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警幻仙追述紅樓夢 月下老重結金鎖緣
《紅樓夢》一書不知誰氏所作,其事則瑣屑家常,其文則俚俗小說,其義則空諸一切。大略規仿吾家鳳洲先生所撰《金瓶梅》而較有含蓄,不甚著跡,足饜觀者之目。
丁巳夏,閒居無事,偶覽是書,因戲續之,襲其文而不襲其義,事亦少異焉。蓋原書由盛而衰,所欲多不遂,夢之妖者也;此則由衰而盛,所造無不適,夢之祥者也。循環倚伏,想當然耳。
夫人生一大夢也,夢中有榮悴,有悲歡,有離合。及至鐘鳴漏盡,蘧然以覺,則惘惘焉同歸一夢而已。上之游華胥,錫九齡,帝王之夢也;燕鈞天,搏楚子,侯伯之夢也。下而化蝴蝶,爭蕉鹿,宦南柯,熟黃粱,紛紛擾擾,離離奇奇。當其境者,自忘其為夢,而亦不知其為夢也。
蘭臯居士,曠達人也。猶憶夢為孩提,夢作嬉戲,夢肄業,夢游庠,夢授室,夢色養,夢居憂,夢續娶,夢遠遊,夢入成均,夢登科第,夢作宰官,臨民斷獄,夢集義勇,殺賊守城。
既而夢休官,夢復職,夢居林下。迢迢長夢,歷一花甲於茲矣,猶復夢夢然。夢中說夢,則真自忘其為夢而並不知其為夢者也。
世有愛聽夢囈者,請以《紅樓續夢》告之,其書曰:話說那賈寶玉一時被僧道勾引了去,遊蕩多日,覺得冷冷落落,不像在家同姐妹們玩耍快活。因瞞了僧道,一徑到青埂峰下,探望那枝絳珠草。絳珠見了便說:「寶爺,你不要再來纏人了!活活教你治死了,難道還氣不過麼?」寶玉道:「不與我相干,這都是警幻仙弄的鬼,如今我們同去和他算賬。」絳珠道:「使得,我正要問問他呢。」兩人就尋到太虛幻境來。警幻一見,便知來意,向他兩個陪著笑道:「你們不要抱怨我,連我也做不得主。」寶玉道:「你明明把冊子給我瞧,冊子既在你處,如何說做不得主?」警幻道:「我這裡專司的是離恨天,你們原不該入在我的冊子上。這叫自討苦吃。」寶玉道:「依你說,這好姻緣又是誰管的呢?」警幻道:「自有月下老人掌管的。」
絳珠道:「既是這麼,就煩你同到月下老人處求求他,結個來世緣罷。」警幻點點頭道:「也使得,看你們可憐得慌。」寶見仙子允了,連忙拉了絳珠,跟了仙子便走。
不多一時,到了一所洞天。警幻道:「這就是他的住處。」
卻好湊巧,那福祿壽三星都在這裡。寶玉看時,見二人對坐下棋,二人旁坐觀局。月下老人見了警幻便問:「仙子何事降臨?」
警幻笑道:「被這兩個厭物纏擾不清,特來求你成全成全他們罷。」老人道:「你且說來我聽,可成全便成全。」警幻指著寶玉道:「他原是女媧氏煉來補天的石頭,餘剩下來放在青埂峰下,年深月久通了靈,投胎到賈家為子,取名寶玉,卻被僧道誘他出了家。如今又生塵念,要想了完前世情緣。」又指絳珠道:「他是一株絳珠仙草,生在這石旁。石頭怕他枯槁了,時時用水澆灌他,他感激此石,也投胎林家為女,取名黛玉。和那寶玉是表親,同居一室,兩心相愛,滿望成婚。誰知無姻緣之分,別娶薛氏寶釵為妻,黛玉便悲恨而死。如今兩個又想結來世婚姻,為此特來求你。」月下老人尚未答話,壽星在旁邊笑道:「這也可厭得很,一石一草,卻有這些嘮叨,不用理他。」寶玉聽了生起氣來,便嚷道:「老弟台,不要你多管閒事。我雖是一石,比你年紀還大幾歲呢。你不要倚老賣老,安靜些罷。」壽星罵道:「到底是塊頑石,枉投人身,全不懂事。你直到了女媧的手裡才煉出來。我們三光,自從盤古開闢之初便有了,可知星宿是與天地日月同壽,如何反比你小呢?」寶玉道:「有地便有石,難道不是開闢時就有的?」兩個正在爭論,老人道:「閒話少說,我看仙子分上,成就了你兩人罷。」
就在胸前袋內取出一條鮮紅的繩子來,說:「你兩個各在腳下拴一頭。」兩個忙忙拜謝,緊緊拴在腳上,並肩立著。老人笑道:「笨塊!拴一拴就是了,何必縛雞似的,盡著捆個不了?」
二人聽了,才解下來,跪著送還老人。老人又向袋內取出一本簿子來,面上寫著「天下姻緣簿」,提起筆來問:「你們投了生,可姓什麼,叫什麼名字?我好注簿。」寶玉呆了一呆道:
「這卻不知道,要問閻羅王的。」警幻道:「閻羅王管查察善惡,用刑發放。那生死的事,仍聽南北斗做主的。」寶玉忙問:
「南北斗在那裡?快去央求他去。」警幻道:「南斗掌生。北斗掌死。這不就是南極星君麼?偏你剛才不該得罪了他,如今怎麼好?」寶玉聽了,連忙跪下,叫道:「少姪年幼無知,一時冒犯,還求老伯開恩恕罪!」絳珠也跪下道:「我年紀還輕,叫聲太老伯罷。」壽星哈哈大笑道:「這會子不叫老弟了。真真兩個孽障,便這樣情急得很。我把你們投兩隻哈叭狗兒,打打雄也算是夫婦了。」說著,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冊子,揭開一看,道:「你原是賈家的兒子,那賈家祖父替朝廷出力,有些功德;兒孫又相沿長厚,不肯倚勢欺人,將來家運大昌,要生個極貴的孫子。現在你的妻子寶釵遺腹將產,你就去做他的兒子,大有好處。」寶玉道:「好極!舊游熟地,又且往寶釵肚裡去鑽鑽,也是舊游,越發有趣。」接連磕了幾個頭。壽星又向絳珠道:「賈家還要生兩個大貴的女兒,你可願去?」絳珠道:「這使不得!若同生賈家,那裡還做得夫妻!」壽星笑道:
「也是,我倒忘了。」絳珠道:「自古說『夫榮妻貴』,既是寶玉貴了,我還愁什麼?只要投個尋常良善人家就好。我記得前生與那史侯的姪女兒湘雲十分親愛,情願投做他的女兒。」
壽星將冊一看,說:「可巧,他也有遺腹,該生一女,就把你去投生罷。」一面就提起筆來注明姓名、壽數、福分,收入袖內。二人又叩謝了,立起身來便走。壽星罵道:「冒失鬼,連人身都不曾討完全,就想走了?凡世人貧富貴賤,是福祿二星掌管的,須得他兩個注明冊子才中用呢。」寶玉聽了,便扯了絳珠去跪求二星。二星全局已完,為算一個劫,翻來翻去叨騰不清,那裡來聽他們的話!二人沒法,只得跪著靜候。停了一會,局畢。數一數子,福星輸了半子。月下老人道:「該我來打贏家了,快些注註冊,好叫他們投生去。」二星道:「剛才聽得你們咭咭咯咯說了許多話,到底為著什麼事?又叫我們注什麼冊?」警幻仙便接上口,將適才講過的話重述一遍。二星道:「壽星註冊了沒有?」壽星道:「早注了!」又問月下老人「赤繩係過了沒有?」老人笑道:「你兩個真個著棋出了神了。才剛他們捆茹稭似的綁了這半天,難道就看不見了?」二星笑了一笑,各在袖中取出冊子注個明白。
壽星道:「如今好去了。」寶玉道:「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。」向老人道:「還要相求老伯伯,我難道止有一妻沒有妾的嗎?須得多拴幾個才好。」老人笑道:「這叫做『得隴望蜀』,也罷,我竟做個整情。」便向袋中取了赤繩,又在靴中抽了幾根紅色的籌兒,將繩拴了,把那一頭拋與寶玉。寶玉喜喜歡歡忙在腳上拴了一拴,且不送還。又跪下道:「還要相求老祖宗、老太爺、老伯伯賞個全臉。」老人道:「又要什麼?」寶玉道:
「有了家花,也要有些野草助興,方是十全。」老人道:「放屁!到底是糊塗石頭,貪求無厭,有了大的又要小的,有了家的又要野的,世上的女人都叫你占盡了,不好。」寶玉道:
「也不必占盡,只撿幾個好的給我拴一拴罷!」老人只是不許,寶玉只是哀求。纏了多久,祿星急等下棋,便道:「你老人家也太小家子氣,就再賞他幾個何妨?」老人聽說就向靴中抽了幾十根綠籌,照先拴縛。那寶玉早將那空頭拴在腳上,待老人拴過就解下送還。磕了十多個響頭,說道:「咱們這會子好去了。」絳珠道:「且慢著,我倒有些信不及。拴了若干的籌子,恐怕又是什麼『金玉姻緣』硬硬的占了去,可不白瞧熱鬧?」
月下老人道:「孽障,你便要怎麼樣呢?」絳珠道:「我只要一把金鎖就夠了。」老人說:「這不是我管的事,你去求壽星罷。」
壽星道:「他前世吃了虧,如今格外要老到些,這叫做『懲沸羹者吹冷齏』。」說著,一面提筆在他胸前畫了幾筆;又叫過寶玉,在他背上也畫了幾筆。說道:「快去,讓我們好靜靜的下棋。」寶玉絳珠心滿意足,又磕了無數的頭。才走出來,又叩謝了警幻仙,再三囑咐:「如今切不可再將我們造上冊去。」
仙子道:「如今你們美滿姻緣,榮華富貴,我這離恨冊上自然是無名的,不必過慮。」說畢,慇懃作別而去。
寶玉向絳珠道:「今日已是正月十四日了,我們快去投生,趕著十五元宵團圓的佳節才好。」絳珠道:「不錯,不錯。快去,快去!」兩個正在高興,只見一個老婆婆托了一個盤,放著兩杯兒香馥馥的茶,請他們吃。二人說了半日的話,正是唇乾舌燥,便也不問青紅皂白,接過來,一口一杯吃完了,道聲「多謝」,忙忙的投生去了。誰知這是孟婆湯,吃了下去便記不得前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