的?夫家姓什麼?現做什麼官?」友紅漲紅了臉不答應。東宮娘娘彎著身告他道:「你輕輕說來,我代奏罷。」友紅只得附耳說了幾句,東宮奏道:「他指腹聯姻,公公姓馬名龍,現任廣東提現,又夫名在坰,是秀才,才入學的。」皇上道:「既已聯姻,扣除了罷。」就在名冊上畫了一圈。餘外第七名和十五名皆是已字,都扣除了。通取官卷二十名,扣除了三名,只剩十七名。第一、第二配了長次皇子,又十二名分配皇庶子,餘三名配給親王子弟。又民卷一名,姓李名繡瑤,卻填未字。皇上問:「你祖父做什麼事業的?」他回奏道:「高祖曾任東昌府知府。曾祖拔貢生,早故。祖候選教諭。父係廩膳生。」皇后便接口道:「也算書禮之家,才貌都好,竟配給我的內姪何如?」皇上說:「很好,他履歷雖開十四歲,瞧去約有十七八的光景。你家姪兒今年十八歲,恰好相當,我就替他做了媒罷。」
引見已完,便一面張榜,一面下旨。眾女孩在集禧宮領過御宴,宮監們捧出賞賜。第一名是鵝黃灑繡朝裙朝襖,第二名是大紅繡朝襖、官綠繡朝裙,各彩緞五百匹,黃金元寶一百錠,銀元寶五千錠,珠笄一頂,釵釧之類一百件,金玉如意雙枝。其餘皆五色錦緞三百匹,朝裙襖一副,珠笄一頂,釵釧等物五十件,金十錠,銀一千錠,如意雙枝,取個納幣加笄的意思。其扣除這三名,沒有彩緞珠笄裙襖,只金花一對,紅錦十匹,銀三千兩,聽其回家。李繡瑤也照樣的賞賜,卻另有皇后賜的珠笄、錦緞、如意等物。命各待十六歲完姻,眾人謝恩出朝。即有宮娥、宮監隨著那配皇子的去,在家關防。
獨賈家姐妹另有特旨,說賈氏世代公王,夙嫻詩禮,不須關防,仍許親人見面,照常禮數。只賜宮女、宮監各一百名,到家服役,體面異常。賈政忙托欽天監揀選吉日,要移居新府。
且慢些說。
單說王夫人等回到家中才坐下,見蘭哥進上房來,先恭賀了老爺、太太、奶奶的喜,便稟知小鈺又有奏章,要爭那林家姻事,虧了宮門上收折太監送到府中,並未呈進。另有書信一封,交舜華的,恰是淡紅箋上寫著絕句一首:
北望春明暗愴情,懸知珠榜首題名。
怪他金玉全成誑,不識今生識再生。
面寫「舜妹妹親拆」,王夫人和寶釵看了,就交給舜華。
舜華紅著臉,接在手裡就出房往園中去了。淡如十分悶悶,彤霞、二香也是怏怏不快。寶釵、蘭哥忙又寫信說明舜華不考的話,即交原差齎回山東去了。
合家大小叩頭道喜是不必說,還有那賈氏近族及諸親百眷朋友同寅,闐門塞巷爭來慶賀,真是錦上添花,熱鬧無比。周瑞的女人率領了管家婆們進來請示該如何改口稱呼,以便傳諭眾家人等遵照。賈政道:「照前稱呼,不用改口。」王夫人道:
「老爺說的極是,才見大方。餘人一概照舊,只小鈺回來叫聲二爺,不必仍前稱名便是。優曇姐妹也依先稱個姑娘,且等進宮後再改口罷。」眾管家婆齊聲應了「是」,都退出傳諭去了。
從此府中忙忙碌碌,端整移居,賈蘭來對王夫人說:「欽天監選定八月廿八日遷居大吉,又奏明八月二十日起程班師,九月初九行郊勞禮。一切儀注,禮兵兩部俱已酌定具奏,極其優崇。我們須應看吉日搬到新府,以便等將軍並左右元帥騎馬歸第。」王夫人說:「那藹如沒有母親,他的父親來拜望過了,未知搬了不曾?」蘭哥道:「梅、薛二家通是二十八的日子移居新第。」正在說話,只見史湘雲忙忙進來,對了王夫人等各各請安道喜,王夫人、寶釵卻冷冷的相待。舜華見了母親,忙上前叫聲「奶奶」,湘雲不理他,回頭和眾人說話。舜華自覺沒趣,退了出房。從此湘雲就留住在賈府。到了廿八日遷居以後,就在榮禧堂大排筵宴。因為三殿後進又有大堂、二堂、三堂,這大堂匾額仍用「榮禧」二字。這日堂上共有五十六席女客,那些男客卻在二殿三殿東西兩旁,大二三各廳堂上,排席共有二百多桌,且不必說。
單講眾女客,席罷也有回家的,也有留住的,惟有岫煙、紋、綺、湘雲四人自小盤桓相親相愛,這晚席散後,在上房閒語。湘雲道:「今日獨有琴妹妹不來,想在新府裡忙得很了。」
李紋道:「諒來明後日就過來的。」李綺對李紈說:「大姐姐,我們明兒該先去道喜才是。」寶釵道:「忙什麼?他如今是新親,有些客套,恐怕未必來呢!」李綺便問:「小鈺和碧簫對了親了麼?」寶釵點點頭,說:「才講起,還未過禮。」湘雲嚇了一跳,忙問:「那個做媒的?」王夫人接口說:「就是兩個往倭的使臣,在軍營和小鈺說定的。」這原是順著口說的話,有意叫湘雲聽的。誰知李家姐妹聞知湘雲不肯允婚,各想把女兒配他,但未曾出口,聽了這話,呆了一呆。不覺同聲的歎口氣道:「真正是捷足先得。也是碧丫頭的好運氣。公王匹配,榮耀無比。」岫煙也信是真話,忙問:「林姑娘卻怎樣呢?」寶釵道:「他那裡肯俯就咱們這些人家?前兒個苦苦哀求,無奈史妹妹硬著心腸竟不允許,可見姻緣自有前定。」李紈也信真,不便插口,道:「另對親不打緊,只豈不辜負了舜丫頭?據我意思,還須斟酌才是。」王夫人說:「他老爺做主,誰又敢去斟酌!」湘雲聽了這話,千真萬確,氣得臉色青黃,滿心懊悔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眾人坐了一會,各自回房去安歇。
早有那些快嘴丫頭傳將開去,小姐妹們都已知道,十分妒忌碧簫,各各胸中納悶。淡如更加著急,就和母親商議,要搶先聯姻。香菱明了女兒的話,想個計策,竟去見湘雲,托他為媒。湘雲越發認真了,就回說:「我們的金玉姻緣尚且參差了,如何做得媒來?」香菱無奈,也只得罷了。湘雲卻悄悄的去求李紈,要他周旋這頭親事,李紈先已受了兩個妹子的囑托,卻也為難。只得私下探探王夫人的口氣,王夫人道:「我也做不得主,且待小鈺回來,打伙兒商量罷。」淡如又私下和瑞香商議,要離間了碧簫才好另議。瑞香道:「我和你且去見見舜華,瞧他怎樣光景。」二人便同到舜華房裡,才坐下,淡如就開口道:「碧姐姐已經和小鈺聯了姻了,你知道嗎?」舜華道:
「我等女孩兒們如何去管人家聯姻的事?何必知道呢?」二人仔細瞧他,卻不慌不忙,竟像無事的模樣。只得別了出來,就到上房。他們的意思,要探聽王夫人和寶釵有何議論?坐了多時,不見提起,淡如性急耐不住,便問寶釵道:「鈺兄弟和碧妹妹對親,選定了行禮的日子沒有?」寶釵正要回答,只見賈政踱將進來,王夫人等各各起立相迎。賈政坐下了,說道:
「皇上恩旨,雖不叫優曇二姐妹關房迴避,我想也須各盡其禮,今日我帶了蘭哥兒,細看園中有兩個院落並排著,極其寬敞。
前邊有個前門,通到園裡,進出甚便。卻又是▉牆隔開,很有關閉。後面有後門兩扇,可以通到外邊。那些太監們要出入也不必從園裡經過,甚是妥當。左邊這一所,屋庭前有二十多叢很盛的牡丹花,五色俱備。我想優曇幼年的時節,《詠牡丹》詩是個佳兆,就安頓他住在這房裡。匾額題了『徵瑞軒』三字。
右邊那一所屋就安頓曼殊住了,房前後通種的是芝蘭,匾額上就題個『芝室』二字,取他們姐妹同心,氣味相投的意思。你道何如?」王夫人說:「很好的了,即使擇個吉日搬過去罷!」
究竟不知何日搬移?且待下回說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