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學中屬對舜華為魁 園裡吟詩優曇獨異
那寶釵原想要考考小鈺,聽見太太吩咐,便順著說道:
「當年有人扶乩,把一個對兒求仙人對,那出句是『三塔寺前三座塔』,仙人對了個『五台山上五層台』,如今就把這個對兒對對瞧。」舜華聽了就搶著道:「我對個『六橋堤畔六條橋』。」
寶釵說:「很好。並且敏捷得很。」岫煙道:「他事事要爭個先的。」優曇便說:「我也對就了,『百花洲上百叢花』。」寶釵道:「也可以。只是百花洲上未必恰恰的果是百叢花,不比那六條橋自然。」曼殊道:「五溪峒口五條溪。」寶釵道:「也還好。」彤霞說:「九江府外九支江。」妙香說:「九峰山上九層峰。」瑞香說:「九仙山上九尊仙。」寶釵道:「『尊』字勉強些。」碧簫道:「五湖堤外五重湖。」寶釵道:「『堤外』二字是湊上去的,『重』字也不很穩。」小鈺連忙替他辯道:
「有湖自然定有堤的。」寶釵道:「別管人的!自己的對在那裡?」小鈺道:「就有,就有。」文鴛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琴,便說:「七弦琴上七條弦。」寶釵尚未說話,小鈺趕著道:「我也有了,『七星劍上七顆星』。」李紈笑道:「末了兒兩個對,倒也自然。只是用物件對地方,不很工些。」寶釵道:「乩仙的原只有七個字,後人添上個『西水驛西』,『北京城北』以為工極。誰知五台山在山西代州五台縣境內,並不在北京城北,倒添得訛錯了。如今我添上『檇李城邊』四個字在上頭,你們也得加上四字。」舜華便道「金牛湖上,六橋堤畔六條橋。」
曼殊說:「我加個『沅陵境外』。」優曇說:「我加個『金閶門內』。」彤霞說:「豫章界內。」妙香加了「鬆陵江外」,瑞香加了「金崎江畔」。碧簫說:「五湖都在太湖之中,便加『姑蘇界外』罷。」寶釵搖搖頭道:「不確,五湖豈止姑蘇?寬得很呢!冤著也算加了。你們兩個對什物的怎麼樣加?」文鴛道:「我加個『怡紅院內』罷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倒也不錯,原是這屋子裡掛的呢。」李紈笑向小鈺道:「你加什麼?」小鈺道:「我因文姑娘對了琴,就想到了劍,何曾知道在那個地方?造也造不出來。」李紈笑道:「我替你加個『鈺兒腰裡』,就算是你掛的罷。」大家都笑起來。王夫人道:「天色還早,再出個叫小鈺好生的對。」寶釵見一本《禮記》在桌上,隨手一翻,卻是《月令》,便道:「《月令》七十二候。」岫煙道:「這個倒比前的難對些,連我也一時想不上來。」舜華便道:「《詩經》三百六篇。」寶釵說:「到底要讓他是學中的魁首了。」小鈺道:「我慢慢的想,也會想到。總是舜妹妹先搶了去!」王夫人道:「如今快想,還有呢,別再叫人搶了去。」優曇說:「韶光一百五天。」寶釵道:「也好。」碧蕭說:「晨鍾一百八聲。」寶釵道:
「『晨』對『月』很好,只『鍾』字略實了些,也算好的了。」
小鈺叫道:「我也有了,『朝珠一百八顆』。」李紈道:「『珠』字同『鍾』字差不多,這會子小鈺可以免得殿榜了。」曼殊說:
「秦關一百廿重。」寶釵道:「秦得百二河山之首,倒沒有說百二重關的話。」曼殊說:「駱賓王《帝京篇》云:『秦帝重關一百二。』」妙香忙說:「有了,我對個『離宮三百六區』。」岫煙笑道:「好悟心,現現成成的就用了,上句也巧得很。」寶釵道:「他改了廿字便完全,你這『六』字底下還短個『十』字呢。」李紈道:「『漢家離宮三百六』,便不添『十』字也可。
倒是那『區』字牽強些。」彤霞道:「我對個『金容一丈八身』。」
寶釵道:「『金身一丈八尺』就自然了,偏又不調平仄。如今挪了『身』字下來,添個『容』字,究竟『身容』二字有些犯復。」
岫煙看著瑞香、文鴛兩個,說:「他們好歹總都對個,怎麼你們兩個竟像要繳白卷的樣兒了!」話未說完,只見香菱走來,笑嘻嘻向岫煙道:「大喜,大喜,千喜,萬喜。二爺歸家了,請你呢。」岫煙聽了,立起身來道:「太太,我明兒告一天假,後兒早上來罷。」李紈笑道:「一天太少,須得給十天假才好。」
香菱也笑道:「日裡放假,荒了館課。倒是早來晚去,告了長假罷。」王夫人說:「很是。」岫煙紅了臉說道:「太太別理他,這狹促鬼使刁話呢!」說罷,反坐下了。寶釵見他害臊,便道:「人家葬親回來,自然有話談談,到你們口裡說得不成腔了。」一面拉著手說:「我也要去見見,就同走罷。」彤霞也要去,王夫人道:「很該。你們叫他後兒早上過來,我也要問問他的話。」寶釵催著他母女同過去了。王夫人就向眾學生說:
「今兒晚了,明兒飯後,我來同你們逛了,就便考考你們的詩。」
大家都答應了。王夫人和李紈、婉淑回進上房。沒一會,寶釵同了彤霞回到園裡,便伴著他住在岫煙房裡了。
第二日早飯後,果然太太、大奶奶出來,寶釵領了眾姐妹迎上去見了,就跟隨著各處閒逛。暮春天氣,風日和暖,眾花開得也還好。閒逛了一會,回到怡紅院坐下,王夫人道:「我也不出題,也不限韻,也不拘體,各人詠一樣花兒,要有身分才好。」各人聽了便各認定了花。小鈺道:「我不跟著你們姑娘們詠這些禾農桃鬱李,我只看中了山半這顆樟樹,根從山後伸來,樹身平臥在屋子裡,梢枝復又挺出閣外,蟠屈上向,直透山巔,真有蛟虯天嶠之勢,做他一篇長歌,包管爭個頭名。」
王夫人說:「由你,只要做得好。」大家就伸紙磨墨寫將起來。
先是舜華交了兩張箋紙,上寫著兩首詩。王夫人道:「又是他來得快,你們兩個評評他的。」李紈同寶釵看時,一首是《詠夾竹桃》:
▉姿勁節兩堪誇,占盡人門清與華。
之子自然能免俗,此君何可竟無花。
武陵源古森蒼玉,湘浦春深簇絳霞。
寄語王猷應命駕,相逢一笑熟胡麻。
又一首是《素心蘭》:
國香品第復誰先,露下幽芬月下妍。
冷淡心腸無俗韻,清真臭味本天然。
彈來白雪琴中調,隔斷紅塵物外緣。
猶記永和三月禊,亭前觴詠啟言詮。
李紈道:「『清華』二字分帖竹桃,又巧又確。」寶釵道:
「莫說,等各卷交齊再評論不遲。」只見曼殊也交上來,是《詠五色罌粟花》的:
叢叢高亞鬥芬芳,一樣丰神各樣妝。
曲徑栽成珠萬斛,暖風吹透來千囊。
石家錦障如雲燦,稀國金車滿路香。
同是春深好光景,輸他鹿韭號花王。
隨後妙香、優曇同交來了。先看那妙香的,是《詠荼毗》:
翠葉銀苞迥絕倫,沈香密友記名真。
無窮色味宜同酒,別樣風流恰殿春。
十二瑤台晴景遍,三千粉面曉妝新。
枕囊貯向深閨裡,索句應慚擬雪人。
再看優曇的是《詠牡丹》:
第一▉華第一香,天然富貴冠群芳。
漢家宮裡金為屋,唐苑亭前玉作堂。
種占人間數姚魏,族居天上擬金張。
瑤台月下分明見,好譜清平入樂章。
這個看詩的空兒,眾卷交齊。王夫人笑道:「倒也都還快當。」二人便捱著年齒看去,那碧簫的是《詠荷包牡丹》:
贏得佳名共洛陽,天生巧樣類荷囊。
日烘嫩蕊紅鮮燦,風動纖須綠線長。
玉案供宜蘭作佩,瓷瓶對雪別為裳。
人間莫漫誇姚魏,也擅花中第一芳。
彤霞的是《詠薔薇》:
竹架藤籬迥絕塵,長條狂蔓鬥橫陳。
盈盈▉露如含笑,脈脈臨風別有神。
慚愧詩翁稱野客,分明少府當夫人。
不知何事偏多刺,惹帶鉤衣作態頻。
小鈺的是《凸碧峰古樟歌》:
雷公擊橐馮夷鼓,六丁六甲運神斧。
鑿開怪石山之幽,怒挺虯枝勢飛舞。
冰霜飽歷幾百年,上干雲霄下蟠土。
陰陰古黛凝青霞,柯葉懋根杈枒。
沐日浴月盥雨露,鱗甲齒齒驚蛟蛇。
曾聞
樟之為木至芳烈,氣能辟蠹堅耐濕。
恬淡不逐春華▉,樸茂不矜歲晚節。
就中往往神鬼護,天地菁英入呼吸。
當年選勝洗林麓,直踞霄漢凌雲屋。
背臨峭壁百丈強,面俯清流一泓淥。
循株緣乾繚深垣,橫界山椒倚飛閣。
恍然如見:
北溟風靜九淵底,蜿蜒鬱律龍蟄伏。
又看瑞香的是《詠杜鵑花》:
望帝魂消出蜀都,花間血淚半模糊。
笙歌可醉紅帚否,羅綺曾燒絳蠟無。
十里春風山躑躅,一堂夜身錦氍毹。
鶴林寺裡留佳種,誰遣仙人頃刻呼。
文鴛的是《紫荊花》:
開到荊花月已三,也知春事擬江南。
數枝婀娜風初,一樹參差雨乍含。
良友藉英班座坐,貧娃和蕊剪釵簪。
田家宅裡如還在,棣萼相望作美談。
看畢了,還未開口,小鈺猴急的嚷道:「自然兩首的第一,長篇的第二,餘外的我不管,憑著二位奶奶定去罷。依我看起來,文姑娘這首《紫荊花》也就巧極了。」說罷,李紈道:
「你莫忙,太太說要有些身分的呢。」寶釵道:「若講身分,第一要算優曇的《牡丹》了,看他口氣闊大得很。第二就算曼殊的《罌粟》。卻也可怪,他單單讓了姐姐的牡丹為王。」小鈺道:「他沒有說牡丹哎。」寶釵說:「小鈺,你明兒別叫他姪女兒,叫他姐姐先生罷。難道你肚子裡連個鹿韭鼠姑通沒知道麼?」小鈺道:「我大略一瞧,就忘懷了。何嘗不知道呢?」
李紈道:「這第三名倒要算這猴急鬼了。這一起,起得突兀崢嶸,收也收得飄忽,中間也還拿些身分。」小鈺道:「舜妹妹的『占盡清華』,『品第誰先』,難道沒有身分嗎?」李紈道:
「你那裡知道,總要通首的氣勢闊大才算呢。如今第四自然要算舜華了。」寶釵道:「碧簫的結句也還大方,可算第五。」
李紈笑道:「『也擅』二字,便有些氣怯詞餒的光景了。」
王夫人道:「我雖不很懂得,聽來瑞香的最不好。什麼花詠不得?卻寫了一個杜鵑花,說得血淚模糊,何苦來?」寶釵回道:
「太太說得是極,他下半首也還唐皇。最是彤霞的《薔薇》不好,結句什麼,『惹帶鉤衣』,不像閨秀的口角。」便向著他道:「以後須得留心,總要冠冕端重才受得福澤。所以古來晴雪梅花知為名相,二宋落花分出個詞林宰相來,諸如此類甚多,倒也不在乎工拙。」王夫人聽了,點頭稱是。
正在談論,只見香菱帶了女兒過來,請了安,問了好,便說:「我聞得太太考詩,特地同淡如來應試呢。」王夫人說:
「很好。他們已是完了,正在評論。你們兩個也各詠一花罷,只別犯重複了。」香菱便把各人詩看了一回,說道:「這首古風不像閨女的口脗,諒來是小鈺的。我說這首《薔薇》第一好,又新又巧,只是像個取笑我和平姑娘呢。」李紈說:「所以詩中不宜含諷,這叫做作者無心,觀者便有意了。」香菱又問:
「這首《荼毗》是誰的?博雅得很。把他的別名也搬出來了,把那些囊枕釀酒的故事也搬出來了,只嫌結句倒有些像柳花。」
寶釵道:「他只想著是白的,便做到雪上去。原也泛些,況且與上句也不很接。通首是很好的。」香菱道:「這首《素心蘭》中二聯卻也不離不即,熨貼細靜。你們兩位奶奶怎麼個定的名次?」李紈說:「我們是遵了太太的意思,只取口氣唐皇,不在工拙上分先後呢。」王夫人道:「菱姑娘,你且去瞧瞧花兒,找個題目做首給他們做個楷模。」不知香菱詠的是什麼花?下回便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