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召神兵小鈺演法 試飛刀碧簫逞能
那賈環本是個粗蠢笨牛,並不知道什麼憐香惜玉,溫存調笑的。聽見平兒問他過來有什麼事?他便走近去,直說著:
「特來和你說句要緊話,你跟我到那邊空房裡說去。」一面就伸手在他腿上捏了一把,又望他奶頭上亂摸。平兒惱了,大喊大罵起來。明心聽見,忙趕出來問:「什麼事?」平兒哭道:
「環畜生無端來欺侮我。」賈環道:「我是和你親熱的,好意,肯不肯由你,有什麼生氣吵嚷的?」明心大怒道:「你這狗畜生,敢來擾亂我的庵規;我叫你知道個利害。」拉了平兒說:
「我和你回太太去,還了得麼!」環兒趕去拉扯他們,被平兒順手一個嘴巴,環兒一閃,師徒兩個早飛跑的進去了。環兒有些懼怯,忙溜進老婆房去,發了呆。史氏正在查問他,只見老媽走來說:「太太叫三爺上去。」環兒不答話,也不抬身。老媽道:「去罷,躲不過的。」一手拉著就走到了上房,王夫人指著罵道:「逆畜,還不跪下。」環兒只得跪了。王夫人說:
「你這討死的下流東西,老爺原不叫你回家的,我倒開恩收你回來,不想改過學好,反這麼胡鬧起來。你沒別法兒,只告訴老爺打一頓,依舊攆了出去,死活由你罷--」話未說完,只聽見史氏在房外嚷道:「下流忘八囝子,家雞不愛,愛野鴨,才引得這些浪蹄子,騷尼姑裝腔做勢,挑風煽火。我什麼不知道?當年和寶玉鬧得還成個腔?又是什麼瑞大爺、薔二爺,都有分兒的!今兒就這樣假撇清,造言生事。也可笑有那樣糊塗混帳人,聽一句便信了個真,開口是攆,閉口是攆,果真攆了,我同他到和尚庵裡住去,怕什麼?」一面罵,一面凶狠狠的趕將進來。薅了他一隻耳朵,扯了出去。王夫人氣得話也說不出來,平兒聽見翻他的舊帳,又愧又惱。這無名火直衝起來,便隨手撾了一根門閂叫道:「我這樣的苦命人,不想活了。拼了這濫貨罷。」明心也搶了一根門閂,道:「浪淫婦,連我都罵著了,我幫你去打。」王夫人那裡吆喝得住。平兒道:「太太別管,打死了,我一個人償他的命。」兩個就飛風的跑去了。王夫人怕真個打出人命來,忙叫老媽去叫倆個媳婦勸去。李紈聽了,皺皺眉說:「環三奶奶的事難管的。」寶釵道:「太太吩咐,不得不去的,且過去瞧光景罷。」卻說明心、平兒趕到環兒房前,只聽得裡面罵得正熱鬧,罵道:「你這忘八小蛋,不瞧瞧自己的狗臉兒,要想偷婆娘。那尼姑偷的不是俊臉兒,就是大身材好本事的。前兒那個黑胖賊,原要來尋這下棋的舊相好,不料被小鈺打倒了,老尼姑就氣得要死。又去玉皇閣打壞了柳道士,平兒妖精哭得眼腫。老媽、丫頭那個不知道?那個不說笑?如今偏會一下子貞節起來」正躺在飛仙椅上蹺起了一隻腳,嘮嘮叨叨數說不了。環兒跪在旁邊,竟像個被雷打的死屍一樣。平兒恨極了,趕進去,也不開口,照著他腦袋上就是一門閂。史氏不提防的急忙把胳膊一架,直跳起來,明心就照他屁股上也是一門閂。史氏雖然生得長大,有些力氣,究竟雙拳不敵四手,況且他們都有傢伙,這是個空拳,只好護著頭面,那兩臂、兩臀、兩腿挨的門閂不計其數。環兒本是個膿包,況且平日受他的糟蹋多得很了,今兒借他人出出氣,心裡舒服。
故意呆呆跪著,由他們去打。史氏打急了,只得叫道:「兩家奶奶,饒我這小淫婦,我情願給奶奶們磕頭陪罪罷。」兩個那裡肯住,兩根門閂雨點樣的下來。正在沒法,幸喜李紈、玉釵走進來,一人抱住一個,勸他們坐下。史氏坐下炕去,屁股疼得很,倒在炕上不住的哼。平兒見賈環跪在那裡,就把門閂向他背上使勁兒一下。環兒不提防,撲身便倒。平兒趁勢在他腿股上又是十幾下,李紈等忙上前拉住。只見王夫人也來了,嚷道:「家反宅亂到這個相兒,別說沒個尊卑長幼,連王法通沒有了,還了得麼?」平兒趴在地下磕個頭,叫道:「太太恕罪,我實在氣得受不得了。」明心也打了一個足全。史氏見王夫人生氣,他們磕頭打足全陪不是。就仗著有了護身符,忽又放聲大哭,罵將起來。王夫人知他是越扶越醉的性兒,掉轉身往外便走。
李紈、寶釵趁便說:「太太慢走,我們來扶你呢。」兩個也跑了出來。史氏見沒了靠山,忙住了口。平兒還提著門閂,環兒怕他再打,往死裡碰頭。明心說:「別打這毯攮的,還去打那硬嘴婆娘罷。」史氏著了急,只得當個草雞,滾下炕來跪著磕頭,求饒狗命。師徒兩個才走了出來,又到太太房裡請罪。王夫人說:「也怪不得你們,實在天配成的一對,漿子糊心的人,你們各自回庵去罷。」從此史氏的潑勁兒倒矬了一半,趴在炕上有一個多月,才得漸漸好了起來。反覺安靜了許多。
光陰易過,不覺又是第二年的八月初頭了。王夫人正叫了兩個媳婦在房裡開那中秋送禮的帳。忽聽老媽報導:「梅奶奶同了碧姑娘來了。」李紈、寶釵忙迎出去。他母女二人上前請了安,同進房來,向王夫人請安,坐下說些家常閒話。碧簫道:
「我去先生跟前請請安,會會眾姐妹,還要到婉姐姐房裡去看新哥兒呢。」寶琴道:「你先去,我也要來的。」碧簫就往館裡來,岫煙看了,道:「多時不見,又長成了許多呢。」眾姐妹見了十分親熱。小鈺樂得個手舞足蹈,拉住他問:「飛刀演得怎樣了?」碧簫忙又謝他制的好刀,合手得很。說了一會,碧簫道:「我此番來了,依舊住在館裡,慢慢的講話,此刻要去瞧瞧婉姐姐去。」岫煙道:「我也久不進上房去了,打伙兒同走走罷。」眾人就隨著先生,花搖柳擺的一簇兒往王夫人房裡來,各各請了個安。略坐一坐,又往甄氏那邊去。甄氏還不知寶琴、碧簫到來,忽然見面十分歡喜。又請安問好了一回,說起兩年多不見,惦記得很。碧簫道:「我就為了這飛刀,一日也停不得,如今才圓滿呢。」小鈺得意得很,跳來跳去。寶琴道:「小鈺,你如今長成得這麼高了,卻還是一味淘氣,像什麼?」寶釵道:「益發玩得很呢。」正說著,王夫人那邊打發老媽來請吃飯,大家又齊哄到上房去。吃了飯,王夫人說:
「大後兒中秋節,喝過了酒,叫小鈺、碧簫把那法兒都試演試演,倒有些瞧頭兒。」眾人都說:「很好,決要瞧他們演演的。」
寶釵就拉了妹子到自己房裡住了。碧簫依舊到園裡同彤霞一炕安歇。到了中秋那夜,各人喝酒賞月已畢,約已是三更時候,王夫人同著賈政、賈蘭來到大觀樓前,邀齊了一眾姐妹,連香菱母女、明心師徒都請了來看他兩個演法。此時正是天清月朗,片雲俱無,小鈺就捏起訣來,念動咒語。忽然一陣陰風,推出五色祥云。雲中無數金盔金甲的神兵神將,拿著刀槍劍戟,漸漸降將下來。賈政忙叫:「好了,別再下來了。」小鈺就念了退訣,慢慢的升了上去。雲也散了,依舊清天明月。小鈺又念咒捏訣,只聽得豁刺刺一聲,狂風頓起。蘭哥忙叫:「使不得,快退罷。」賈政也叫道:「別吹損了田種房屋,快退快退。」小鈺就把手一指,說聲:「去」,風便息了。小鈺又捏著訣,賈政道:「別鬧別鬧。」小鈺說:「不妨,只下在池子裡就是。」
王夫人道:「池是乾的,正要水呢!」小鈺就念了幾聲,只見一陣烏雲漲了滿天,月色也遮住了。小鈺喝聲:「只要一朵雲,一陣雨,別多了。」果然濃雲四散,止留一片黑雲傾下雨來,翻盆似的,只落在池子裡,頃刻彌滿了。小鈺喝聲「住」,即便住了,依先原是月白天青,風輕氣爽。眾人說:「真正好瞧,只是可怕些。」寶琴道:「碧簫,你也來試試。」碧簫早把這朱漆的刀筒兒縛在肩頭,齊齊的插上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。將身走到寬空處,口中念咒,一把一把都撩起空中,就像十二隻白燕子來回飛舞。碧簫指著幾枝大樹,喝聲:「斲。」那些刀兒便飛過去亂斲起來。這些樹枝兒簌簌響,雨也似的落將下來。
小鈺說:「夠了,夠了。別斲狠了,光剩根空乾兒不好看相。」
碧簫點點頭,把手一招,說聲:「來!」這些刀都一一飛了回來,仍舊插入筒內。老媽媽們笑道:「落下這許多樹枝,明兒省了買柴燒了。」賈政道:「你們不許胡亂往外傳去。那個若漏了話,我要重重處的呢。」眾丫頭婆子都答應聲「是,不敢說出去的。」眾人便各自散開。授缽拉拉淡如道:「我和你今晚別回去,就在這裡玩兒罷。」明心、香菱叫他同回去,只是不肯,也就由他各自去了。眾姐妹都聚到小鈺房裡,優曇有些厭惡他們,便說:「夜深了,睡罷。」同了兩個妹子徑自歸房去了。妙香故意向瑞香說:「我們取了枕頭來伴舜姐姐睡。」
三個人都和衣躺下了。碧簫會意,也和彤霞往炕上躺下。誰知淡如竟不害臊,走到妙香那邊說:「你們兩姐妹合睡了一個枕頭,這一個借我使使。」便硬硬的搶了一個枕,就在小鈺的腳後睡下。小鈺笑道:「我瞧這尼姑今兒只好立著睡呢。」授缽道:「怕沒地方!」一面說一面就往小鈺枕上躺將下來。淡如就把一隻三寸小腳兒擱在小鈺的小肚上。笑道:「借你這肚子權當擱腳凳兒使使。」授缽便說:「我也來擱擱罷。」小鈺道:
「淡姐姐的腳又小又香,還擱得住。你這雙臭魚邊魚約有三五斤重,擱不得的。」便坐了起來,道:「尼姑腦袋不利市的,我不和你共枕。」就歪身躺到淡如枕上去。瑞香喊道:「我瞧見了,小鈺和淡姐姐親了個嘴呢!」淡如說:「沒有的事,你眼花了。」舜華聽了生氣,便說:「瑞妹妹莫嚷,叫人聽見了笑話。
雖是他們做得出,你我口裡怎麼也說得出來?」淡如不好意思,翻轉身子道:「我向裡睡去,省了人家瞎說。」小鈺道:「我也向裡睡。」轉過身子來,聞見淡如的後鬢桂花油香,便說:
「香的有趣。」把一手往他頸脖子底下伸將過去,一手在他胸前緊緊摟住,又曲一隻腳壓在他屁股上。淡如裝假睡,只不做聲。授缽看得高興,便道:「我偏要和你一頭睡。」就把雙手也抱住了小鈺,也把一隻腿壓上身去,三個人攪做一堆。眾人都鄙薄他們,各自趁倦睡著去了。他三個你捏一把,我捻一把,那裡睡得著!授缽更荒唐,竟伸手去摸他的褲襠。小鈺便叫道:
「別這麼,怪不得環嬸說尼姑是不正經的。」授缽布著他的耳朵道:「莫作聲,誰叫你生這樣古怪東西,忽起忽倒的,便給我當個暖手兒,弄弄何妨礙?」三人直鬧到天大明了,還不曾睡。只聽見許媽在窗外叫道:「小鈺,快起來往外瞧瞧去,我在廚房裡聽得門房前有許多人在那裡吵嚷呢。」小鈺應了一聲,推開授缽,往外就跑。跑出前廳,果見一眾的在門房邊亂喊。
小鈺喝聲:「什麼人敢到我府裡胡鬧?」眾人道:「報喜的。
你家老爺升了御史了!」蘭哥兒也趕出來說道:「沒有的事,江南道監察御史昨兒已經擬了,正陪送進去了。今兒還得帶領引見,如何無緣無故升我們老爺?」眾人道:「昨晚三更多天發出來的旨意。」蘭哥忙叫備上馬,便往內閣去打聽真假。小鈺道:「你們且回去,明兒個來領賞罷。」翻身跑到上房,告訴了賈政,賈政也說:「不真,我又不曾保舉,又不曾引見,那有這事?」正在遲疑,蘭哥回來道:「真的,果是昨晚下的旨意特放的。老爺快去謝恩罷。」合家聽了,個個喜歡。賈政接連忙了十幾天,也就空閒了。過不一月,這日下了衙門回家,想起一事,便叫老媽去喚了蘭哥小鈺來,和他兩上商量。不知所商何事?且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