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梅碧簫病談前世 賈小鈺夢讀天書
且說小鈺見碧簫病重,忙去各處報知。寶釵先同彤霞過來,只見舜華抱住碧簫不住的發抖,滿眼掉淚,把碧簫的衣服都沾濕了。寶釵就把舜華抱往他自己炕上,看了一看,說:「你怎麼也是這個樣了?」舜華答道:「嚇壞了!」寶釵便叫彤華伴著他,自己去瞧瞧碧簫,真個有些不好。正在著急,那裡邊王夫人連夜著人一面報知寶琴,一面去請太醫。自己又帶了李紈、婉淑同著小鈺出到園裡。一進房便問:「怎麼樣了?」寶釵搖搖頭道:「不中用了。」王夫人走近一瞧,只見滿頭冷汗,眼也閉了,口也合了,只有微微的鼻息未斷。小鈺滿眼流淚,亂跳亂嚷。寶釵怕他又上了屋,要拉他進上房去,那裡扯得動?
小鈺喊道:「姐姐要不好了,難道不容我在這裡送送嗎?」寶釵道:「你要在這裡,不許跳,才容你。」小鈺點點頭,跑進跳出,發了瘋的一般。
原來梅家離賈府不遠,寶琴得了信,即便坐上車連忙的來。
進了府,老媽扶著直到怡紅院來,只聽得哭聲嚎啕,心知不好了。趕到他女兒炕前,用手一摸,額角臉面都是冷的,還有些鼻息。又往心頭一摸,突突的跳,有些微溫,便叫道:「太太別哭,他還有救呢。心頭是溫的,快去請大夫瞧瞧。」王夫人說:「早去請了。他住得遠,一時未得到呢。」說話未完,只聽見炕上唉的一聲,翻身向外問道:「奶奶來了麼?」寶琴飛風趕過去,叫聲:「乖兒子,我來了,你怎麼樣?」他說:
「奶奶你知我是誰?」寶琴道:「你是碧簫哎!」他笑一笑道:
「我本名可卿,是警幻仙子的妹妹。前世在秦家做女兒,嫁在這東府裡,短命死了。死後我想:我姐姐管的都是些離恨天、薄命司、斷腸冊,算來總沒有好處的。因此不願回到太虛幻境去,也不找閻王去。記起當年有個極相好的結拜姐姐,叫做萼綠華,就去找他商量,要投個好人身。他便領著我去尋掌生的南極星君。星君說:『現在沒有好男身,倒是女身罷。』便把我注明投到梅府做女孩兒,又虧萼姐姐向福,祿兩星君說明,也替我注了冊。萼姐姐又傳了我個飛刀法兒,叫我今晚五更演起。如今快去預備刀要緊。」說罷,把眼一閉,回身向裡面睡著了。
王夫人道:「他才回過來,精神恍惚。別驚擾他,由他睡罷。」寶琴略放了些心,才向王夫人請安道謝,又和眾人行禮。
小鈺也上來請了安,李紈笑道:「如今碧姐姐好了,小鈺不用哭著跳了。」寶琴道:「倒難為他這樣關切。」王夫人忙叫老媽取了抱龍丸來,用鉤藤湯調了,給舜華吃;又取一丸八寶安神丸,放著等待碧簫醒來吃。外面報說:「太醫來了。」王夫人說:「叫蘭哥兒陪著坐坐,待他醒來再請。」停了一會,碧簫醒了,口裡含含糊糊,還念些什麼,把手往上一撩,叫聲「去」。連著又撩了十多撩,笑道:「會了,會了。」翻身向外,說:「我怎麼死了去,就像做夢的一般。」寶琴說:「你如今好了,定定神,好叫大夫診脈。」碧簫說:「奶奶,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寶琴道:「我來久了,你還和我講話,可記得嗎?」
碧簫搖搖頭道:「不知道,記不得。只記有個美貌的仙女,教我使飛刀的咒訣兒,說今晚五更是神仙傳道的上好日子,百年難遇的,莫錯過了。」說罷,就坐起身走下炕來,到妝台邊取了紙筆,畫了一把刀的樣式。上寫著:「刀長二尺,闊二寸,厚六分,兩面出鋒,本身鐵打圓作;柄長五寸,如大拇指粗;共十二把;須用百鍊純鋼,依式製造,今晚准要用的。」寫罷,便催著寶琴即刻叫人去辦。寶琴那裡信他的話,王夫人道:
「到底還是神魂不定,快請太醫來診脈!」碧簫著了急,嚷道:
「我好好的診什麼脈?奶奶你不肯替我制刀,我就不要活了,碰死了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真個要把頭向柱子上碰,嚇得寶琴使勁的抱住他。小鈺忙過來說:「碧姐姐,別慌,我替你辦去。我家祖傳有條鐵鞭,真是百鍊精鋼。就交給包勇拿到鐵匠鋪裡,傳二十四個匠人,叫包勇守著,瞧他們分手打造。包勇這些事他極在行,不消傍晚便制齊了。」碧簫喜得什麼似的,笑說道:
「鈺兄弟,你真個肯這麼著,真是我的大恩人了。」接連福了幾福,便要跪下去。小鈺扯住道:「好姐姐,別這麼!我就辦去。」說罷,往外飛跑的去了。
眾人也若疑若信,由他兩個人鬼鬼祟祟的鬧去。王夫人說:
「如今放心了,好診脈了。」便請了王太醫進來,隔簾診了一回,詫異道:「好好的和平六脈,怎麼會死了去?」賈蘭說:
「實在死了好一會才回轉來的。」太醫道:「不用開方,喝碗生薑泡的茶就是了。」說罷,就同蘭哥兒往外去了。
碧簫便梳起頭來,換上衣服,向眾人道:「仙子說的,要獨自一個人習練的。這園子裡人多不便,我要同奶奶回去。」
王夫人說:「還早呢,忙什麼?吃了飯再商量。」碧簫道:
「停了一會兒,吃了飯回去倒使得,商量是不用商量的了。」
寶琴只是不依,寶釵說:「就依他罷,或者真個有些古怪也未可知。」正在議論,小鈺笑嘻嘻跑來說:「包勇趕緊的辦去了,應定傍晚准有。」碧簫感謝不盡,便道:「好兄弟,我今兒個暫時別了你們回去,待等習練成了,依舊來館裡讀書。」小鈺道:「你就在這園子裡習練,待我也好學學。」碧簫說:「仙人再三叮囑,別叫人瞧見。若傳了別人,不但那個人習不會,連我自己也不中用了。這是各人各自的仙緣,強不來的。不是我捨不得傳你。」小鈺點點頭道:「很是。」便怔怔的坐在椅上出神。那邊邢岫煙也過來了,眾人告知他。他說:「什麼?
我去得兩晚就鬧這許多故事!怪道聽見說府裡拿住幾個賊。再不想是小鈺拿的。」又問碧簫:「果然就要回家去嗎?」碧簫道:
「回去定了。」岫煙問:「幾時來呢?」他說:「習成便來。」
岫煙又問:「要得多少時候才成?」他說:「我也不知道,諒來不過幾個月,也不到很久的。」大家吃了早飯,碧簫就要回去,王夫人又留著吃午飯。寶琴知他著急,先叫把他的衣箱書籍等物用車趕了回家,然後慢慢的吃過午飯,領了他辭別眾人。
碧簫又告求小鈺道:「好兄弟,有了刀即刻著人送到我家來,千萬別誤了。」遂福了幾福。小鈺應聲:「知道了,不得誤的。」
說著不住的淌下淚來。碧簫認是他不忍分離,便道:「好兄弟,我去去就來的,別這麼。」寶琴道:「小鈺真是個傻孩子,這有什麼悲的?近得很,要來就來了。」小鈺含著淚搖頭道:「不為這個。」寶釵問:「不為這個,為什麼?」他回道:「我想碧姐姐是個女姑娘,偏有仙子傳他使飛刀,自然將來有一番事業做出來的。我白做了個男子漢,偏沒個仙人傳授。那仙子還不許碧姐姐轉傳呢,想著了可恨得很。」李紈笑道:「小鈺莫慌,你可聽見仙子說的:『今兒是神仙傳道的大好日子』,恐怕五更天,也有個仙人來教你呢!」小鈺也不答話,只是悶悶的呆著。
眾人送了寶琴母女去後,各自散開。彤霞悄悄向小鈺道:
「碧姐姐的炕是空的,我搬來和你們作伴罷。」小鈺道:「很好。」便來見岫煙。只聽得寶釵正和岫煙在那裡推遜,一個說:
「今兒還該回去。」一個說:「你要上房管事,搬進去才是。」
小鈺趁勢說道:「碧姐姐去了,炕是空的,不如把彤姐姐搬到咱們房去,三個人作伴熱鬧些。先生要去便去,要住便住,奶奶又省了搬進搬出。」寶釵說:「很是。」岫煙也說:「使得。」
彤霞便歡歡喜喜叫老媽把鋪蓋梳奩搬了過去。寶釵也就移出園中,進內屋去了。
晚飯後,岫煙歸了家,小鈺同著彤霞回到房裡,看看舜華也好些了,三人就說了一會子閒話,便各自睡了。到得天明,舜華叫道:「彤姐姐,醒了沒有?」彤霞道:「醒了。」也叫道:「小鈺醒罷!」小鈺沒應。舜華道:「別叫他,他接連著兩晚沒好睡覺,讓他多睡睡,我們梳頭完了再叫他罷。」兩人汝畢,又去推他叫他,那裡叫得醒?二人著了忙,走到前屋,見岫煙也剛過來,就告知了這話。岫煙道:「那有這事,待我去瞧瞧。」便忙著進來,也是亂推亂叫了一回,全然不醒。舜華道:「這不是睡,別有緣故呢。向日我和他二人最惺忪的,有個耗子走過也會醒的,那有這麼樣的睡法?」岫煙著了急,忙叫老媽往上房通報去。
那李紈正同婉淑在那裡調排家事,不得閒。王夫人先帶同寶釵飛風的進園來,一看時,吃驚不小。寶釵把手挽他起來,拍著背大聲的叫,總是個不應。王夫人就哭著叫請大夫。李紈、婉淑也來了,又一會子,周姨娘、平兒、巧姐、香菱、淡如、惜春、紫鵑通到齊了。同館姐妹個個發急,舜華倒在炕上哭個半死。
那賈政、賈蘭也都同了王太醫進來。女眷們退避,獨有舜華哭壞了,起不來,便替他放下幔子遮著。太醫靜靜的診著脈,賈政歎口氣道:「家運不好,天天鬧些花色兒。」太醫診完了脈,說:「這不是病,諒是在那裡做什麼奇夢,夢完了自會醒的。」賈政說:「那有這樣大夢?」太醫道:「老先生是唸書人,難道忘了秦穆公一夢三日夜才醒的故事麼?」賈政、賈蘭也只得陪他出去,他也不開方,竟自去了。
眾人依先的團團圍住著守他。漸漸到午正了,寶釵沒法,只得抹著淚上炕去抱住了,把口布著他耳朵死命的叫:「小鈺醒來,你不醒,我就碰頭死了。」王夫人也去布了他一隻耳朵。
帶哭帶叫,亂鬧了一會。只聽得小鈺嚷道:「不妨的。」又停了一停,說道:「何苦來?這樣鬧害人家,書也沒念完,如今莫作聲,讓我理一遍瞧。」翻身就向著裡面,不知念些什麼。
念了一回,笑著坐起來道:「還好,還好,都記得的。只可惜了,第三卷沒有念得。真真的何苦來?我又不死,在那裡念天書呢!」王夫人說:「那位仙人教你讀的?」小鈺道:「我夢裡見一個藍袍紗帽的官兒,向我說:『東嶽帝君召你。』我便隨著他走到個宮門前,進了門內。沿著東邊廊房走去,見有許多官兒,瞧著許多書辦在那裡碌亂的造冊子。我一眼望去,卻是些花名冊子,一個冊上就有周瓊的姓名,連三姑夫的名字也在上邊。我問那引我的官兒:『是什麼冊,這樣多得很?』他說:『是陣亡的名冊。』我說:『現在是太平天下,那有這許多陣亡的人?』他未及答應,已走到了殿門邊了。他叫我略站著,自己卻走進去跪奏道:『召到了。』我偷眼一瞧,當中案上坐的就是岳帝,東案坐的是關聖帝君,西案坐的是純陽祖師。」
王夫人道:「你怎麼認得?」小鈺道:「合畫的塑的神像一式一樣的,所以認得。只聽得上面說聲:『傳進殿來!』見那官兒立起身來把頭向我點點,我就進去跑下拜了四拜。岳帝便道:
『小鈺,我替你求了關聖,借你神將三百員,神兵三千,已蒙聖帝允了。又求請祖師授你三冊天書,快去讀來。』說罷,見西邊有位紫袍官員走近案去,捧了三本書來交給我。我就朝上又拜了四拜,那藍袍官兒引我出殿,往西廊下進了一間空房,裡面擺著一椅一桌,桌上點一枝紅蠟。我坐下瞧時,一本的面簽是寫著『第一卷』,旁注一行,是『召請天將神兵頃刻立至』。
又一本簽上寫著『第二卷』,下注『呼風喚雨飛沙走石』。
又一本是『第三卷』下注『醫治疾病起死回生』。我就把第一卷念起來,召將遣兵之外還附載些舞槍使刀、射箭拋石、安營列陣,並飤養仙馬的藥方。這時候靜靜的讀完了,蠟燭也熄了,天也大明了。又把第二卷來讀,讀不多時,就聽得耳邊不住的叫喚。我只不理,忙忙的讀,那知越忙越慢,鬧得好心煩。趕著把第二卷的正文讀完。還附載些占驗天文、審察地理,並奇門遁甲、卜筮的方法,我還不曾讀得,只聽見太太、奶奶叫著,哭得可憐。我怕苦壞了二位老人家,只得應了一聲,『不妨的』,便跳醒了,真真的可惜!」王夫人道:「既這麼,你再睡去讀罷。」小鈺道:「這會子那裡去找這藍袍仙官呢?」李紈道:
「咱們都出去,待他再睡睡,或者接著讀完了更好。」寶釵說:「很是。」王夫人就領著眾人出了房,隨手把門拉上了。
一面告知賈政、賈蘭,一面又想起舜華不知怎麼樣了?欲知後事,再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