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 老寡婦痛無兒甘祝發 小孝子浪尋母忽遭擒
詩曰:
舊淚新啼滿袖痕,憐香惜玉竟誰存。
鏡中紅粉春風面,燭下銀瓶夜雨軒。
奔月已憑丹化骨,墮樓端把死酬恩。
長洲日暮生芳草,消盡江淹未斷魂。
按下趙杏庵棄家造寺,一時坐化,月岩禪師弘宣佛教不題。且說楚雲娘與盧家燕在淮安府相遇,同心守寡,住了年餘。那時,大金兵馬直搶過黃河來,南北音信不通,那有個人傳信武城縣去。慧哥的信,眼見得如石沉大海,一日日的遠了,也就說是死在亂軍之中,再不消望有兒子了。雲娘待辭了盧家燕歸家,金兵大亂,路絕人稀,無路可歸,只得死守,和細珠做些針指賣了,多少糴些米糧,助盧氏度日。那盧氏又不肯使雲娘費心,真是兩賢相聚,一氣同心,吃了長齋,如在一處修行一般。
那時,安朗長成十歲,盧二舅在湖嘴店房裡收些房租開個小米鋪,將就一日討幾分銀子來買水菜吃。到了次年,瘟疫盛行,盧二舅偶感時疾,七日無汗,吃藥不效而亡。盧氏與雲娘痛哭一場,買口棺材,葬於湖心寺莊上。不消說家下無人,止有一個蠻小廝叫進寶,是嚴州府買來的。十分癡蠢,全不中用,只好看門挑水。家中無有得力之人,兩個寡婦和細珠在家,安郎送在間壁學堂裡讀書。盧氏時常到湖心寺水田莊上,看看佃戶做莊農,分幾擔租來家度日。不料安郎生起疹子來,叫了個藥婆來看病,不知道疹子,只道胃寒,錯用了熱藥,變成了火症滾腸痧,把個十歲的孤子幾日而亡,買口棺木,埋在莊上去了。不消說盧氏痛哭傷心,雲娘思兒感切,兩個寡婦哭的是各人的兒,落的是一樣的淚,日夜悲啼,幾番哀絕。這盧氏守著孤寡,又有丈夫和公公的兩口兒靈柩,現寄在湖心寺廊下。因南北大亂,幾個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,至今二年不回,一個寡婦如何把喪柩送得回去,無可奈何。正是:流淚眼看流淚眼,斷腸人伴斷腸人。
又遇著饑饉荒年,淮城內外俱被水淹了,湖裡水田沒爛,每斗米賣到一兩二錢紋銀。這兩個寡婦如何支持得住,眼見得流落他鄉。把些首飾衣服,一件件拿與細珠街上貨賣--一兩銀子的物件賣不出一二錢紅銀來,糴些粗米,連糠和豆磨成粥吃。雲娘見盧氏沒了兒子,一樣孤寡,也捨不得辭他,沒奈何權且度日。二人別無所事,連細珠都吃齋念佛,只好修些來生善果,再不消想今生的兒子了。當時,盧家燕自二十一歲嫁了南宮吉十五年,又嫁了李衙內七年,守寡三年,至今卻好四十五歲。楚雲娘大盧氏一歲,也還是半老佳人。兩個寡婦,子女親人俱無,他鄉在外,遇著兵火荒亂,饑饉凶年,如何過得?有詩歎曰:
世亂年荒家業空,他鄉嫠守泣途窮,
慈烏念子哀頭白,孤燕思雛灑淚紅。
萬里櫬遙難反舍,兩人命薄易飄蓬。
黃沙衰草淮河北,安得音書寄塞鴻。
說話此時正是金朝兀朮太子因前敗歸,久思報仇,只因宋朝納幣講和,不便背約,然貪心不厭。岳元帥兵馬又撤回去,只把重兵把守江口,全不能照管淮揚。打探了詳細,遂奏知金主,平定江南。因統兵二十萬,和黏沒喝、乾離不兩路來取江南。兀朮太子同龍虎大王率兵十萬,由山東從黃河岸下營,直取淮安;黏沒喝同鎮海王李全,由河南從睢州一路,率兵十萬,直取揚州;過江到建康府會齊,好去取臨安。一路長驅,無人遮擋,過了黃河。那淮安城百姓,各人爭逃怕死,連守城的兵俱走了。
這雲娘、盧氏聽知番兵過河,商議著往那裡逃脫,盧氏道:「這湖心寺西邊,有當初公公置買下兩頃水田、四隻黃牛、四隻水牛,知道北方大亂,不能回家,要往淮安立下產業。不料公公棄世,連衙門不在了。如今還有幾家佃戶,住著十數間草房,每年討些租。我姊妹兩人,又沒男子,那裡去避兵,只好暫向莊上藏躲。這城裡幾間宅子丟下鎖著,隨他兵來怎樣,咱也顧不得了。」一面說著,只見街上走的男女亂亂紛紛,府縣官出牌安撫,那個是不怕死的。細珠道:「趁如今出城,到了臨時就出不去,今晚就動身罷。」打裹些隨身衣服被褥,小廝挑了;金珠首飾藏在身邊,一切家器只得拋下。雲娘、細珠原是空身的。趕亂裡出城,三個小船,搖到莊上去。這佃戶只得挪出三間空房來,安頓下他四口兒。次日又使人進城,取些家器鍋碗米糧來做飯不題。
這村西頭有一個小小尼庵,住著個八十歲的尼姑。原是盧氏舍了二畝地蓋的白衣觀音,要求子的,又舍了五分菜園與他種菜。盧氏、雲娘過庵去燒香,又到安郎墳頭痛哭一場,宿在莊上,不在話下。
不消數日,金兵到黃河紮營,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,多少有些兵丁和府縣官同一個參將,如何守得,只得投降。金兵進城,還殺擄了三日方才住手。那些放搶的夜不收們,還在村外河邊,各處搜尋逃民,見一人殺一人,見一口擄一口。
這湖心寺隔城不遠,如何逃躲。只見雲娘向盧氏道:「三姐,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議。咱如今都沒有兒了,是個老寡婦。你還有公公丈夫的靈柩不曾送回,是你一件大事,我只是個孤身,終日想兒,也是望梅止渴,多分是沒了,連泰定也不得見他一面,把個細珠擔誤了這幾年。我想這個苦命,原是個尼姑。如今兵馬荒亂,一時間遇見番兵擄了去,把身子做不下主來,枉空守了幾年寡,還害了性命,不如此時把頭髮剃了,就在這庵上出家。咱姊妹們一個莊上住著做伴,我也不回山東去了。落下細珠,等等平定了,稍信與泰定來領他家去。」盧氏勸雲娘說:「慧哥不知去向,日後還有指望,姐姐剃了頭,慧哥回來,那時節怎麼家去?」雲娘抵死不肯。即時請將庵裡老姑子來,可憐雲娘把頭髮--因想慧哥愁的白了一半--分三路剪下來,剃作比丘尼。細珠在傍和盧氏哭個不住。也是他平生信佛,前世道根,該從此成了正果。詩曰:
幾縷香雲金剪開,當年玉鏡照高台。
豈期老向空門度,安得修身伴子回?
珠翠永辭膏沐去,鬢蟬久被雪霜催。
萬緣歷盡唯禪定,尚有烏啼夜半哀。
按下雲娘祝發為尼,與盧氏莊上苦修不題。且說泰定同慧哥從毗盧庵出門,千里南遊,找尋生母雲娘,少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,向淮安府問路而來。那時,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,都有百姓團結避難在山寨海島裡,日久人多,沒有口糧,只得搶劫,做起土賊來。一兩個孤身客人,沒有敢走的。又有一件怕人處:連年荒欠,米豆沒處去糴,人人搶奪,又不敢販賣,多有強人截路,把肥胖客人殺了,瞏成火肉一樣做下飯的。百姓窮荒,餓死大半,還有易子而食,析骸而爨的事。以人為糧,說是味美無比,起了個美名,不叫做人肉,說是雙腳羊。這一個泰定,領著慧哥十四五歲的個白胖小和尚子,孤身南走,豈不是件險危的事。
二人不知往南的路,一步步化著飯吃,問路前行;或是晝走荒村乞化,或是夜投古寺覓宿。不則一日,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,只見人民亂走,拖男領女的,也有推車趕驢、背著包裹的,泰定上前細問,才知道金兵兩路南侵,沿淮安一帶州縣不攻自破,百姓們各處逃生。這了空和泰定唬得無路可避,百忙裡尋不出個寺院。往東南上一望,露出半截塔在林子裡,不上五七里路。泰定叫聲:「慧哥,咱如今往前沒處去,不如且躲在寺裡。你是個和尚,我是個道人,那金兵來時,也不難為咱出家人。」因此泰定前行,了空隨後,一路落荒而走。
遠遠看見一座古寺,但見:
古塔高盤雲漢,山門倒塌塵埃。鬆枯禿頂盡無枝,荒草迷漫全失路。三尊佛像無金色,只有野鳥來巢;一坐韋馱懸寶杵,那得高僧住錫。大殿全無香火氣,到門不聽木魚聲。
泰定、了空進得山門來,只見鐘樓倒了,地下一口大鍾半截埋在土裡,大殿上蓬蒿長有一尺餘深。踅到後面,禪堂、香積廚都拆淨了,只有伽藍韋馱殿倒了半間,還有個石香爐,長了滿爐的青草。日色西沉,不見一個人來住。山門一望,都是湖泊,全無村落。了空有些害怕,道:「泰定,這個破寺,怎麼著住下。」
泰定說:「如今天晚了,沒處投宿,知道金朝大兵甚麼時到,一到那裡去躲?咱且在這伽藍神像後邊,胡亂捱這一夜,明日問路再走。」一行說著,天黑了,滿寺裡黑朧朧的,又沒有門戶關著。兩人取把枯草來,把禪杖、蒲團倚在神座旁邊,和衣打坐,了空卻暗誦《觀音大士救苦經》和藥師解厄的咒。
到了四更天氣,總是人煙斷絕,雞狗不聽得一聲。兩人合眼闍矓,只聽得一群人進寺來,到了大殿上,乒乒乓乓響了一會,來這伽藍殿裡,使撓鉤長槍亂搠。唬得泰定伏在神像後做一堆兒,一口氣也不敢出。了空不知道,問了聲:「是誰?」早一撓鉤搭著破直裰袖子,扯出寺門去了。泰定那敢言語!等不到天明,這些賊早已四散,不知擄著了空那裡去了。
天明泰定出來,見慧哥沒了,大哭一場。待要往前找信,知是那條路去的;待要回山東,也是主僕一場相遇,怎捨得就去了。只得拿起禪杖、蒲團:「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罷,等尋著主母,再訪問慧哥不遲。」泰定無奈,腹中又饑又渴,往常化齋還有了空念佛,如今只得空打木魚了,口裡胡亂哼幾聲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,抄化幾文錢來,討著飯吃,好不艱難。不知後來主僕何日相逢,母子何年相見。正是:
苦海茫茫,前浪未休後浪起;
災魔滾滾,一重未脫一重來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