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觀邪教女郎應亂性 鬧齋堂貧婿忽逢妻
詩曰:
我本禪宗不會禪,甘休林下度餘年。
萬緣歇盡非除遣,一性圓明本自然。
山色溪光明祖意,鳥啼花笑語真詮。
開窗自看雲生滅,驚起鴛鴦水上眠。
又:
道高一尺魔高丈,魔道相因有是非。
山鬼自能生伎倆,野狐原不礙禪機。
硃投赤水傳心密,火種青蓮喻法微。
洗髒吞針學得否,木兒騎得鐵牛歸。
話說百花姑子使女僧送了五十兩銀子來,叫福清姑子預備齋供,安立道場。福清使小尼姑談富去請姑姑到來登座。一頂大轎、一對黃旗、一對紅棍,後面騎馬的女僧有百十餘眾,簇擁大轎。到了大覺寺門,下了轎。這些女僧一湧而入,隨百花姑上殿拜佛,然後走到東邊新安的方丈。早已安下講座蒲團,兩邊聽經的長凳,坐了滿滿一屋。先是福清來參拜問訊,遍送了茶,茶罷擺齋。姑姑在法座上獨自吃齋糖、食異果,都是高簇朱盤。擺上飯來,又是二十大碗,無非是香蕈麻茹、燕窩天花各種貴菜,油炸麵筋、糖灌鮮藕等物。吃了幾箸,取下去給眾尼僧吃了。各人面前一盤糖卷、一缽蒸飯、各樣素菜,十分豐足。那尼僧打起磬子,不知念了幾句甚麼經咒,一齊把齋飯吃飽,取了家器,各人下堂洗手吃茶,才安排壇場。這些看的婦女和這些燒香的閒漢,都立住了腳觀看,有說是請下活菩薩來的,有說是試他法術,要拆剝活人的。門里門外,不知有多少人,等看這百花姑演教。連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麼法,講甚麼經。到了掌起燈燭來,大殿上擊鼓念晚功課,這百花姑還不見上座。但見:
懸幾盞琉璃採花燈,掛幾行西番神圖像。中坐著二尊菩薩,傍立著三天侍從。也有那執刀仗劍,手取人頭,青臉紅髮,號作助兵的神將;也有那騎獅跨象,頂開天眼,三頭六臂,稱為護國的天師。才開壇鳴鑼擊鼓,一登座左跳右舞。
大殿晚功課一畢,只見把鐘鼓一齊打起,鬧成一塊,也不拜拂,也不打坐。抬出一尊鏒金的佛來,有二尺餘高,說是佛祖。兩僧將佛供在中間,百花姑才下了法座,繞佛三匝,把手中銅鼓搖起,口裡念著些咒,拜了九拜。卻自己先取了一面大鼓打起,唱的曲兒,嬌聲浪氣,極是好聽。這些女僧,一人一面鼓,齊齊打起,和著唱曲,聒得地動山搖,言語全聽不出來。打了一回,只見四個尼僧在佛前對舞,左跳右跳,舞得團團轉起來。眾尼僧一齊和佛亂轉,滿殿裡轉得風車相似,好不中看,只叫做旋舞。連供果盤上燈燭都舞得昏暗了。又是那四個尼僧,你搭我肩,我搭你背,挽手嫋娜,側胸歪頭,備極那戲狎的形狀,只叫做鸞鳳舞。看的婦女們俱在方丈門外,挨肩擠背,眼花撩亂,著實動興。那年長老成的香客、吃齋識羞的婦女,也有散去的。落下得這些邪教婦女,如卞、鮑二寡婦和丹桂、香玉二女,見這相調的光景,便住在那眾尼姑香客叢中,看的不了。
只見百花姑上得法座,兩眼矇矓,盤膝打坐。更有一個三十歲年紀番僧,生得眼大腮寬,面如赤棗的,手執大鼓,向佛前一左一右,一跳一滾;一個生得二十餘歲白淨面皮,柳眉星眼,帶條紅繩,撇有一丈餘高,一上一下,一東一西,對著這擊鼓的並舞不止,真如飛鳳游龍。這叫做天魔舞。這等輪流亂舞,直鬧到五鼓,把這大覺寺裡尼僧們弄得半顛半倒,恨不得也學這法兒頑耍,好不快活:「卻去冷清清看經念佛,怎如得他們這等快活!」這裡尼僧收拾了壇場。以此為常,把個大覺寺竟做他的禪林,按下不題。
且說這來看的婦女們,俱是汴梁城久慣串寺燒香、養和尚、認徒弟、吃邪齋、講外道的,那有正經人家肯容這婦女們燒香入廟之理?就中有指揮營裡舊武職娘子們,雜在人叢裡面。有一個張都監娘子,認得這卞千戶娘子、鮑指揮娘子,在姑子房裡坐的:「到像十五年前卞奶奶、鮑奶奶一般。怎麼這幾年在北京地方,卻走在這裡來?恁有兩個好齊整的女兒,莫非是我當初主媒,說他兩個做乾親家的?」走進方丈裡邊,和眾姑姑問訊了,上前細認,才笑嘻嘻的道:「我的奶奶,你兩個就不認得我了?」鮑指揮娘子上前一看,才認得是張都監家李太太,當初住著一個營裡,結著上東嶽廟進香的社,何等親熱,經這大亂,你東我西,險不當面錯過去了。大家拜了又拜,忙叫丹桂、香玉過來拜見,道:「這就是當初替你兩個做媒的張太太。」當下拜了。張都監娘子看了他兩個女兒如花似玉,和一對牙人兒一般,道:「記得分別時,兩個姑娘才三四歲,今日長出這樣苗條來,怎說我們不老了!」
尼姑讓到齋堂裡,擺上茶來。看這張都監娘子,比舊日頭盡白了,打扮得老成,甚是淡素。說些當年舊話,家長裡短的,問個不了。因說起:「你兩家的親家,這幾年因大亂,可曾通個信兒?就忘記了是那家的媳婦。二位姑娘也都是該出嫁的年紀了。」鮑指揮娘子便說:「這幾年在北方做個窮武官,又遭著不幸,人亡家破,那裡通個信兒去?」指著丹桂姐道:「我這個業障,從前許了侯指揮家,酒席上換了個鍾兒,誰見他絲麻綿縷兒來?他家公公撥在山西守備,還不知在也不在。」張都監娘子道:「我老了,忘事,通不記得你和小指揮侯瘸子家做了親。」說著話,看了看丹桂姐,就不言語了。又問道卞千戶娘子:「這位姑娘當初許配誰家?」卞千戶娘子道:「西營裡王千戶。從定了親,遭著兵亂,各家守分,只說道日後成婚時行媒禮罷,如今也沒個人影兒來問聲。過著這窮日子,孤兒寡婦的,還不知將來這女孩兒怎樣的打發哩。」張都監娘子道:「這不是老王千戶王明宇的兒子麼?」卞千戶娘子道:「正是他。我記得到是一個好白淨女婿,大玉姑娘兩歲,如今也該十八九歲了。」張都監娘子道:「你還不知,這是我家外甥。從撥在大同營裡,這兒子死了十年多了,你還想女婿哩。一家人家,通沒個影兒。」又看了丹桂姐道:「我本不該通這個信兒,說起來,你娘兒兩個又是一場惱了。」
鮑指揮娘子道:「莫非俺親家女婿也亂後沒了?」張都監娘子道:「沒有了到還乾淨。如今侯指揮夫婦都外喪了,撇下你這女婿,窮得沒有片瓦根椽,又沒人樣,被金兵頭上砍了一刀,剛逃出命來。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,人都叫做他侯瘸子。這些時只在營裡親戚家趕飯吃,那裡有個家業哩。今日要隨著我來燒香,因走不動,借了個驢騎著,隨我後邊,不知幾時到哩。」說得鮑指揮娘子滿眼淚落,丹桂姐垂首無言。
正在傷心,只見一些男女走進方丈來,叫張都監娘子道:「這早晚該家去了,趕得驢來接你哩。」就中走出一個十八歲的小廝來,只見:
搠腮拐臉,頭上蓬幾根黃毛;綽口稀牙,身上披半截藍襖。瘸腳雁尋更,三步頂人一步走;癩頭鼋下水,縮頭容易起頭難。行動時左足先仰,好似等打拐的氣毬;立下時單腿獨勞,又像扮魁星的踢鬥。仙客追隨,不日妝成李鐵拐;美人絕倒,何年得見趙平原。
這就是侯指揮的蔭襲,丹桂姐的佳婿。
這侯瘸子拐進方丈來,看著張都監娘子笑道:「大娘不等我先來了,聽了一夜的番經,如今該回去了。」看著卞千戶、鮑指揮娘女們一處坐著,朝上唱了個喏道:「這大娘們是誰?」這張都監娘子口快,道:「你還不給你丈母娘磕頭!今日也找丈母,明日也找丈母,卻原來在這裡相遇。」侯瘸子抬頭一看,但見兩個好齊整女子,隨著這兩個寡婦身後,也不認得那一個是丈母,把那瘸腿伸開,先趴在地下,磕下頭去。羞得個丹桂姐轉過臉去,一時沒有藏處。這瘸子看見,明知是他媳婦,卻認不出那一個是桂姑娘,故意問道:「我的媳婦桂姑娘可好麼?」鮑指揮娘子惱得答應不出來。張都監娘子好頑口快,拉過丹桂姐的手來,道:「你看看,這等一個媳婦,我看你在那裡成親!」侯瘸子抬頭一見,不知魂飛在那裡去了,嚇得心窩裡亂跳,好似見了狼的一般,又唱了一個喏,道:「待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頭罷。」一步一拐,出寺去了。這卞、鮑二寡婦和張都監娘子好生沒趣。丹桂姐十分的春心,不覺一時冰冷,笑不得哭不得,暗暗道:「奴好命苦,遇著這個冤家,到不如香玉姐死了丈夫,落得乾淨,還好另嫁。」說著,送出張都監娘子去了。
這些尼姑也都嗟歎:「這兩個女兒一表人材,卻遇著這個女婿,正是前生修因不全。」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齋,才說起:「舊日庵子上沒人看管,隔得遠了,如今這大覺寺的房頭極寬,不如接上你娘女們來,還是隔壁住著,做些針指。」福清道:「自從進得寺來,立起叢林接眾,上下有百十餘眾女僧,整日價香客茶水,通忙不了,一雙鞋腳也沒人做。還請他姐兒們來。後面三教堂東邊有一所閒房,前後十二間,原是師師家下人住的。如今隔著個書房,俺出家人不便走動,你們來住著,做鞋做腳的方便些。」卞、鮑二寡婦道:「可知好哩!那裡孤孤恓恓的,如你老人家過來了,也沒個人說話兒,連酒本錢都沒了,還戀著甚麼?看個日子搬過來,靠著這寺裡也好做伴兒。」一行說著,尼姑送出寺來,分別上路回家去了。
先使癡哥去開了門,兩個寡婦進去坐下,鮑指揮娘子歎了一口氣,向卞千戶娘子道:「今日也等女婿,明日也等女婿,如今弄出這個冤家來了!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休說窮得一個鍋也沒有,只這個殘疾瘸子,我這等一個女兒,怎麼看著過日子?到不如玉姑娘,退了親,何等乾淨。」說畢,放聲大哭。卞千戶娘子勸住了。丹桂也自回房,嗚嗚咽咽,啼哭去了。卞千戶娘子便道:「依著我說,這個女婿也還差著個影兒哩。當初你家又沒見個三媒四證、羊紅酒禮,不過是一群酒鬼們醉了,換了個鍾兒,誰是見來?白白的來騙個媳婦,卻又何憑?」幾句話語把鮑指揮娘子提醒了,說道:「你也說得是。休道咱這樣個女孩兒,就是個好女婿,也要和他講個明白。咱就烏毛烏嘴的,一句沒言語,乾貼出一塊肉去罷?」這裡安排著,只不認女婿是個主意,也不恓惶了。
卻說這香玉姐因自己女婿沒了,先也恓惶,後來見丹桂姐女婿侯瘸子那個模樣,好不心裡爽利,暗暗道:「要是這樣東西,到不如
早早離了眼,省得耽擱了人的性命!」一路上回家,只見一個人青衣大帽,遠遠的送到兩人門首,又在鄰牆吳銀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,正不知是甚麼人。可見女兒家張頭露像,街上行走,自然惹出事來。正是:
鼇魚吞卻鉤和線,從今引出是非來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