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  平海府大營甲第 凝香殿慎選賢媛

  王夫人見找不著舜華,也有些著急。便叫快到池邊瞧瞧。
  別失腳掉下水去也未可知。只見一個老媽同了舜華進來,一路嚷道:「到處找遍,誰知在庵裡和明心師太講因果呢。」湘雲生氣道:「沒志氣的下流,不來和詩,反去講因果,明兒考試起來,就做篇因果論罷。」舜華冷冷的說:「奶奶到底要和什麼詩?」湘雲道:「你還在鼓裡睡嗎?」寶釵忙把原唱遞給他道:「和這個。」舜華接來一看,微微笑道:「詩以神韻為上,氣體次之,謀篇琢句又次之,至於限體小巧,晉唐人從無此格。
  自宋元以降,才有此餖飣家數,其實雕蟲篆刻有什麼難處?這樣的詩,立刻要做幾百首也很容易。」說罷,就在優曇書桌上坐下,見墨是磨得濃濃的,抽張箋紙一揮而就,已是兩首。就把筆擱下道:「夠了,再作一百首,也不過如此。」寶釵拿在手裡念道:
  卜罷金錢出閣遲,紛紛紅白墮階時。
  最輕蘇幕遮嬌額,極麗華鈿貼翠眉。
  中酒正宜奇支繡枕,收香何待折瓊枝。
  仙居自有桃花幄,肯把胡麻別向持。
  莫將離緒怨春遲,記得蘭陵送別時。
  宵剔銀燈斜擁髻,曉司花線暗低眉。
  一封人寄榆關信,兩度秋攀鷲嶺枝。
  況復連番聞喜訊,輕輕粉黛自矜持。
  寶釵念完,解得詩意,十分歡喜。贊道:「不但藏字工巧,用意也比眾不同,可居第一。」李紈笑道:「這才切他自己的閨情呢。」湘雲氣得臉青,冷笑一聲,道:「好嗎!」那淡如最妒忌他的金玉姻緣,便刻薄他道:「快了,快了。劉郎回京就好送胡麻飯了。這一封榆關的信,時時惦記著,只是把官名卻忘記了。」岫煙道:「你少說些。這《周禮》忘了也罷,難道《論語》的儀封人也忘了嗎?」淡如又道:「酒正是套用曼殊的宮正,那兩個地名和那第二首的美人名,不知藏在那裡?」
  優曇最敬的是舜華,便著惱道:「各人用《周禮》,怎麼算得套?『仙居』、『聞喜』都不算得縣名?『司花』女難道不是袁寶兒的別名?我勸你別瞎批評罷。」寶釵也不輸服,便道:
  「比你的『悔誤佳期』覺道好些。」王夫人道:「詩的好歹,我卻不知道,我只愛他快得有趣。淡丫頭那裡跟得上?」淡如見幫他的人多,也就不開口了。
  湘雲到晚間又反覆勸諭了一番。看他口裡雖則應承,總有些不情不願,恐防考又考不停當,賈家姻事又脫了,豈不兩失!
  想要預先伏個應允聯姻的根子才好呢。
  到了次日早晨,來到上房,剛剛坐下,尚未開口。只見蘭哥進來叫聲「太太、奶奶,我今兒到新府去瞧了來了,真正如仙宮月殿一般。府門匾額金書『平海王府』,大殿書『承釐殿』三字,二殿是『酬庸錫羨』四字,三殿上『日馭扶輪』四字,俱是御筆親題,其餘宸章奎藻,賞賚甚多。殿前的規模宏麗、後宮的曲折深邃不能言狀。那後花園更是窮工極巧,山光水色,儼如天成。內中異獸珍禽,奇花瑞木,都是眼中不曾見過的。
  兩旁公府也有御賜匾額,府後各有花園。比王園止有十中的兩三分,但比到大觀園卻還勝些。」王夫人說:「也虧他們趕得恁快!」蘭哥說:「各項匠人每日足有七八千名,無分晝夜,匆忙趕辦,自然快了。」講了一會,退出房去。
  湘雲趁勢兒笑著說:「這樣好府第花園,帶挈我這窮親家母,時時好來遊玩遊玩了。」寶釵道:「別太謙,你家東宮正妃的國太椒房懿戚,怕沒有賜第?還肯貴腳踏咱們的賤地?」
  湘雲說:「寶姐姐你自來疼我的,為什麼今兒個說起這樣話來?」王夫人道:「這也是真話呢。」湘雲臉上下不來,連忙岔些閒話。坐一回退了出來,且不必細述。
  且說優曇三姐妹惟有文鴛性情孤獨,不很親密,因此另房居住。優、曼二人卻是朝夕不離的。這日優曇說道:「考期近了,咱們不怕別人,單怕的是舜姑娘,如今瞧起來像是未必肯去應考的。」曼殊說:「我也瞧出來了。何不今兒去探探他的口氣?」兩人就一同來到舜華房裡,舜華一見便說:「二位來得恰好,我正要差人去請你們呢。我有一張擬題單兒,將來十有五六是碰著的。你們拿去各做一篇,送來我好酌量改正。但擬的是時題,恐怕其中必有幾個想不到的冷題。故此,另開一紙書目,你們照單各去時時翻閱,用心牢記,臨場自有用處。」
  說罷,便在妝奩內取出來交付二人。二人站起身道了謝,又問:
  「這單兒各位姑娘們知道不知道的?」舜華道:「彤姐姐、妙妹、淑妹都已告知了。那文姑娘生性冷泠落落,告知他也無益;淡如自以為是,不犯著去向他說。瑞妹妹要跟著淡如的,不必告他,告他也不相信。況且這些人的根抵本薄,字法也未到家,十分中不過希冀一二,惟你二位我卻很屬望的,須要努力當心,至要至要。」二人聽了,心中感激,著實謝了一番。又問:
  「姑娘,你自己怎樣?」舜華道:「不文致為考也無益。」優曇會意便道:「何不去應名兒,省得你家奶奶絮叨。」舜華搖搖頭道:「要考須要爭個第一,若考了不取,把一輩子的才名都撩了,斷斷使不得的。」二人點點頭,回到房中,照著擬題苦心構就,送去請他濃批密改。又照著那開的書目,日夜記誦,且不必說。
  漸漸已是二十八日,舜華只叫頭疼肚痛,飯也不吃,頭也不梳,躺在炕上。寶釵時時過去看他,暗將大枝人參給他嚼來充饑。到了二十九日,湘雲疑心是假裝的,便發作道:「臉色好好的,有什麼病?不過騙我罷了。」寶釵道:「別的假得來,兩日米水不沾牙,難道無病的人,不會餓的?你別太冤枉他。」
  湘雲只是不信,要請太醫來診脈。寶釵說:「王太醫往山西去了,不在家。倒有個新興時的朱太醫,脈理如神。待我著人去請他來診診瞧罷。」果然即刻著人去請了朱大夫來,先告知他頭肚疼痛,兩日不曾吃些茶飯的話。朱醫靜靜的診了一會,說道:「這是用功太過,心火上炎。若不早治,怕要變成心痛的病,還要防吐血。幸而遇著我,包管三四貼藥,就能止痛開胃。
  但要安息靜養,再用不得心了。」立開一方,起身去了,寶釵知道是個庸醫,假意的取了藥來,叫老媽、丫頭當心熬好,送進到房去。私下潑了,何曾吃下。
  湘雲聽了醫生的話,半疑半信,實也沒法。到了三十那日,舜華在炕上只是哼哼唧唧的叫痛,自早至晚連茶也不喝一口。
  王夫人和寶釵都替他愁煩,又抱怨湘雲不該逼得他氣苦添病。
  等他靜靜養一夜,明早或者好些,仍叫他同著眾人去考也不為遲。湘雲道:「太太說的是。」便把一切考具都端整了,專專望他病體輕鬆,好去應試。這話暫且拋開。
  且說蘭哥兒在衙門回來,走到上房告知太太、奶奶們道:
  「應試才女昨兒截數共一百十八名,但此番考試認真得很,凝香殿上,正宮娘娘做監臨,東西兩宮娘娘在兩簷下收卷,長公主和三、六兩位皇姑查對座號,往來巡察。太子、次皇子在凝香宮門內巡察,不許閒雜人走近門口,以防門縫傳遞。那門外又派四親王和九親王把守巡察,真是水泄不通。每一名應考的人,派有兩名宮娥伺候,送茶送點心,以及旁邊空房小解,緊緊跟隨,寸步不離。恐怕餓了,陸續送點心十二道,直待交了卷,每人賜一桌飯,隨交隨吃,不須等齊。聞說飯菜點心豐盛不過,那點心中有一樣拖面燕窩,用鵝油煎的,爽口香甜,皇后娘娘親自嘗過的。」李紈笑道:「明兒叫他們捎幾個回來,等咱們也嚐嚐天廚滋味。」王夫人道:「人家娶個媳婦,也要細細打聽,求個真才實貌,何況朝廷冊立東宮正妃?將來要母儀天下,自然該鄭重的。但不知咱們送考的人,許到那個地方?」蘭哥道:「東華、西華兩門,都排著布棚。到了棚邊,男人一概攔下,另有年老太監代著車夫,趕車到太極殿門口。一切送考的女眷,都不許進去,那應考的也分東西兩門,步行進門。東邊是十八老皇姑,西邊是二十四老皇姑,將卷面查對年貌,遂即彌封。散給各人領了卷,每人坐竹椅轎一乘,兩名小太監抬著,送至凝香宮門口下轎,就有那伺候的二名宮娥來攙扶進去了。所以連皇后也不知各人的姓名籍貫,真正毫無弊竇的。」李紋笑道:「我只替他們愁的是,日子長了,怕沒處小解,如今說來可不必愁了。」蘭哥道:「聞說還是八寶鑲嵌的描金桶呢。」寶釵也笑道:「可惜我不得進去,見見世面也好。」
  李紈又問:「搜檢不搜檢?」蘭哥道:「閣部原議,本有搜檢一層。萬歲爺說:『女孩子家,翻衣褪帶很不雅相。況且多少的眼珠子瞧著,就有夾帶也拿不出來,何用搜檢呢?』」王夫人點頭道:「實在想得周到,不知將來閱卷是什麼人?」蘭哥道:「先是欽點了素有學問的內閣六部及翰林科道等官,共二十四員。在凝香殿外殿,逐細閱過,用白簽標記上次中下四等,送入內殿,又派太子、皇次子及八位皇庶子細加覆勘,或照舊或有更改,用藍簽標記。再送入內宮,分派有才學的妃嬪等二十四名,詳加覆勘,用紅簽標記,才送呈皇上、皇后睿覽,閱畢,又加黃簽批定,才照坐號謄寫草單發出。再行照單撥名引見,方在雍和宮前掛發蕊珠仙榜,算來比我們這些尋常狀元鼎甲繁難多著哩。」大家聽了一回,天色將晚,蘭哥退了出去。
  李紈等各人去料理自己的女兒早早安歇,以便半夜裡就起來梳洗吃飯。獨有史湘雲趕進跑出,喊罵一回,勸諭一回,就像瘋魔的模樣。無奈舜華只是呼疼叫痛。這一夜除了應試的人略略睡了一會,其餘自王夫人以下,都是衣不解帶。其男女僕婦並丫頭人等,更不必說。三更以後,王夫人坐了小轎,餘人都上了車,只留寶釵看家。
  湘雲氣得發昏,跑到舜華炕邊罵道:「不向上的下流逆畜,諒你沒有這福,我也沒有這福。眼睜睜瞧著人家去飛黃騰達,我以後再管你的事,便是混賬東西。」喊了一回,舜華只躺著哼哼,並不開口。寶釵再三的解勸。湘雲使氣,連夜套上車回家去了。寶釵即刻叫內廚房安排了上好的葷菜,並同酒飯點心,差個貼身丫頭送到舜華房裡。舜華實也餓得難受了,便儘量吃了一頓,洗個臉。只見寶釵進來替他梳了頭,安慰一番,又問道:「姑娘你瞧這群應考的那個有些想頭?」舜華道:「依我料來,優殊三人,十得八九;彤、妙、淑三人就拿不穩,不過二三分希冀;餘外是陪著趕熱鬧的罷了。」慢說家裡閒論的話,且說王夫人等送女孩子們進去,回到府中,天已黎明。各人吃些酒飯,都去睡覺去了。待到午後起來,又各用過酒飯就往太極殿門外接考。王夫人坐在轎裡--有個年老宮娥因王夫人到賈妃宮裡幾次,是認得的,便去回了二位老皇姑。皇姑聽是賈家老太妃,連忙親自帶了些婆子、丫頭到轎前,請他進去裡面坐。王夫人慌忙出轎,這兩位老皇姑向老太妃打足全請安,十分恭敬。王夫人也慇懃回禮,皇姑道:「今兒內庭各處,一切值宿官員並執事人役,攆個罄盡,盡好裡面坐坐。現在凝香門關得緊緊,雞犬不通,大約還得一個時辰才放牌呢。」王夫人就邀了眾人,同著二位老皇姑到文華殿並武英殿閒逛了一番,就在洛德堂擾了二位皇姑的酒果點心。天色將晚,裡面一群竹椅轎聯肩的出來了。王夫人便辭謝了二位老皇姑,同眾人先到門外等待齊集,才回府來。
  到得上房,賈政、賈蘭都來問:「什麼題目?」優曇忙把題紙送上,卻是冷金箋上畫了朱絲格子,用雲藍寫的字。賈政接來一看,全然不懂。順手遞給蘭哥道:「你問問你們,做錯了沒有?」自己卻走了出去。賈蘭細細一瞧,笑道:「我只知道《女史箴》、《鐃歌》兩個題目,子於娵訾怎樣頌,九嬪怎麼考,便不知道了。餘外的更茫然不解,若在場裡,只好交白卷了。」寶釵說:「聖後做監臨,可許你交白卷的麼?」王夫人笑道:「狀元鑽狗洞是他本等,怕什麼?」婉淑聽了著慌,便問三個女兒:「你們到底知道不知道?」優曇回說:「胡亂完卷,也不知錯不錯,要去問舜姑娘的。」便臉也不洗,飯也不吃,一齊打伙兒往園中來找舜華,未知舜華怎麼說,且看下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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