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
  十萬倭兵重作亂 九重恩旨特開科

  賈蘭小鈺聞知老爺傳喚,便同到紅藥院來聽候吩咐。賈政說:「不為別事,只因聖上特特放我職居言路,我不敢效個寒蟬樣兒,上負天恩。現在雖說聖朝並無闕政,但各省營伍廢弛已極,也不是個備預不虞的道理。想要上一本,懇請嚴飭各督撫提鎮,加意整飭,以修武事。你們那個筆下好些,代我起個稿來。」蘭哥道:「這些武營訓練的方法,小鈺兄弟的內行熟習,又且他筆下爽朗明透,叫他擬來,請老爺改罷。」賈政點點頭道:「便去做個稿來,要說得懇切些。」小鈺聞不得一聲,即便跑回學裡,伸紙疾書。碧簫瞧見注語是「為各直省營伍廢弛,懇請傳旨嚴飭該督撫提鎮,力加整頓,以裕武備事」,便知有些干係。把身子靠在他椅背上,看他一揮而就,便贊道:
  「好極!真個確中時弊。」舜華接來一看,說道:「雖則愷切詳盡,但恐口眾我寡,空言無補。」優曇道:「言而不行,臣心已盡,就無愧了。諒來也沒什麼譴責的。」小鈺便忙忙送給賈政,賈政看了道:「很中肯綮。」交給蘭哥道:「你瞧何如?
  准不准呢?」蘭哥未及答話,小鈺道:「林妹妹說:『恐怕眾人意存迴護,定有一番飾說,未必中用。』」賈政道:「我也想到,但是把這些利弊說破了,問心無愧,聽候聖上的睿裁罷了。」
  小鈺道:「優曇也是這麼說。」蘭哥看完了,說道:「且奏了,盡了臣下的微忱。諒來聖明必沒什麼見罪的。」賈政說:「不錯,就交小鈺恭繕停當,明兒就要上的。」小鈺問:「有那裡要改嗎?」賈政道:「不用改,就這麼謄罷。」小鈺退進園來,向舜華道:「我的小楷粗笨得很,煩妹妹代寫一寫,增增光。」舜華接了,便磨墨濡毫,恭恭楷楷,頃刻繕完。小鈺就呈與賈政。第二日早朝,就拜上了。即日發下硃批。蘭哥在內閣抄了回來,批的是:「此奏確有所見,內閣即傳旨各直省督撫提鎮,明白回奏,統限兩個月。遵奉批旨,各查明確切實在情形,務限於兩月內一律覆到,毋得迴護支飾,覲望遲延,自乾重譴。原折並抄發。」賈政道:「這就是准的了。只是要明白回奏,恐怕他們反要強賴呢。」過了兩月,紛紛覆到。總說是並無弛廢的話,甚至有的說賈政書生之見,紙上談兵,意在沽名,並無實證等語。皇上匯了總,加批:「內閣學士會同九卿,即日秉公妥議速奏。」這些閣部大臣不好偏袒,只得議個賈政久任京職,外省情形非所目擊,不過風聞奏事。今據各省奏稱,並無弛廢,諒不敢欺罔支飾。請再通行各直省,益加留意整飭,以仰副皇上鄭重戎行至意。竟是這樣圓融議覆。奉未批:「著照所請速行。」內閣就趕緊發個廷寄顢頇了事。
  過了殘冬,忽又開春,小鈺時方九歲。到三月間,賈政又轉了兵科給事,十分感激天恩,愧無報效,也不過恪勤供職便了。到了四月間,天氣漸熱。下了衙門在王夫人房裡閒談消遣。
  忽見蘭哥慌慌張張跑來說:「不好了,山東剿未盡的海盜,剩有七八個逃往倭國。慫慂倭王,說內地兵驕將惰,容易取勝。倭王動了慾念,就差了個元帥名為萬夫敵,率領猛將千員,雄兵十萬,來到山東沿海地方,大肆劫掠。周太親家帶兵往剿,戰敗陣亡,全家盡行被難。如今山東巡撫帶了按察司,會同提鎮,領兵十萬前去抵禦,不知怎麼樣了。」賈政吃了一驚,站起身忙問:「是那裡得來的信?」蘭哥道:「現有山東巡撫奏折,發到內閣呢。」賈政忙問:「怎樣批的?」蘭哥說:「硃批內閣九卿速議。」王夫人流淚道:「可憐探春也逃不脫這劫!」
  賈政說:「國事要緊,那裡還顧得私事?」蘭哥說:「我再去打聽打聽。」賈政也坐不住,一同都出去探信去了。李紉等聞得探春被害,無不哀痛。岫煙也帶了眾學生到上房道惱。小鈺道:「還早呢,這個大劫數,盡有許多人要受害的。」碧簫笑道:「我的飛刀有用處了!切些倭腦袋下來玩玩有趣--」話未說完,蘭哥進來說:「了不得,山東布政發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,奏稱巡撫全軍覆沒。賊勢猖狂得很。現議遣山西巡撫提督帶兵十萬,江南巡撫提督帶兵十萬,直隸按察司同兩員總兵帶兵五萬,三面進剿。皇上又添派了湖廣巡撫提督帶兵十萬隨後策應,又差御前大臣兩員,帶領羽林軍三千,前往督陣。插翼傳旗的諭旨,碌亂分發開去了。」賈政回來也是這樣說。隔了幾個月,已是冬天了,那各路的敗信陸續飛報進來。皇上念著萬民塗炭,文武捐軀,十分憂憫得很。朝中也沒人敢出個主意。賈政就喚了蘭、鈺兩孫來,說道:「我想太平日久,將不知兵,兵不習戰,徒然用些不教之民經受賊刃。況且紛紛檄調,天下震驚,更非長策。不如下個特旨,開設個奇才異能的恩科,無論林下官員,舉人進士,平民百姓,以及山中隱逸,緇衣道教,閨閣女流,總要取那文能戡亂,武可勝敵的出眾英豪,以收實用。就在明年六月初一日,舉行文科鄉試,八月初一日,舉行武科鄉試。不用另差主考,就便責成各省督撫提鎮大員,秉公考選。統限十二月內齊集京師,後年正月半後,文武同日會試,三月初間,同日殿試。就在榜下選擇將材,提兵剿寇,必有豪傑之輩應命前來的。你們兩個照這意思快去擬個奏稿來我瞧。」兩弟兄答應一聲,忙去起稿,不多時,做了來呈上。
  賈政看了道:「好,就去謄繕起來。」小鈺依先來央舜華,在燈下端楷謄繕。第二日五更早朝,賈政便去進呈御覽,兩弟兄都在上房聽信,天明後賈政回家,王夫人問:「怎麼樣了?」
  賈政說:「折子已遞,諒來今日便有諭旨的。」王夫人又問:
  「朝中談及賊勢何如?」賈政道:「利害得很,倭帥多謀足智,用兵如神。他麾下健將最狠的,叫做八大獅子。這八個人真有萬斤之力,使的刀斧各重有八九百斤。憑你什麼軍器,擋著就斷,其凶無比。次些的叫做十八象,再次的叫做十二虎將,再次叫做二十四狼將。這六十幾個賊將,是人都敵他不住的。餘外兵將,個個英雄。除了山東本省被害的兵民無數可查,那外省調去的官兵,已傷掉了七十多萬。如今把濟南省城圍得鐵桶一般,城中不敢出戰,單靠著火炮轟擊,才得略退遠些。將來火藥鐵子放完,就不保了。鄰近各省邊界,都是設卡安營,排著火炮,以防侵突,都是危急萬狀。我這折奏,自然該准的。
  原想將試期改早些,因為通行天下,總得這些日子,算來還得一年多的鬧哩。」王夫人說:「老爺何不竟保舉了小鈺、碧簫去平他。」賈政道:「將帥是三軍司命,不輕易的。他們到底年紀太小,信不及。果然考起來,能把天下的英雄都爭得勝了,才敢放心。」正在說話,內閣發單來傳賈蘭,蘭哥即刻就趕了去。不多時,打發跟班的送了抄的硃批來,上寫著:「兵科給事中賈政一本,為請開文武特科,以憑選將平寇事。本日奉硃批:所奏甚是,著即照所請速行。」又說:「大爺講的,衙門裡忙得很,今晚恐怕不得回來,別要惦記。」果然直到第二日的午後才回家,說:「旨意已經傳旗插翼八百里,加緊的通行各省去了。」過不一月,又報賊兵攻破濟南,殺得城中屍填如山,血流成河。從此接接連接,俱是敗信。聖上憂惶得很,減膳止樂。到了元旦五鼓,就往天壇虔誠禱祝,復又到地壇一般求禱。這年並不受百官朝賀,皇后娘娘也在宮中率領妃嬪並兩位皇子齋戒祝天。且不細說。單說前兒個除夕這夜,小鈺約了碧簫去聽響卜,碧簫道:「黑地裡,我不便外去,只往芬陀庵裡去聽聽罷。」小鈺道:「我到門房前聽去。」兩個就分路悄悄的摸將出去。碧簫進了庵,到後殿院子裡躲著。只聽見明心問道:「封了沒有?」授缽道:「封停當了。」傳燈道:「快得很哎,真正好本事。」碧簫就笑著走上殿去,問:「封什麼?」明心說:「封那齋天的佛馬。」碧簫便轉身回來,見了小鈺,問:「聽些什麼話?」上鈺笑道:「包勇喝醉了,要打長興,長興著了急,叫道:『好王爺,我知道你的本領強。實在的怕了你了。』我單只聽見這話。」碧簫也把聽的話告知他,兩個十分歡喜。不題。忽忽到了六月初一日,小鈺去進了文場。
  十五日場畢。七月初九,龍日發了榜,小鈺中了第一名解元。
  凡下北闈的,都是注明原籍某省,皇上看了籍貫三代,知是賈政之孫,賈妃之姪,十分欣悅。賈府裡開筵道賀,是不必說。
  轉眼間已是七月二十以外,舉子們紛紛報名投卷。小鈺又要去考,碧簫私下求告他道:「你已經發了文解元,這武解元讓了我罷,別考了。」小鈺不肯。碧簫再四的央求,小鈺笑道:
  「要我不考也容易,你只送個香香算謝儀,便依你。」碧簫不懂,問:「什麼叫香香?」小鈺輕輕說道:「就是親嘴。」碧簫紅了臉,挨了一會。小鈺:「你不肯,我即刻報名去了。」站起身要走,碧簫沒法,只得喝口茶嗽嗽口,走近身去。害臊得很,又站住了。小鈺一把摟過來,在自己膝頭坐下。嘴接著嘴,還把舌尖吐將進去舐了一回,笑道:「有趣,有趣。我不去考了,讓你掄元罷。」碧簫羞得滿臉通紅,央祈道:「好兄弟,千萬別告訴人。」小鈺道:「告訴了人,爛我的嘴。」碧簫點點頭,便去端整下場。八月初一日至初四日,考試馬步箭;初五日至初八日,考試刀槍劍戟;初九日至十二日,考試石墩硬弓及一切雜技。其中有個趕來下北場的少林寺僧人,年紀四十歲以外,法名超勇,生得狀貌醜惡,身長八尺,腰大十圍。他能二百步外射穿楊葉,箭箭俱中,與碧簫的箭不差什麼;刀法也精,與碧簫的畫戟也不相上下;但是他的力氣大,能舉一千五百斤的大石,開的五十個力的硬弓。碧簫比不上他,著了急,就獻出飛刀的這手來。二百步外,飛將過去,把那插著試箭的這株柳樹斲得精光,連那埋在地下的根都掘了起來,斲得粉碎。
  和尚卻沒有別的技藝。還有一個姑娘,姓薛名藹如,年十一歲,南京籍,就是薛蟠的無服族姪女,特特趕來下北場的。他的弓箭長槍也是十分出色,並善打彈弓,百發百中;又且花容月貌,竟像是碧簫的同胞姐妹。兩個會見了,投機得很,約定場畢之後,彼此往來拜望。其餘應試的人雖多,俱是些庸庸碌碌,無足觀者。十三日歇了一日,到十四、十五兩日考試內場。碧簫怕被和尚爭了頭名,對小鈺講起,深為憂慮。小鈺道:「你的飛刀賽過了他,況且這和尚的內場必不很好。我替你擬了一篇平倭論,做得頗精透,你快趁今兒的空,記熟了,包管第一名。
  只是還得送我個香香才給你呢。」碧簫啐了一聲,接過來讀一遍,果然是決勝料敵瞭如指掌,天時地利,歷歷陳說出來,真正一篇絕大議論。連忙福了幾福,道聲謝。小鈺道:「福來那裡算得數呢?」碧簫又啐了一聲,道:「你別鬧,讓我記罷。」
  小鈺才由他去讀。十四日進場,十五半夜後,碧簫扯了薛藹如,同到大觀園來。小鈺見了,眉飛色舞,喜躍不可勝言。藹如見了小鈺這樣風流品貌,雖則初會有些腼腆,心裡卻相愛得很。
  岫煙是他的嬸娘,自然投合。眾姐妹都和他十分親熱,明早同到上房見了王夫人、李紈、寶釵。寶釵是他的姑母,也極歡喜。
  王夫人問他寓所,知在旅店安歇,就打發人去搬了他的行李來,留在園中同住。他和舜華更加密切,兩個就同炕開了鋪。只是晚間換睡鞋,解小解,有了小鈺在房,未免有些羞羞澀澀,不很方便。過了幾天,漸漸也就慣了,不很在意。主考奏定二十六虎日放榜,廿五黎明,小鈺到榜下一看,飛馬回來報導:
  「碧姐姐第一,藹姐姐第三,那第二名就是超勇和尚,柳湘蓮道士中在八十名外,黑鯉頭鹽婆中在一百多外。」碧簫道:
  「多賴你這篇好論才爭了個解元。」小鈺笑笑說:「做論的謝禮還沒有送呢。」不一會,報人也都來了。府中紛紛彼此道喜,設席宴賀,忙個不了。鷹揚宴上,這第一、第三兩名,像鮮花樣的兩個小女孩兒;第二名像兇煞神君樣的一個長大和尚;其餘男女混雜,三教並登,倒也新樣得很。過了幾天,超勇就具了個稟貼,求兵部轉奏,內稱:他寺裡共有三百餘人,兩個是師弟,其餘皆是徒子徒孫,各有多般武藝,情願領了前去徵倭。
  自許操必勝之勢。兵部堂官見了稟貼,即刻據情入奏,不知旨意若何?且待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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