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寧榮府二次抄家 珍璉兒三番聽審

  那賈蘭同著賈璉趕到賈政這裡來,說道:「不知為著什麼,又要抄了!」賈政道:「我是問心無愧。」向著賈蘭道:「你卻我信得過,不會鬧事的。大模是阿環了。」又向著賈璉道:
  「不然是你也保不定。」正說著,見尤氏一臉眼淚,同著惜春並兩個妾,帶了好些丫頭婆子走進書房,向賈政道:「有許多官員來抄我們的家,把我們趕了出來,珍姪兒、蓉姪孫都管押起來了。」賈政道:「諒來我們這裡也不免的,你們且到你叔婆那邊去坐著聽信罷。」尤氏聽了就往王夫人房裡來,大家聚在一處猜疑不定。
  停了三四個時辰,一群官兒都進榮府來了,喧喧嘩嘩坐了滿廳。賈政跑出廳來,見是九門提督領著本衙門的屬員並巡城御史司坊各官,共有十七八個人,階前站的番子手,約有百把個。見了賈政也不站起來。賈政見這光景,便立住了腳。賈蘭走上去拱一拱道:「諸位大人到舍,不知有什麼事?」眾人身也不抬,手也不舉,佯佯的說道:「自然有些事的……」話未說完,北靖王的轎子進來了。賈政帶了璉、蘭迎到轎前等著,北靖王出了轎,各人打個足全,王爺拉著賈政的手,說道:「老世長,沒有你的事,令姪是有分的。」走進廳來坐下,叫賈政也坐著。賈政見各官都掛著手立在兩邊,不便坐,只得也立在下面。
  忽見小鈺忙忙的從裡面跑出來,向著王爺打足全請安。王爺問:「這孩子是誰?」賈政忙答道:「是世職的小孫兒。」便喝道:「你出來做什麼!該打!還不快進去!」小鈺道:「我要回王爺的話。」北靖王就問:「有什麼話?」小鈺道:「我家祖父和哥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,王爺為什麼來抄起家來?況且我家祖宗是有功勞的,這宅第還是御賜的,那花園是奉旨省親蓋造的,只怕都抄不得呢。」賈政大聲喝道:「畜生,不許胡說,快進去!」北靖王笑道:「說得很有道理。」便站起身來說:
  「現奉聖旨,這宅子是功臣賜第,花園是貴妃娘娘歸省的園,都不必封。這賈政不在案內,所有貲財都不用查,只抄賈珍、賈璉的家私就是了。」賈政和璉、蘭並那小鈺都跪著聽他口傳旨意,直待傳畢,賈政磕了九個頭,謝了恩,才站起來。
  王爺依舊坐下向眾官道:「你們聽見了嗎」眾官說:「聽見了。」王爺就叫押了賈璉去,「把他的貲財什物盡數搬出廳來,逐細造冊。那政老這邊別去驚動。」又說:「你們只進去五六個人查,交番子手搬出來,其餘的就在外面檢查登記,便不耽延工夫了。」眾人應聲「是」。九門提督帶了五員官兒八十名番子手,押著賈璉進內去了。
  王爺又喚過小鈺問道:「哥兒,你幾歲了?取有名字沒有?」
  小鈺道:「今年二歲零六個月了,名叫小鈺,是金玉二字合成的。」王爺說:「你認得字麼?」答說「略認得些」。又問:
  「誰教你的?難道已經上學了麼?」小鈺道:「沒有上學,是母親教的,我每日的工課要認二百個字,寫一張字,對一個對。」王爺笑道:「這也實在聰明得很。對的幾字對?」小鈺道:「不過一個兩個字,多的對不上來。」王爺說:「我封的是北靖王,就把這『北』字對對瞧瞧。」小鈺道:「東、西、南都好對得。」又問道:「加上個『靖』字呢?」小鈺想了想道:「可就是『溫凊』的『凊』字麼?」王爺說:「不是,是立邊加個『青』字的。」小鈺道:「是什麼講解?」王爺道:
  「是平定的意思。」小鈺道:「對個『南安』可使得?」王爺說:「好,你再把『抄家』二字對一對。」鈺道:「『家』字該對個『國』字,竟對了『定國』罷。」王爺回轉頭來向賈政道:「這是個英物,未足三歲便這般倜儻,論不定竟要做個甘羅呢。」賈政道:「他是遺腹的孤子,不忍十分拘束他,縱得膽大了,竟敢在王爺跟前放肆,那裡當得起王爺的褒獎!」
  小鈺道:「甘羅十二為丞相,倒聽見母親說過。只是他寡仗著些舌辯,實在也不曾有什麼戰功政績,還算不得上等的人物。」
  北靖王把舌頭一伸,道:「甘羅還不是他的意思呢。」賈政道:
  「你孩子家,別仗著王爺的恩待,儘管胡說起來。進去罷!」
  小鈺只得又向王爺打了個足全,往內去了。王爺道:「尊府的祖功宗德厚,才有這樣的好兒孫,可賀可賀。」賈政打了一足全,連稱幾個「不敢」。
  這說話的工夫,賈璉那邊的箱籠什物已經擺了滿廳滿院,連兩廊都放滿了。有幾個官兒在照廳上查點登記,只見一員官從裡面走出廳來,回王爺道:「據賈璉說,衣貲什物,兩房各自分開,這田房契券是賈政收藏的,須得叫他取出來分作兩股,一股入官,一股給還才是。」王爺點點頭道:「該是這麼辦。」
  賈政道:「田產契券原是大房收著的,因前番抄了家,一概入官。後來蒙聖上的天恩,念世職無罪,把這些田產賜給的。如今也只剩得二千多畝了,市房越發不多。」就向賈蘭道:「你去拿了出來。」北靖王道:「既是皇上恩賜,便不是公產,不必拿了,我替你轉奏罷。」賈政忙又謝了王爺的恩。這官兒就進去回覆了九門提督。一會子裡面的官都出來了,派了一員官,帶了四個番子手,把賈璉上了刑具,押解刑部收禁去了。
  北靖王道:「這些登冊過的,加了封條陸續送交戶部去罷。我等不得,先走了。失陪,失陪。」又向賈政道:「改日我還要請你家小令孫去談談。」回頭向九門說:「可惜,剛才大人沒有聽見這位小哥兒對對,真正出人頭地,將來是不可限量的。」
  九門道:「聽他這番說話,也就不凡。」說罷,王爺起身便走,賈政送上了轎,賈蘭直送出大門才轉回廳來。那些官兒,直弄到起更過後才得完畢,各各散去。
  賈政進到王夫人房裡,見全家的親人都擠在一房,見了慌忙站起,賈政坐下,賈蘭也進來了。邢夫人哭道:「璉兒自鳳姐死後就把平兒扶正,怎奈一無所出,只剩了一個巧姐,並沒孫男,如今犯的不知什麼罪,是死是活都不可定,將來我們大房是要絕了。我這未亡的人靠著誰過活!」尤氏也哭著道:
  「我那邊只有一個蓉兒,兩娶媳婦都病沒了,連孫女都沒一個,如今抄得精光,怎麼過得日子?」賈政道:「且寬心,明兒打發蘭兒去打聽打聽,到底為什麼事?剛才璉哥兒竟上了鐐銬收監,諒來不是個輕罪,至輕也只怕是個軍流。幸喜我不曾抄,還好費些錢上下打點打點,又好幫幫你們兩處,將來好度日子。」
  蘭哥兒道:「今兒得免抄封,我倒沒什麼喜歡得很,倒喜得鈺弟弟這樣有膽有識,將來比我不知要高幾百倍呢!」賈政就向著寶釵道:「這個孩子實在出色,不比那寶玉,只管夾在姐妹們伴裡,一些世事也不懂。也虧了你肯派定工課教導他,我竟不知道。今兒才見他寫的字,還不曾瞧得完,就鬧起事故來了。以後越發要當心的教他,只別放他出去。恐怕太精靈了肯會鬧事。」寶釵站起身連應了幾個「是」。王夫人接口說:「小鈺,爺爺吩咐你可聽見了沒有?」小鈺道:「鬧事是不敢的,我只想要習習武呢。」王夫人道:「放屁!文不習,倒習武?」小鈺道:「文也要習,武也要習,才叫做全才。若是寡捧著幾個書本兒,到底有些腐氣。」邢岫煙道:「這也說得是,你們府上原是個將門,不要專攻文事,反失了祖風。」小鈺聽得入港,拍著手道:「是哎,我前兒聽見奶奶講什麼班超說的大丈夫萬里封侯,我便一夜睡不著。」王夫人問:「為什麼睡不著?」
  小鈺說:「我只想快些大起來,好學武藝。」賈政道:「這又胡說了,是人總要一年一年慢慢的大起來,那裡快得來的?」
  這時候,邢夫人和尤氏聽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鬧,也都不哭了。邢夫人便向賈政說道:「瞧他這點子小人兒,志氣倒大著呢!」小鈺越發得了意,便忘其所以,叫道:「大太太,待我立了功,封了侯,上一本,便是伯伯、哥哥充了軍去,也會赦回來的。」寶釵見他越說越狂妄了,只是公婆在面前不好喝罵,只得哼了一聲。小鈺聽了,也自覺太大言了,便低著頭不敢做聲。靜了一靜,聽見遠遠的更樓上打四鼓了,賈政道:「夜深了,各人都去睡睡罷。」又向蘭哥兒說:「明兒早些吃了飯,到刑部去探聽探聽,回來稟我。」蘭哥兒應了個「是」,就散了。
  到了次日,賈蘭一早就走到刑部衙門前細細打聽。才知是薛蟠挑哆了尤二姐的原夫張姓,在提督府裡告賈璉匿著國喪家孝,強娶他已聘的妻子尤二姐為妾。賈珍先已通姦,又硬做主婚。賈蓉也有姦情,主謀強娶。賈珍、賈璉又想強姦尤三姐,以致自刎身亡。又稱賈王氏懷妒,陰謀藥死尤二姐,並添上許多賈家恃勢橫行欺凌平民的話。九門提督轉奏了,奉旨抄家拿問的。連忙花了些錢,進至監內。只見他三個都上了鬼次簫,像猴兒捧桃的一般蹲在地下,連一條板凳也沒有,十分悽慘。
  賈蘭便向牢頭禁卒道:「煩你好好照應照應,少不得有個薄意送來的。」禁卒道:「這裡的規矩是人錢同到的,如今已是遲了一日了。再若延挨,請他們到押牀上去受用受用。」賈蘭道:
  「自然就送來的。」走出來去見司獄廳,再三囑托。司獄道:
  「我自然會關照的。只是舊規向例也須趁早送來,才免得叨騰。」賈蘭連忙回到家中,把那些話一一回明賈政。賈政道:
  「沒有別法,只好再賣田了。」就喚了周瑞來,叫他去賣了三百畝田,收了六千價銀。把四千兩交蘭兒去上下打點,又叫家人們到花園裡搬了些牀桌什物,到邢夫人這邊去。那東府裡也搬了些去。正在忙忙碌碌,又見王夫人出來說:「昨夜他兩處的人都擠在珠兒媳婦那邊,直啼哭到天明。今日兩個都病了,擾得珠兒媳婦也頭疼發熱起來,怎麼樣好?」賈政忙交了六百兩銀子給王夫人,道:「你分給他兩個去使用,就送他們仍歸原處去罷!」王夫人拿了進去,各人給了三百。用轎抬了他們回去。不提。
  且說賈珍等三個,先在刑部審了兩堂,次日又到提督府聽審。雖則夾打了幾次,幸喜先有使費囑托,受刑還不很重;又虧了北靖王各處請情,才得從輕問了個邊遠充軍。
  賈蘭天天出去打聽,這一日去了,到二鼓時候還不回來。
  家中個個著急,差了家人各處去找尋,都找不著。賈政只得坐在王夫人房裡呆呆的等,直等到五更。只聽得老媽說:「外面敲門了。」賈政就自己提著燈趕出來看,卻不是蘭兒,是寧府裡兩個老媽。不知老媽來做什麼?待看下回便知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