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蕩婦懷春調俊僕 孽兒被逐返家門
大家坐了一會,天漸明了。那邊邢夫人、平兒也過來了,甄氏道:「這會子疼得陣陣的緊了,扶我起來罷。」收生婆道:
「少奶奶不用起來,就是躺著生罷。」忙替他脫了小衣,只見並不啼哭,早已出了胎了。收生婆道:「恭喜是位小姐。」
李紈是個寡婦,滿望早些生個孫子才好。聽說是女兒,把眉頭皺了一皺。王夫人道:「女兒倒也好,只是為什麼不哭的?」
收生婆道:「不妨,有福的人是不哭的。」王夫人便拿時辰表一看,道:「正交卯初一刻。」收生婆道:「肚裡還有一個呢!」
忙忙的洗了浴,就要穿衣。李紈道:「既是雙生,須要記認明白。」就撿了一件鵝黃的襖兒先給他穿上。果然不多時,收生婆又接了一個出來,說道:「又添上一千金。」卻也是不聲不響的。李紈又撿了一件大紅襖兒給他穿了。看看表,還是卯時交到正三刻了。甄氏道:「老媽媽你慢些回去,就像肚裡還有呢。」收生婆笑道:「我的少奶奶,只有雙生兒,那裡有連三接四的生個不了的?」王夫人見都是不則聲的,倒疑心起來。
走過去逐個抱來細細一瞧,卻是鮮龍活跳的孩子,並沒什麼別的緣故。便出了房門,要去告知賈政。只聽得房裡呱呱的哭起來了,還認是先前的兩個哭,誰知收生婆叫道:「好奇怪,真個又有一個出來了。」王夫人聽見,便復身進來看時,見收生婆又在盆裡洗他。李紈又撿了一件綠襖兒,給他穿著。邢夫人笑道:「虧了預備的多,不然連衣服也不夠穿了。如今倒要再瞧瞧還有沒有?」甄氏應道:「這會子是空的了。」王夫人又把洋表一看,道:「辰初三刻了。」便往書房裡來。
賈政正和蘭哥兒坐著說話,見了便問:「生了沒有?」王夫人說:「一邊生了三個女孩子,倒像廟會上賣的泥人兒,紅紅綠綠擺了一炕。更有奇處,先兩個連哭也不哭,響也不叫。只是屋上的老鴉叫得翻江,我家樹窠裡的沒這許多,不知那裡又飛了來的,直待臨了的一個,才會哭著,這老鴉也不叫了。不知道好不好的?」賈政道:「這是祥瑞,別說破他。」便向蘭哥兒說:「你去瞧瞧去。」蘭哥兒答應去了。
王夫人趁著空兒就支使開了跟班的小廝,向賈政道:「這環畜生呢,固然不好,但到底是老爺的兒子。如今趕在外面,東飄西蕩,花子一般,像個什麼?我勸你收了他回來罷!」賈政道:「我一見他便生氣,收回來就添我的煩惱。」王夫人道:
「既這麼,便連媳婦也分了出去,叫他們夫妻自去過活。」賈政說:「我也想過,只是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,難道叫他露地裡過日子?也得買幾間屋,分幾畝田,才好出去。現今手頭不濟,且遲遲罷。況且叫這畜生多吃些苦也好。」王夫人道:
「這史氏又潑悍又輕狂。我雖則耽著心,時刻防閒他,到底不放心,別弄些緣故出來,不成事體。」賈政道:「不如送他回娘家去罷。」王夫人道:「越發使不得,他的爹媽糊塗得很著呢。那裡肯去覺察他。」說著,只聽見內堂又鬧得碌亂起來。
王夫人正立起身要進去看,只見賈蘭走出來說:「太太別去管他,白生氣。我母親和嬸娘已是在那裡調排呢。」王夫人也怕生氣,就坐下了。裡邊李紈、寶釵、岫煙同到中堂,只見史氏把腳在地下蹬,手在桌上拍,口裡罵道:「這一群畜生,把我欺得不上台盤。怪不得連奴才都不理我了,何見得我是個淫婦娼根,就這麼提防得緊,連話也不許說了。既這麼,我往後倒偏要偷個漢子給他瞧瞧。」三人聽了這些話,全然不懂。
寶釵道:「到底那個欺了你,那個不理你,又是那個提防了你,也要說個明白,我們好替你出出氣。」史氏道:「一班惡淫婦浪蹄子,那一個不來欺我?如今得我自己上街坊買東西了。」
岫煙帶著笑道:「你且說明了,再罵也不遲。大長的日子,有什麼罵不及的,就這樣慌。」史氏把手裡一百錢往地下一撩,說:「我今兒要買些香粉,交給那長興的狗雜種,叫他買,他理也不理,跑了出去。你想想,可要生氣不生氣?」李紈道:
「這又什麼難事?」叫老媽道:「你去對門上說,把這小子扎實打他二十棍,攆了出去!」老媽應了,出去不多一會,長興跟了老媽趕進內堂,跪在階下說道:「小的有個下情,回明了大奶奶,就挨著打一百棍也是甘願的。」那史氏聽了叫道:「你不要討死,什麼下情上情,快滾出去。」寶釵道:「嬸嬸也太性急了,聽他說完了再打,也盡趕得及。」李紈道:「你且說來。」長興道:「小的昨夜四更天就起來看屋上的紅光,又為叫收生婆,忙了半夜。早上口渴得很,拿了一隻碗到灶下來,要泡碗茶喝。不想該晦氣,碰著了……」一句未了,史氏急得跳起來嚷道:「你這狗雜種,臭兔子,撒你娘的謊。」寶釵道:
「泡茶也不算什麼謊話,且聽他說完了再罵罷。」李紈便問:
「你碰著些什麼?」長興道:「碰見了三奶奶手裡拿了一百個大錢,叫我買香粉。」李紈道:「你就該去買哎。」長興道:
「小的伸手去接那錢,誰知三奶奶不遞錢,倒把我手掌心搔了幾搔。小的就說:『太太吩咐過的,府裡的家人小子,有那個敢和三奶奶搭嘴拌舌的,便打個半死,立刻攆出去。三奶奶不要害我受罪罷!』說了這話,往外就跑,連茶也不泡了。三奶奶又在那裡叫說:『轉來,轉來。』小的便不應他出去了。這是怕太太知道要打罵,並不是小的不肯買粉。」史氏聽了,就跑到階下向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,道:「你搔了我的手,倒說我搔你?嚼你媽的×舌。」寶釵看這小子約有十八九歲,生得也還清白。聽他這些話,倒害起臊來,忙站起身退進屏後。岫煙也走了進去。李紈就在地下拾起那一百錢來,照著長興身旁撩過去,罵道:「賤奴才,少說些話,且饒了你。快去買粉罷。」
長興拾了錢,立起身正要走,史氏趕過來,兜臉打了他七八個巴掌,鼻血也打了出來,就搶了他手裡的錢,道:「我不要你這狗雞巴造的買了。」長興掩著鼻子,飛跑的出去了。李紈向史氏道:「嬸嬸,不是我欺你、說你,你房裡有老媽有丫頭,要買什麼東西叫他們拿出去,誰敢不買?何犯著自己跑到灶前鬧這些不清不潔的饑荒?」說著便往裡去了。史氏又喊罵了一會,見沒人理他,自覺沒趣,也進房去了。
那王夫人在書房裡,就把甄氏夢見鴛鴦送花的話告知賈政,又要替他們取個閨名。賈政道:「大的就叫優曇,次的就叫曼殊,這都是佛花的名色;第三個就叫了文鴛罷。」王夫人道:
「很好,又新鮮又確切,又不落那些『香』字『秀』字的陳套。如今釵兒的兒子已是週歲過了,也得取個名兒。照著寶玉的樣,叫那些丫頭、老媽、小廝們都喚他的名,免免災晦。」賈政道:
「他娘老子是什麼金玉姻緣,如今他又是什麼金玉,竟合成了一個字,叫了『小鈺』罷。」王夫人道:「更好,就是這麼叫起來罷。」又聽見內廳已經寂靜,就說:「老爺你同我進去瞧瞧,倒是個好玩意兒,接二連三的一大堆子,真正有些瞧頭。」
賈政聽了,就同著進內,立在房門外。王夫人一手一個抱了兩個,又叫老媽也抱了一個,出來給賈政看。果然個個眉清目秀,十分可愛。
賈政看了,心裡很喜歡,就叫依舊抱了進去。回身出來,經過寶釵那邊門外,只聽得小孩子叫道:「爺爺不大往這邊來的,想是去瞧新姪女麼?」賈政見了就提他起來,抱在手裡,告知他道:「我如今替你取了個名兒,叫做小鈺,你記著,叫你好應。」孩子道:「『小』字我認得,也寫得上來。這『鈺』字,母親不曾教我,不會寫。」賈政道:「金邊加個『玉』字。」他應道:「『金玉』兩字,都認得,也寫得來,倒不知道兩個字好配得做一個的。」就把石手指頭在左掌心寫了一寫,快活得很,說:「爺爺,快放我下去,我好去告訴母親。」賈政就放了下來。小鈺跑進房去叫道:「媽媽,我如今有名字了!爺爺取的,叫小鈺,是『金玉』二字配成的。」寶釵聽了,便知取名的意思,點點頭道:「很好。」李紈也在這房裡,便道:
「你去寫寫去,別忘了。」正說著,見王夫人走進房來,小鈺忙又告訴了,王夫人道:「我早知道的了。」便向李紈、寶釵問:「剛才史氏又鬧些什麼?」李紈只是含糊,寶釵道:
「二姆姆這事,倒要回明了太太,好商量個善策。」李紈想了一想,道:「也是,不要養癰遺患。」兩個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,只瞞過了這些傷觸太太的話。王夫人聽了道:「我早防著的,適才也勸過老爺,叫了環兒回來。老爺要遲遲,如今待晚間我再勸他。」果然到了天晚,用過晚飯,打發老媽往周姨媽房裡,請了賈政過來。遣開眾人,竟把日間的話一一從實告知,並說:
「老爺若厭見這畜生,我只叫他在書房門外磕了頭,斷過,只在他老婆房裡坐,不許東跑西走就是了。」賈政道:「也罷,由你去辦罷。」到了次日,王夫人打發家人往賭場上叫了賈環回來,罵了一個難,又斷定了只許在房裡躲著,不許往外跑。
賈環磕了頭,一一應承了。才取了些舊衣帽,叫他把身上花子樣的衣服換了下來,帶了他到書房門口磕了許多響頭。自己走進去叫聲:「老爺,這畜生情願改過自新。不敢進來見你,現在門外磕過頭了,求老爺暫恕這初次罷。」賈政冷笑道:「還禁得二次嗎?」向長興道:「你出去狠狠的打一百個嘴巴子,才許他進房去。」長興答應著走出門來,把兩手亂拍,報導:
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」賈環倒也懂得,怪聲叫痛。拍了一百拍,王夫人喝聲「去罷!」賈環就像漏網的魚兒,飛奔的溜進老婆房來。史氏一見,就像半天裡掉下只鳳凰似的,也不及說話,一把摟定,接連先親了幾個嘴,忙叫丫頭婆兒快出房去,自己就關上門。足足挨了兩頓飯時,才開了房門,叫丫頭去舀熱水來洗手。從此,賈環躲在房裡不敢出外,史氏也不很出來尋鬧了。
暫且撇開賈府的話。單說薛蟠,起初在各處賭場混飯吃,漸漸日久生厭,都不肯理他。身上衣穿比花子還不如。粥飯都不週全。還仗著香菱做些針黹,苦苦一餐度日。幾次要賣香菱,因為王夫人叫家人把京城的男媒女妁一一吩咐過:「如若有人做中保,把香菱賣了,一定送官重究,連那娶的人家有官司吃。」
又說:「香菱立過誓,倘或人家買了他去,不是懸樑,便是服鹵,決不肯另從人的。」因此便出了名,再也賣不成。薛蟠也只得死了這條念頭。那賈政府裡是不敢來的,有幾次在路上遇見賈璉,向他借貸。那知自從賈赦死後,賈璉當家,諸事從刻。
況且見他這樣光景,越發眼裡瞧他不起,分釐也不肯相助。沒奈何,又到寧府求借,賈珍、賈蓉也是一毛不拔。薛蟠心裡雖則十分懷恨,卻也沒個方法可以扼得他住,只好罷了。
卻好這日香菱過榮府來,到了王夫人房裡,說起苦楚,又說兩天沒吃飯了,眼中不住的掉下淚來。王夫人看了不忍,給了他一千大錢,五斗白米,叫老媽送他過去。剛走出來,劈頭碰見巧姐,也來請安。瞧見了錢米,便順口說道:「二太太天天說家道艱難,偏又會做教花孟嘗君,這些瞎錢盡好省他的。」
香菱聽了,並不答話,一徑回家,見了薛蟠,一一的告訴了,薛蟠也不做聲。
過了多時,賈政坐在書房,見小鈺笑嬉嬉拿了一卷紙走進來,道:「爺爺,我寫了許多字,母親叫送來,爺爺瞧好不好?」賈政接來一看,不但間架整齊,那筆法很有些勁道,正待開口評點,忽見門上家人慌慌張張跑來道:「回老爺的話,府外有許多番子手同著許多營兵,把府前後門都圍住了。還有許多官兒跟了北靖王進寧府去了。」小鈺聽了嚷道:「這也可惡得很,無緣無故,為什麼鬧到我家裡來,還不攆他出去?」賈政喝道:「小孩子知道什麼?快進去罷!」小鈺看見賈政生氣,連忙往裡就跑。到底不知為著甚事,且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