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  侯瘸子思得妻忙忙告狀 丹桂姐因著鬼夜夜失魂

  藥名詩:
  牽牛織女別經年,安得阿膠續斷弦。
  雲母帳空人寂寂,水沉香冷月娟娟。
  淚拋紅豆天冬後,心苦石蓮半夏前。
  滿地黃花落輕粉,當歸何事負金錢。
  原來侯瘸子買禮來鮑寡婦家看岳母、媳婦,反被一頓凌辱,回家向親戚們告訴,傍人甚為不平。也有說:「你從幼定的親,誰人不知!現有本夫,無人敢來娶,到底是你的老婆。只是你窮了,娶來不能度日,也是枉然。該央人去和他說,不如招贅進去,與他做二年生活,准算財禮,三年後成婚,到可長久。」也有說:「你丈母嫌貧愛富,既不肯認女婿,定然要嫁個好硬主兒,壓住你不敢告狀。不如趁此機會,先告他個賴婚圖財。一張狀子到了開封府裡,官府再沒有拆散姻緣的。當官領了來,好就留在家裡,如不好,還嫁他幾十兩銀子,也不折了志氣。」侯瘸子氣忿不過,即走去尋開封府前一個寫狀的侯小川,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,告訴了一遍。小川道:「這狀極有理。咱侯家就沒有人了?白白的著人家賴了老婆去,也抬不起頭來!」即時買了一張紙來,寫道:
  告狀人侯朝。告為賴婚圖財事:朝係千戶營侯指揮之子,先年,父定鮑指揮女丹桂為妻,媒禮不欠,有原媒張氏證。今經多年,因父任山西守備,喪後貧窮,意在賴婚轉嫁。本月朝備禮登門,反行凌毆,兩鄰吳大證。坑賴婚姻,律有明條,哀天電審,含冤上告。
  被告:鮑寡婦丹桂姐
  干證:張氏(係原媒)吳大(係鄰佑)
  原來開封府知府姓鄔名元勳,是湖廣人,係杭州將軍蔭子。因年老不能出徵,升在東京開封府。為人七十年紀,生的紅面糟鼻,老而貪酒,見了婦人不分美惡,綽號「老臊狐」。又不識字,斷事糊塗,隨手就忘,以此滿城百姓起一個渾名,叫「烏黑天」。那日抬出放告牌來,侯瘸子隨著眾人進去,遞上狀,有衙役傳了話,說是告丈母賴老婆的。知府大喜,即忙出票拘拿。無非差的張千、李萬,出牌來,隨著侯朝上西河崖大覺寺邊去拘提。
  鮑寡婦娘子自從搬移在三教堂東邊,一面與大覺寺為鄰,一面在書房間壁,又是幾間破壞空房,孤孤恓恓,無人作伴,日逐宅院子裡弄磚弄瓦,不得安靜。又因丹桂姐遭了一場邪魅,弄怕了,夜間怕鬼,只得娘女二人同牀寢歇。這丹桂姐從香玉嫁後,不得信息,時常牽掛在心,每夜聽得那書房裡笑聲歌聲,和那木魚經聲,心裡不住動火,常是二三更天,翻來覆去,睡不合眼。他母親心裡愁著侯家女婿告狀,沒精沒彩,睡的鼾鼾去了,不管那桂姐長吁短歎,整夜裡心想個情人兒,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。
  正是秋盡冬初,夜長晝短,如何捱到天明。正然胡思亂想,似夢非夢,只見一個女子聲音,像是香玉姐一般,在窗外細細叫道:「丹桂姐,你起來,我是香玉,你的妹子。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,大娘又往母親家去了,夜裡偷來看你,還有件好事兒和你商議。」慌的丹桂姐披衣起來,穿了鞋腳開門來。滿天月色,只見香玉姐在窗外立著,瘦了許多,臉兒黃黃的,拉住桂姐道:「我有個妙人兒,悄悄的帶你耍耍。」一邊說話間,走到一個大大院子裡。松竹陰陰,迴廊曲曲,好不幽深潔淨。但見一架葡萄,結的垂垂可愛:
  三生石上舊精魂,結子拖藤總莫論。
  一樹情根原不死,此身雖異性常存。
  二人正敘心事,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個官員來,打扮的風流,十分俊俏,只有三十多歲。戴著片玉巾,粉底皂靴,月白羅衣,搖金扇而出,笑嘻嘻道:「多謝二位姑娘到此,小生候的久了。」上前挽著手往房裡。那桂姐又喜又羞,才待細問,只見香玉道:「這是金二官人府裡一位相公,和我往來熟了。我因姐姐房裡孤單,使他這裡尋下房兒,就此成其夫婦,免了你日夜憂煎出病來。」於是,穿月白衣的一手摟著香玉,一手拖住丹桂姐,不由分說,抱入房中。只見燈燭光熒,異香馥鬱,三人在一張大牀上,放下帳來,各盡于飛之樂,美不可言。直至四更,雞叫一聲,香玉推醒丹桂,道:「趁著夜黑,送你回去罷。」以後每夜在這裡等你,再不可失信了。」丹桂姐但覺腰酥力怯,蓮步難移,細轉花陰,涼沾曉露。官兒送至園門,香玉扶挽著走至窗外。悄悄進來,見母親睡熟在牀上,還不曾醒,門兒依舊牢關,輕輕的上牀睡了,好不快活。到了天明,母親起來燒水洗臉,丹桂姐曉夢方濃,只覺春心似醉,軟癱了一般,心裡還叫著「知趣哥哥」,合眼不能睜開。直睡至辰後,母親叫起梳頭,只推是一時頭暈,懶待起來。母親那知其故。
  如此,每夜三更,便有香玉來叫去頑耍,天明回來,門窗俱不響聲。心中好不疑惑,白日裡想道:「我今夜好歹問香玉個明白,他這個人兒,是那裡湊來的,恰好是我們二人的丈夫?他因何終夜在外,全不回家,敢是這人拐騙他出來,又來騙我不成?待和母親說知,恐怕革絕了這一場趣事,就不好見他了。」等到天晚,母親睡了,夜至三更,窗外淒淒刷刷走的小腳兒響,依舊隔窗叫:「桂姐快來,今夜又有好事了!」不知不覺,又走到窗外。香玉姐和他挽著手兒,向花園裡去了。只見前日這個人兒,在白石幾上,把金尊銀瓶、玉杯牙箸擺在月下。一架葡萄架底,許多美人列坐,四個小優兒箏、豭、笛、管。這個人一手摟過二女,在石幾邊坐下,一遞一口吃酒,一齊唱起:
  北粉蝶兒生鶴駕鸞軒,早備下鶴駕鸞軒。猛追思,翡翠軒葡萄家宴。邀幾個翠館紅鴛,隔天風吹笑語還,故家庭院。搖曳著翠袖翩翩,笑踏破行雲一片。
  南泣顏回旦寶鼎褻沉煙,一樹紅榴光豔。香羅書冷,怎能彀青鳥傳言?海枯石爛,透靈犀一點、情還轉。恨陽台雲隔巫山,借仙槎星返瑤天。
  北上小樓生你看那洛陽春色舊芳園,端的是香玉豔藍田。只落得魂消鳴夬鳥,淚斷啼鵑。西陵分玉碗,北路泣紅顏。恁兩個俊龐兒,恁兩個俊龐兒,隔春風重見相如面。醉葡萄那時,那時流盼,花月好留連。到如今,時移物換,怎能彀鸞膠重續別離弦?
  南泣顏回旦記荷香葵放豔陽天,風簾翠卷,繡帶紅牽。藏春小塢,月明良夜初圓,角門斜掩,把嬌紅嫣紫溫存遍。墜弓鞋,零落胭脂,分玉股,高懸香茜。
  唱到此處,只見那穿月白羅衣人兒眼中流下淚來。香玉、丹桂一陣心酸,把眼淚滴在酒杯裡面。這些美人、丫鬟輪番把盞,又唱:
  北上小樓犯生瓊樓排翠罨,金屋列嬋娟。俺只見笙管聲悲,笙管聲悲,酒闌人倦,月缺花殘。俺待要銀燭重燒,銀燭重燒,早紅綃夢短,緱山簫斷,反做了輪迴公案。
  北疊字犯旦冉冉簾垂銀蒜,急急漏催銀箭。團團的白柳車,冷冷的黃紗幔。淒淒楚楚,早女娘們分散。滾滾見水淨鵝飛,滾滾見水淨鵝飛,早早的人離家亂。點點飄飄,紙錢兒不見,明明是一堆黃土掩香奩。
  尾聲合葡萄舊事情猶眷,只怕的隔世夫妻夢不全,今夜裡和你重整風流遠不遠。
  唱完,小優和眾美人一齊散去,香玉也不見了,只落了丹桂和月白羅衣官人,手挽同心,舌分香唾,酒興浸透春心。丹桂自覺難禁,解開底衣,和月白衣人兒在葡萄樹下,使一條白紗汗巾,斜分其股,恣意取樂。(以下刪節39個字)只見月白衣人解開綾巾,扶他睡入帳中。那丹桂昏迷不醒。忽然雞叫一聲,月白羅衣人不見,香玉又來送回丹桂門首,說:「姐姐將息幾日,我且不來了。」丹桂捨不得香玉姐,抱頭痛哭。原來驚醒母親,見丹桂夢中啼哭,忙來推醒。原來燈暗空牀聞蟋蟀,那裡有月明金屋列笙歌。道家謂之色魔,禪家謂之邪障,即此可以悟道達觀:
  此事《楞嚴》常布露,梅花雪月交光處。一笑寂寥空萬古,風甌語,迥然銀漢橫天宇。
  蝶夢南華方栩栩,班班誰跨豐乾虎。而今忘卻來時路,江山暮,天涯目送飛鴻去。
  當時汴京亂後,金人兩次殺掠,這些宮女佳人、才子貴客不知殺了多少。枉死遊魂,化為青磷野火,處處成妖作魅。因丹桂淫心日熾,邪念紛亂,有香玉一事日夜心頭不放,況他是紅繡鞋轉世,一點舊孽難消,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,故此鬼魅狐妖乘虛而入,化作當年南宮吉的形象,攝其魂魄。不覺淫精四散,元氣太傷,白日胡言亂語,飲食不進,染成大病,一臥十日不起。
  鮑寡婦慌了,走過大覺寺來見福清尼姑們,說:「桂姐見鬼,日夜滿口胡說,一似失魂的,來借些好茶去與他吃。」這尼姑們有說該用符水的,該取「硃砂定心丸」的,送了些好茶蜜果醬瓜鹽姜。過來看看桂姐,果然臉如黃紙,眉眼不開,口裡亂喘。叫著十數聲,只答的一兩聲兒。又有一件不好說的,陰中黃水溢流,時帶紫血,如那月水相似,把一牀褥都濕了,使草紙墊著,只是不淨。
  正然亂著看他,只見一個公差,拿著個票兒,和侯瘸子到了門首,大叫:「鮑寡婦,你女婿告你賴婚哩,可同女兒去見官聽審去。」把個憨哥唬的躲在牀後,不敢出去。眾尼姑怕事,道:「等二日再過來看你罷。」說著,一齊散了。鮑寡婦只得出門來,和公人講話,先將侯指揮當初換了杯,說做親是實,「後來一根線也沒有見,一去十四五年,誰見個侯瘸子來?不怕你告!只是我女兒有病,現臥在牀,如何去審?」公人不信,鮑寡婦道:「上司一個官差,如何瞞得過?終不然俺娘女怕見官躲了不成!」遂請公人同侯瘸子進房去看。掀開簾子,果見桂姐牀上合眼呻吟,十分病重,實見不的官,倒將侯瘸子說了一頓道:「瘸子,你也不通情,這等一家親戚,因甚告狀?自有原媒作保,多少備些財禮,兩下講妥了,那有個悔親的?如今這個狀子,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。你令親又是個寡婦,一到衙門裡,大小都要使錢,原不該告這個狀。」鮑寡婦只得取出一兩首飾銀子,打發公人去了。侯瘸子見妻子有病,也默默無言,道:「但得你老人家不悔親,我情願進來給你養老。我雖殘疾了,還有兩件手藝,第一件上鞋,第二件是結馬尾帽子,俱是坐著掙錢,不用我這兩條腿的。你家下不招人使喚哩?等桂姐好了,我再央張姑娘來講。這狀子也容易消。」鮑寡婦無可奈何,只得答應著他道:「你且去著,慢慢的商議。」侯瘸子一跳一跳的去了。
  不知將來丹桂親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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