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南宮吉夢談今昔事 皮員外魂斷繡簾前

  詩曰:
  林中百舌聲仍亂,洞裡新桃花又疏。
  芳草歸期今尚爾,美人顏色近何如。
  夏侯得似應傳業,詹尹無心為卜居。
  最是深山鴻雁少,一春猶阻上林書。
  話說這金人擄了二帝北去,把這東京城裡安了一營人馬,立了張邦昌為帝。百姓無主,一任金兵搶劫。這些富戶們先被搜括,已是家業罄盡。也還有身上藏些金銀的,到了金兵一搶,俱用非刑弔拷,把這些富戶死的死、傷的傷,婦女擄了去,弔下一個空身,人人求乞度命,也顧不得羞恥。
  卻說那賈八,從那一日封門搜括,把家內金銀盡行入官,還指望有回來的日子,搬在方指揮家外邊客位暫住。誰知一日亂一日,金兵不退,攻破東京,立了帝,竟做了他的天下了。這些大衙門、大宅子、皇親勳戚、公侯宰相花園府舍,都是官兵占住了,連方指揮家眷,俱趕出來。那賈八的妻妾,原是有姿色的,擄個罄盡,只落得金哥沒眼的瞎子,和生他的那醜婢。先還在故舊親戚人家,這裡住一日那裡住一日,後來各人生死不顧,誰肯留他。這賈八就氣成青盲雀瞽,有雙目而無珠,對面看著似人,其實不見,只賴拄杖才行。又有一件怪病:脊梁胸前長出兩片黑肉,如蟲鑽蛆咬相似,癢起來必要拳打磚捶才快活。一日,到了夜間又做一夢,還是送金磚那人。賈八依舊貪心,把磚不放,父子抱磚頑耍。醒來時,只見一塊大磚在席旁。恰湊怪瘡正癢,兩隻手擎起磚來痛打,方才快活。
  有一家欠他五錢銀子,准一隻母狗來。這賈八餓到三日,全沒一人收留,只得牽著狗各家求食,老婆抱著失目的金哥,緊緊相隨。初時只說往熟識人家要碗飯吃,難道就是乞丐?後來每日如此,見這些叫街的花子,都是京城的大人家,彼此一樣,無可奈何,也就隨緣度日,連呼老爹奶奶不絕,把一長繩使狗引路。這狗也有靈性,到了人家門首,站住不去,等接了些飯,又走一家。到了長街,一時肉癢難熬,只得把金磚高舉,打個「蓮花落」。看官聽著,他道:
  賈家有個八老官,也會吃來也會穿,一生好放官吏債,不消半年連本三。巢窩裡放債現過手,他管接客俺使錢;線上放債沒賒賬,他管殺人俺管擔。積的錢財拄北斗,臨了沒個大黃邊。哩哩,蓮花蓮花落。
  看看爺娘不是親,有錢且去敬別人。三年乳哺成何用,娶了媳婦就要分;好酒好肉老婆吃,不怕爺娘餓斷筋;生前不曾見碗菜,死後誰人來上墳!蓮花落,蓮花落。
  看看兄弟不是親,三窩兩塊說不均。同胞也要分彼此,爭多爭少要理論。有酒只和傍人吃,自家骨肉做仇人。蓮花落,蓮花落。
  看看老婆不是親,三媒六證結婚姻。嫌貧愛富崔家女,半路辭了朱買臣;牆西有個劉寡婦,守到五十還嫁人。夫妻且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哩哩,蓮花蓮花落。
  看看朋友不是親,吃酒吃肉亂紛紛,口裡說話甜如蜜,騙了錢去不上門。一朝沒有錢和勢,反面無情就變心!孫龐鬥智刖了足,那有桃園結義人?蓮花落,蓮花落。
  賈八唱時,那街上的人,也有笑的,也有歎的。歎的道:「這等一家米爛陳倉、財高北斗的人家,如今乞食為生,無有立錐之地。」那笑的道:「賈八這個光棍,錢眼裡翻身,終日鑽衙門、拿訛頭,倚官害民,縱賊窩盜,今日天不殺他,父子雙瞎,使他活受,給人現眼。」大約爽快的多,歎惜的也不少。
  過了年餘,那賈八是受用過的人,那受得饑寒。到了那十二月,數九寒天,下的大雪,把破瓦窯門屯住。那一時,東京搶掠一空,誰家肯捨?可憐賈八幾日街上打磚,並無人睬,吃了一口冷湯回來,死在路旁,連席也沒的卷,自然葬於烏鴉黃犬腹中。
  落下金哥,人只叫他做小賈花子,漸漸長大起來。不消說是子承父業,相傳這一塊金磚,是磨成蘇州澄泥一樣。母子同狗三口,晝走長街,夜宿古廟,他也不怕那兵火,他也不想那家園。常言說:「三年討飯,不肯做官。」想其中定有個樂處。
  到了南宋登極,金人講和北去,東京漸漸平息,這些花子們散往各府去趁食。那金哥母子,先到了山東臨清,住了半年,游到武城縣地方。進得南門來,不往別處去,那狗只往當日提刑千戶南宮吉住宅裡領進。在那大門首,高叫一聲:「老爺奶奶,討碗飯吃。」
  也是天合有緣,原來泰定找雲娘、慧哥不見,兵退之後,又回縣來。那時城內人家沒了一大半,趙二官人全家擄去,這是無主的空宅。也是鳥戀舊巢,泰定又住在舊宅門房內安身。猛見一個狗兒領著個貧婆,拖個小瞎子進來,抱著一塊磚討飯,心裡好酸,想起雲娘、慧哥不見,眼中淚落如雨。便說:「小花子,休打磚罷。我也是才回來的,沒有家小,有幾個冷燒餅,你吃去罷。」說著,拿出來遞與小花子與狗吃了一半。可霎作怪,那狗擺尾搖頭,只在泰定身邊打滾不去,好似見他舊主一般。天色晚了,沒處去宿,要在這大門簷下,討把草過一夜。泰定只得依他。那時十月天氣,還不甚冷,泰定把炕上草抱了一把,與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題。正是:鶴歸華表人難識,犬過東門世已非。
  泰定想想道:「我身邊原有帶的柳學官還賬的幾兩銀子,大娘臨出城交與我收著,不料拆散,如今大娘和慧哥身邊一文也無,就和這窮婆一樣。」又想起妻子細珠,那得個信來?不覺的眼淚不乾,到了三更方才合眼。也是一靈不散,泰定忠義所感,只見南宮吉進來,項戴長枷,身圍鐵索,說道:「泰定,你還認得我麼?」泰定道:「我如何不認得爹?」南宮吉道:「我因陽世間貪淫罪大,閻王把我二目摘去,罰我乞食十年。今日門首小瞎子就是我,那狗就是當時攛哄我娶五娘子的李婆。你今不忘舊恩,要打探你娘消息,可向東京給孤寺找尋。」說畢,往外走了幾步,又回來道:「堂房門檻下還有些東西,你此時動不得,日後留你用罷。」說畢,把泰定推一跌。驚醒卻是一夢,聽聽正打四更,一夜悲酸。
  到了天明,泰定起來,看看小瞎子母子,不知甚麼時候已去了。又想道:「夢是心頭想,還是念爹的舊恩,想糊塗了。」又想道:「我且把夢裡說的銀子去看看,如果銀子有,就件件真。」泰定尋了一把鏟鍋的鏟子,把門關上,走到後堂屋門檻下邊,只見一塊青石光滑滑的,那得有銀子?看了旁邊兩塊方磚,一似新安的,把磚用鏟子掘起,取了一塊,那塊也隨手揭起。有黃土半尺餘深,下有一個小醋鐔盛滿,卻有五百之數。泰定大驚,才知:夢裡相逢別故主,天邊有信覓離人。這泰定原是好人,後來有些造化,自然識見不同,想道:「這個銀子再取出去,又做了全福的榜樣了。況夢裡言語,說此時不可動,只得依他而行。」好個泰定,再三躊躇思忖,依舊把原土掩上,仍舊把方磚扣緊,一個門檻往來之地,誰知有寶?那泰定一面打探雲娘信息,要上東京找尋不題。
  有詩說南宮吉化身乞丐,再返故園,也是一段因果:
  當時歌舞歡游地,此日悲哀乞化心。
  三過門間老病死,一彈指頃去來今。
  鴻飛雪跡蹤難覓,犬吠花蔭影易沉。
  富叟貧兒同一相,化身無定欲何尋。
  卻說李師師自從搜括倡優,奉旨出城,以後那些簑篛人家,都剝得赤條條出來。遇見東京大亂,也有被金兵擄去的,也有被官府拘回,又入樂籍的,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。只有李師師原有線索,未曾上本,先知道信,把家事就轉了一半出城,珠寶玉銀重器,和那綾錦上色衣妝,不曾失落一點。他又曾與帥將郭藥師往來,如今郭藥師降金兵,打頭陣,金兵一到城下,就先差了標下將官來安撫他,不許金人輕入他家。以此,在樂戶裡還是頭一家。後來在城外第一條衚衕裡,臨河蓋造起一路新房,比舊宅還齊整。因沒有道君,越發大開巢窩,不作那官腔了。
  此時方家女兒年已二八,方指揮夫婦亂後俱死了,大大的開著門面。因春姐假賜過銀瓶,遂認做真,改名銀瓶。日日教他撥阮調箏、清歌妙舞,把個銀瓶嬌養的真如花解語、比玉生香。他是內苑體統,不肯輕見一人,只好看花起早,愛月眠遲,在那小樓窗上,時露出半面來,看那章台走馬的情郎、柳陌折花的浪子。單單等一個肯撒錢,喜飄風,金十萬銀十萬的,才把他採花。那銀瓶心裡,又想一個宋玉才、潘安貌、石崇富、十八歲的狀元來,才和他偕老。各人心事不同。
  看官聽說,世上的事,偏是佳人才子不得湊巧;紅嘴綠毛的鸚哥,偏遇著餓老鵰。自古道:好事多魔,那有天天作對過到老的?那銀瓶想起:「當日因打鞦韆,遇見聖駕,後來受了御酒、銀瓶,遭著大亂,不得進宮,反落了煙花陷阱。父母俱已遇亂身亡,這個身子,桃花柳絮一般,也不知嫁得個好人才丈夫沒有?」看了李師師家還有十數個粉頭,打起各樣刑法來好不狠:「如今這樣敬奉著我,只為留我掙錢,將來若有一事不遂他心,也是一樣。」這女子聰明絕代,那裡不想到。
  到了三月三,是上已佳節,各處鞦韆豎起。銀瓶春思懨懨,又愁又睏,懶對妝台,旁有侍女櫻桃,取過阮來撥著,唱一套新習的吳騷:
  【解三酲】恨鎖著滿庭花閒,愁籠著蘸水煙蕪,也不管鴛鴦隔南浦,花枝外,影踟躕。俺待把釵敲側喚鸚哥語,被疊慵窺素女圖。佳期誤,一霎時眼中人去,鏡裡鸞孤。
  銀瓶一面唱著,一面眼中弔下淚來。想起那日鞦韆上得遇見聖駕,也非偶然,後來遇著兵火連在,姻緣好似一場春夢。又唱道:
  【北寄生草】怕奏陽關曲,生逢汴水枯。是江乾桃葉凌波渡,汀洲草碧流雲路。這河橋柳色迎風訴,纖腰倩作綰人絲,自家飛絮渾難住。
  櫻桃送過茶來,銀瓶呷了一口,輕輕放下,想起:「那日清明,爹娘送我到賈家,多少婦女頑耍,如今孤零零一個親人也不在眼前。」又弔下淚來。唱道:
  【解三酲】俺怎生有聽嬌鶯情緒,誰待去整花朵工夫?正寒食泥香新燕乳。行不得、怕提壺,三春別恨調琴語。一片年光攬鏡虛,消魂處,多則是烏啼夜冷,夢破香餘。
  又想:「當日聖駕在李媽媽樓上見俺一面,就遣了兩個內臣,捧著羊酒金緞,聘俺入宮,因何又送在李媽媽家來?今日說是要親選,明日說進宮,等到半年時,我留在他家,全無消息。看來此話也不辨真偽,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?」哭著又唱:
  【北寄生草】不語花含悴,長顰柳怯舒。水壺迸裂薔薇露,闌干碎滴梨花雨,珠盤濺濕紅綃霧。怕襄王暮雨近虛無,為誰斷送春歸去!
  按下銀瓶悲怨傷春獨坐不題,卻說洛陽有一富家員外,姓皮,排行第四,在徽宗朝納粟做到金吾衛千戶之職。他家私萬貫,富甲一城,因投在蔡京門下做乾兒子,又和高管家認了親,才做了這個官。為人雖有些浮財,慳吝貪鄙,尋常一個錢不肯使,卻有一樁毛病,單好嫖表子,不甚擇好歹。家下娶了兩三個院裡人,也花費幾千銀子。他生得一臉赤麻,大鼻凹額,一部落腮黃鬚,五短身材,豐頷大肚,到是富態像,只言語粗俗,一身厭氣。常在巢窩裡走動,這些浮浪子弟有沈千戶兒子沈子金、范招宣府兒子范三官,這些小幫閒沈小一哥、劉寡嘴、張斜眼子,都日逐陪他們在這巢窩裡打成盤。只有沈千戶家兒子,年才十八,因他生得白淨面皮、苗條身子,從小和這些人們有些後庭勾當,也學了幾套南曲,吹的好蕭,蹴的好氣毬,又有一般武藝,打的好彈弓,一日也打十數個雀兒頑耍,真是女色裡班頭,幫閒中領袖。
  那皮四員外因這李師師家在城外一條衚衕大開巢窩,不比以前借著官家名色拿腔,他和這一般人常去閒串。那李師師家有十數丫頭,也會品竹彈絲、拆牌識字。有個侍女湘煙,有些姿色,皮員外嫖了幾夜,不見出奇。他聞得李媽家有個銀瓶姐,是選了進上的,不出來見客,李師師養如愛女,真是倩人施粉黛,不自著羅衣。這皮員外也就有個扳高之意,只不知這李師師的口氣,又知他是使大錢的,自家又不肯破鈔,正自兩難。
  卻說李師師把這銀瓶,作養的花朵般一個玉人兒,每日口裡噙著他,兒長兒短:「我只有你一個女兒,好歹揀天下第一個風流才子,做我的女婿,成了親,決不肯把你看做下賤。」他卻在外邊聲揚出去:「是當初道君皇帝親自選過的才人,就要進官,遇這大變才撇在這裡。比我女兒還敬重他,誰敢使他見人?」又教銀瓶隔壁彈箏,隔牆度曲,樓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,紅顏送盼。這是娼家慣會拿人的手段,不消細說。
  後來,因徽宗北狩,李師師故意要捏怪妝襖,改了一身道妝,穿著白綾披風、豆黃綾裙兒,戴著翠雲道冠,說是替道君穿孝;每日朝北焚香,儼然是死了丈夫一般;自稱「堅白子」,誓終身不接客,一切人來,有侍兒陪伴,好不貴重。因皮員外是個大家,寫了通家晚弟帖子來拜,才待了一杯茶就進去了。又養著兩個窮內官,時常在門首立著,一似和宮禁一般。又常見人啼哭,說是道君托夢,喬張喬致的扯天大架子。
  那皮員外和這些丫頭說要娶銀瓶的話,人都笑他出不起銀子。那日皮員外在客廳上坐下,侍兒湘煙陪著吃茶。只見揭起簾子,一陣異香襲人,一個女子遮著臉,往花園裡去了。但見:
  婉若游龍,輕如飛燕。淡掃蛾眉,卻嫌脂粉污顏色;鬆籠蟬鬢,天然風致勝鉛華。裙拖湘水,織就一枝梅;髻挽巫雲,斜簪三寸玉。對客欲回遮舞袖,見人驚走露蓮鉤。
  原來有座花園在後河岸邊,須從客廳前過。銀瓶住著一間小閣子,在花園側,每日晚去園內小亭上,或是彈琴看書,和櫻桃侍女鬥骨牌頑耍。這日,李媽媽叫他彩茉莉花兒晚妝,不知有客,回走不迭,使一柄湘妃金扇遮著臉,笑嘻嘻過去。險不把皮員外驚開五葉連肝肺,酥透三魂邪骨心。問湘煙:「過去的是誰?」湘煙笑道:「皮大爺你猜猜?這就是算計的那人兒!只怕你福小,消受不起。」皮員外知是銀瓶姐,呆了半晌,問道:「煙姐,他今年十幾了?」湘煙道:「今年十六歲,長的苗條,就是十八九的。」又稱說:「箏豭琵琶、琴棋書畫,在賈員外家就學全了。俺們這裡還學不到他精處。俺太太不叫他見人,知道他出來還了不成。」皮員外和湘煙說:「我梳櫳他罷。」煙姐笑道:「俺太太要一千兩銀子下財禮,還怕不肯。你說梳櫳他,這又是巢窩裡講包月的話了,少也得三五百銀子,還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。我不敢說,你另央人。」又道:「俺太太常贊沈子金會吹的好簫,你著他來說過,俺再替你幫襯。」喜的皮員外點點頭,大踏步去了。
  不知將來銀瓶和皮員外姻緣成否何如,有分教:
  花柳巷中,癩蝦蟆空想天鵝肉;
  雲雨台畔,野鴛鴦別續塞鴻群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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