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白雲山兼談命相 紅藥院閒講經書
小鈺走到前廳,先和老爺、哥哥請了安,又和相士作了一揖。那白相士劈面一見便說:「好貴相,今年幾歲了?」賈政說:「慢著,你且相完了一個,再相一個。」白雲山說:「這位大哥兒不用細相,顯露得很。包管狀元詞林,位至從一品,壽數也長。只是運行得遲些,總須三十歲以外才交大運呢。那位小哥兒生得極奇,目秀而威,光仰點漆;鼻准豐隆,梁透頂骨。《麻衣相經》上名為伏犀貫頂。又且雙眉入鬢,兩耳貼腮,唇紅齒白,語音清亮,虎背龍腰,兩手過膝。五官、四肢、身材,色色相配,貴不可言。請教內五行合一合,錯不錯?」賈政說:「今年六歲了,正月十五寅時生的。」白雲山說:「一些不錯,壬寅年壬寅月壬寅日壬寅時,這叫做人騎虎背,雖還是個人臣,已經貴極了。若是四個『壬辰』,就叫人騎龍背,竟是九五至尊了。這八個字,實在只有一干一支。《果老經》說的干支不雜,位掌朝綱,日元壬,水誕於春初,是年正月十四日亥時立春,十五日還算得冬水旺相之時,而且乾上四重水,生著支上四重木,正合著《元經》上說的承雨露之恩,成棟樑之器。這個人將來文武全材,出將入相,還要裂士封王,真正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更有奇處,別人想中三元,他卻中的四元呢。我算了幾十年的命,這個八字算是第一了。」說完,賈蘭又把自己的八字告知。白雲山點點頭,說:「不錯,也是與相相合的。穩穩當當,富貴福澤的人就是了。」小鈺便把眾姐妹的年庚八字單送上,說:「先生瞧瞧,通是右命。」白雲山便順著次把彤霞的八字一推,說:「這個命是極富貴,極安樂的。只怕時辰記得不准。」小鈺道:「准的。他自己開的。
他母親也瞧著開的,那裡得錯?」白先生笑道:「既不錯,可惜這麼一位有福的姑娘,卻要做偏房的。」賈政道:「難道賣做妾嗎?」白先生說:「賣也未必賣,總之不是正室就是。」
又把碧簫的一看,說:「這八字決有錯誤,不然沒這個理。那有姑娘們會得了戰功裂士封公的?已經是不像的了。又且也要做偏房的,你想,既是封做了公,還肯嫁做側室嗎?」小鈺道:
「這卻是代開的,或者時辰錯了也不定。」白雲山說:「這就是了,且撩開。」又看看淡如的,道:「我們算命的最忌算死人八字,怎麼小哥你把個死過的人開上混我?」小鈺道:
「現在活的,那裡會死?」賈政就問:「是那個人的?」小鈺說:「是淡如的。」蘭哥說:「先生且說怎麼該死?」白雲山道:
「辛丑年甲午月辛巳日甲午時,日元辛,為柔脆之金。生於夏令,本身已弱,又是兩重午火克他,萬無生理。況且端午日生的,大概不很好。除了孟嘗君以外,便如王鎮惡也到底不獲令終。看來這個人兩歲上逢著寅年午月戌時,叫做寅午戌會成火局,再不能逃生的了。」蘭哥笑道:「先生真正如何,果然第二年端午日戌時死的。隔了一夜,有個遊魂借屍還了魂,就活了。」白先生也笑道:「我倒從沒算過這樣古怪的八字,如今就把還魂這年月日時排做八字,不知是初六的什麼時辰活轉來的?」蘭哥說:「午時。」雲山道:「這個八字死倒不會死,但是輕狂得很。桃花會了咸池,又在沐浴之鄉。經云:女命若坐桃花星,花前月下定偷情。查五星盤桃花落在相貌宮中,該長得十分俊麗呢。」小鈺點點頭。白雲山又道:「所以古人說的『治容誨淫』是不錯的。」接著底下是舜華的八字,雲山道:
「奇得很,也是個人騎虎背,干支不雜。自然是位王爺的正妃了。」便向著賈政道:「大人快去求了這位姑娘來,配給這個小哥兒,真是天生一對呢,不要錯過了。」說完又看看妙香的,說:「是個三品淑人,有子有女,壽過花甲。」又看瑞香的,皺皺眉道:「癸卯年丙辰月乙末日庚辰時,乙為日元,乙祿到卯祿前一位為羊刃,辰月辰時,兩重羊刃,若非寡居,定要短命。大概十五歲上交到戊運,有些難過了。」往下看著優曇的,是「癸卯乙卯癸卯乙卯」八個字。叫道:「好大八字,但不知是什麼刻數?」賈蘭道:「初一刻。」雲山把舌頭一伸,說道:「竟是一位正宮娘娘呢。卯為癸貴,現在四重卯兔,名為四貴格。又且雙乾一支名為獨柱擎天。四柱之妙,已不待言,五星太陰升殿,正照命宮。又且命主眾星各歸本垣,真是母儀天下之兆,斷乎不爽的。」賈蘭道:「還有一個同時孿生的,難道有兩個正宮麼?」雲山道:「所以要問刻數,若交到卯正三刻,便差了一度。雖還是升殿,卻不正對,略略遜些。看來也是個皇子正妃呢。」賈政問:「應在幾時幾歲上?」雲山道:
「這壬寅左命,是二歲行運,交到『卯』字末,就上了運。一交『甲』字,便大發了。」賈政問:「幾歲交『甲』字?」
雲山道:「十二歲。」又說:「這癸卯右命,一歲至十歲『丙辰』兩字平平。十一歲交上『丁』字,便了不得。十六歲交了『巳』字,就要入宮冊立了。」賈政搖搖頭,王夫人等在屏後聽了,也是疑而未信。賈蘭道:「三女同胎,還有一個是辰初三刻的。」雲山道:「這就差多了。丙辰時雖是財宮,干支雜了,不在奇格,但可許三品夫人之命。」小鈺又忙把授缽的八字給他瞧。他側著頭笑道:「這是個尼姑的命,卻又不守清規,胡鬧得很。不必細算他。」賈政誤是惜春,便問:「誰的八字?」
小鈺道:「妙玉的丫頭授缽的。」賈政便不則聲。賈蘭就向懷裡取一封謝儀,送過去。白雲山搖搖手道:「據理直談,未必果准。這十一歲的姑娘選定妃後,十六冊立也還有的事,那十二歲的小哥兒封王,連我也不很信,且待將來應了再來領謝罷。」說畢,起身就走。留也留他不住。賈蘭只得送了他出去。
王夫人便轉出屏來說道:「這先生倒也說得直截,並沒一些江湖上的兩騎牆的話頭。」賈政道:「理他做什麼,那裡一家子就生了這許多大富大貴的奇命!」王夫人笑道:「白聽著,往後瞧罷。」各人散了。獨岫煙心裡想道:「小鈺這個人自然有些異樣。只是他若准了,各人都會准。難道真個我的女兒要做偏房的?」愁了一會,也沒法,只得且丟開了。從此無事。
倏忽到了第二年秋天,小鈺七歲了。賈政曾經吩咐蘭哥兒趁下衙門的空兒,給他講究應試制藝的工夫。這一日偶然閒著,便打發小廝傳知老媽,去叫小鈺到紅藥院來。這院子就是賈政新收拾出來的三間書房,因庭前栽的許多芍藥,就起這個院名。
不一會,小鈺到來,請了安,站在旁邊。賈政問:「你做時藝怎麼樣了?」小鈺回道:「也做過幾十篇,通是蘭哥哥批改的。」
就忙忙的取來送上,賈政大略看了一看,說道:「我也荒疏了,大概瞧來還使得。只是蘭兒贊的太過了些。」又道:「俗語說『四書熟,秀才足。』那些存蒙淺達固應旁參,這朱注尤宜玩味。勘題既確,行文自然真切。但其中亦有不必過泥的,如『必有寢衣,長一身有半』該怎麼講?」小鈺道:「這是朱子讀了別字,以致解得牽強了。那『有』字原有兩音兩義,一云九切,音友。《玉篇》釋為『無』字之反。如《易經》『大有』、『富有』,《詩》『奮有』,《春秋》『有年』之類。所以這『有半』二字,與『三分有二』的『有』字一個樣,言就一身而僅有其半,即今之貼身短衫子,才好穿了睡覺的。一音尤救切,與『又』通。如《書經》『三百有六』,『旬有六日』,《詩》『不日有曀』,《春秋》『十有三年』之類。朱子誤為長一身而又加半,只得說個『其半蓋以覆足』,其實斷沒有這樣衣服的。」賈政點點頭道:「『吾豈匏瓜』,二句注得怎樣?」小鈺道:「《正字通》引陸佃《埤雅》云:長而瘦上曰匏,短頸大腹曰瓠。瓠甘,匏苦。苦不可食。故《詩》稱『匏有苦葉』,《左傳》叔向曰:『苦匏不材』,莊子云:『瓠落無所容』,後人遂合匏瓠為一字。當日夫子明說,吾豈如苦匏之僅可係而不可食?詞義顯然。朱注當說匏瓜係於一處而不可食,就明白了。他偏錯下了個『能』字,又添上了個『飲』字。竟說成匏瓜不能飲食,難道別的瓜兒都會飲食的?可笑得很。又如『雖疏食菜羹瓜祭』是一句一讀。『必齊如也』一句,明明白白。何必把『瓜』字改作『必』字,倒成武斷了。」賈政笑笑,又問:「《易經》『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』,又『俯以察於地理』;《左傳》『先王疆理天下』;《中庸》『文理密察』,《樂記》『理髮諸外而民莫不承順』,《內則》『薄切之,必絕其理』,《孟子》『大不理於口』,《月令》『命理瞻傷察創視折』,《左傳》『行理之命』,《周語》『行理以節逆之』,那些『理』字怎麼樣分別呢?」小鈺道:「『天下之理』是義理之理。俯察地理,是言地之脈絡。《左傳》疆理的『理』字,作『正』字解。《中庸》的『理』字作條理解。
《樂記》的『理』字,謂容貌之進止。《內則》的『理』字,謂膚肉之湊理。《孟子》的『理』字作『賴』字解。《月令》的『理』字,注云:理,治獄官也。《左傳》的『行理』應通作『李』字,又注作使人。《周語》的『行理』,是指司賓客之官,各有分別的。」正在說時,只見門上走來回道:「包勇被人家打壞了,傷重得很,請老爺示下。」賈政問:「誰打他的?」門上說:「這也是他自作的,當年有個柳湘蓮,曾經打過薛大爺的。」賈政道:「聞他出家去了哎。」門上說:「是他做了道士,今年春間回來,住在玉皇閣。夏天就在大殿前搭了一座擂台和人家比力。包勇今兒見他連打倒了三個人,心裡不服,便和他耍起拳來。先寫定了:各人情願,打死不論。誰知腰裡著了一腳,胸口著了一拳,跌下台來,又碰傷了臉額。
現今躺在炕上,不住的哼。」賈政道:「這狗才,自己討死。如今不過請個外科醫醫罷了。醫不好也只由他呢。」門上應了幾聲「是」,退出去了。
賈政依舊問小鈺道:「《曲禮》『剛日柔日』怎麼解的?」
小鈺道:「甲、丙、戊、庚、壬五奇為剛,乙、丁、己、辛、癸五偶為柔。」賈政說:「不錯。」又問:「『由』字底下加個『▉▉』字,是什麼字?出在那一經上?」小鈺道:「『若顛木之有由繃枿』,出在古文《尚書》,謂已倒之木,更生孫枝。今文《尚書》作由櫱,音義亦同。」賈政說:「《詩經》『町疃鹿場』,毛萇訓町疃為鹿跡,《通雅》譏以為泛,究竟該怎麼解?」小鈺道:「該依朱注『舍旁隙地』為是。」祖孫正在講得高興,忽見王夫人帶了李紈來到書房,說道:「老爺大喜,婉淑生了一個男孩子。」賈政說:「什麼時辰?」王夫人道:
「剛才落地。」瞧表是酉初一刻。賈政喜歡道:「很好。你快去陪著他罷。」王夫人道:「老爺給他取個名兒罷。」賈政道:
「現在早桂盛開,就叫桂哥兒罷。」王夫人便笑嘻嘻的進去了。
賈政又向小鈺道:「天色晚了,你也回園去罷。」小鈺答應了就回到園來,只見眾姐妹在那裡投壺。小鈺問:「先生呢?」
眾人說:「還在婉姐姐房裡,我們先出來了。」小鈺問:「你們投的壺,那一位投得最好?」眾人說:「自然要讓彤姐姐第一。」小鈺道:「賭什麼?」眾人說:「賭打手掌。」小鈺立著看了一回,說道:「太近得很,讓我來投個遠的。」便一手拿了壺,走到對面山子上放下。復身回來抽了五枝箭,說道:
「若有一枝中在耳內的,就算我輸。那個敢來和我賭?」舜華道:「我不來賭。」彤霞說:「我來。」小鈺就提起箭接連擲去,五枝箭卻端端整整插在壺正中口裡。彤霞說聲「不好」,忙要跑開。被小鈺一把拉住,把他手掌挖開,輕輕打了五個。優曇說:「彤姑娘原不該和他賭的,他天天在那裡射箭拋彈,練熟的了。」瑞香道:「我也來試試。」便使勁兒擲了兩枝,都送不到半路就掉下來了。小鈺也挖他手掌來打了兩下。大家笑做一堆。只見老媽走來,說道:「天已黑了,還在這裡鬧什麼?先生等著吃飯呢。」眾人聽了只得回到館裡,同吃了晚飯,小鈺便進到上房,叫丫頭傳話到蘭哥甄氏跟前道喜,還要看看小孩兒。賈蘭果然抱到房門口給他看了一會。小鈺才回到園來,只見舜華皺著眉在那裡叫疼。小鈺問:「為什麼?」舜華道:
「我今兒個高興,多投了一會子的壺,使了勁兒。這時候胳膊上疼得很。」彤霞笑道:「你不得訣竅,這投壺倒別使勁的。」
小鈺道:「妹妹這樣嬌弱的嫩腕,原不該十分使勁的。」連忙就坐到他身邊扯了他的臂膊,放在自己膝上輕輕的揉一會、捏一會,又敲一會。舜華道:「好些了,各人睡罷。」三人安息下去。
小鈺想起包勇,向日打刀槍、辦弓箭很出力。如今叫道士打壞了,該替他報報仇才好。只是說明了,老爺、太太、奶奶必不許去,就是眾姐妹也要攔阻。翻來覆去想得了一個詭計,才放心睡去。
第二日一黑早,便起來梳洗了。跑到上房,見賈政正在王夫人房裡吃點心,端整要上衙門。小鈺請了安,王夫人說:
「今兒又不是朔望,來做什麼?」小鈺道:「昨晚做了個夢,夢見東嶽帝君,說我受了仙書沒去謝謝,不知道理。今兒回過老爺、太太,要出門去拜拜岳帝。」王夫人道:「很該的,我卻忘記了。」不知賈政許去不許去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