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屠本赤掠賣故人兒 楚雲娘途逢舊僕婦

  詩曰:
  忽忽枕前蝴蝶夢,悠悠覺後利名塵。
  無窮今日明朝事,何限生來死去人。
  終異狐狸同窟穴,卻從蠻觸鬥精神。
  槿花開落從朝暮,始信蜉蝣未是真。
  話說楚雲娘搬了屋,感得柳學官不負心,還了六年前的五十兩冷債,楚雲娘賴他將就度日。當不得朝廷無道,金人連年入寇,東京河北各處郡縣,土崩瓦解。那徽宗支持不來,沒奈何,禪位欽宗,自稱太上皇、道君教主,終日在艮岳上遊玩。欽宗改年靖康。才用李綱,又革了以謝金人;才用老種經略,又停了經略。朝綱顛倒,沒人敢言。到了靖康二年,金人竟把徽欽父子、皇后嬪妃,擄個罄盡。正是:
  宋祖開基二百秋,當時天命有人謀。
  契丹昔借陳橋返,兀術今來汴水游。
  燭影不明開斧鑕,金珮失信自箕裘。
  始終亡國皆奸相,寡婦孤兒一樣休。
  此時中原無主,金兵所到,說不盡那焚劫之苦。這武城縣地方,是經過一番的,這些百姓一聞金兵過河,便東奔西逃,星夜雲飛。別的人家還有男子領路,可憐雲娘和這六歲慧哥,寡婦孤兒,逃往那裡藏躲?一個泰定又夾傷了腿,細珠又是個老實丫頭,從來不大出路的。一時間見人家亂跑,也只得叫泰定背著慧哥,一行主僕母子,挾著包袱布被,走出城來,也在人叢裡亂走。
  忽然金兵到來,但見他拐子馬放開一衝,那些逃難百姓,如山崩海擁相似,那裡顧得?泰定略回頭一看,早不知雲娘和細珠擠的那裡去了,叫又叫不應,只得背著慧哥往空地裡飛跑。且喜金兵搶進城去,不來追趕。這些人拖男領女,直跑到十里以外,各處藏躲。這些土賊們,也有奪人包袱的,也有報仇相殺的。生死在眼前,還改不了貪心狠毒,如何不遭殺戮!可憐這泰定又走又怕,忽望見屠本赤臉上著了一刀,帶著血往西正跑,他家小黑女挾著個包袱,跟著屠二老婆一路走。泰定也是急了,叫聲:「屠二叔等等,咱一路走。你沒見俺大娘?」屠本赤回頭,那裡肯應。泰定趕上道:「且慢走,金兵已進城放搶去了。咱商議著那裡去好?」本赤騙的人家銀錢,做了些生意,都拴在腰裡,帶了些行李,也都被人奪去,還指望泰定替雲娘帶得有金珠首飾,就立住了腳,和泰定一路商議往那裡去躲。本赤道:「西南上孫家村,是孫五家,緊靠著河崖,都是蘆葦。那裡還認得人,且躲一宿。」泰定心下還要找尋雲娘,又不知往那裡去好,沒奈何,跟著走罷。把慧哥放下,拖著慢走。這孩子不見了娘,又是饑餓,一路啼哭。屠二老婆看不過,有帶的乾餅和炒麵,給了慧哥些吃。這孩子到了極處,也就不哭了,一口一口且吃餅。
  將近黃昏時候,方走到孫五家。那裡有個人影?牀帳桌椅還是一樣,鍋裡尚剩下半鍋飯,也沒吃了,不知躲在那裡去了。這些人餓了一日,現成傢伙,取過碗來,不論冷熱飽餐一頓。前後院子靜靜的,連狗也沒個。原來孫五做小鹽商,和趙監生合伙,先知道亂信,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,那裡去找?虧了屠本赤有些見識,道:「孫五躲了,這屋裡還有東西,咱多少拿著幾件,休在他家裡宿,恐有土賊兵來要掃巢子,那時沒處去躲。」
  且到河下看看,見這婦女們都藏在蘆柴裡,沒奈何,也就地打了窩鋪。到了二更天,果聽見村裡吶喊,發起火來,把屋燒的通紅。這些人們誰敢去救?待不多時,這些男女們亂跑,原來賊放火燒這蘆葦,一邊擄掠,又搶這人家的包裹,誰顧的誰?
  到了天明,泰定不知那裡去了,只落下個慧哥亂哭,撇在路傍。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,他老婆還有人心,道:「丟下他也過意不去,咱只當積個天理,領著他罷,等泰定來交與他,再做商量。」屠本赤只得帶著慧哥。也沒人背他了,跟著飛跑,只怕撇下。他初意要尋戚小奇家,到此際沒有主意,只得順著河沿而去不題。
  且說這雲娘和細珠叫了泰定一回,不見答應,人馬亂撞,只得走開。要找岑姑子庵,全不知那條路是,隨著這些逃難的人亂走。到了天黑,沿著林子裡一南一北的亂撞,不敢住下。直走到二更天氣,不知離城走有多少路了。雲娘哭一回,走一回,只見前面有一條白光,照的明朗朗的,引著又走。聽得狗叫,幾間小屋露出燈光,是一家莊戶人家。細珠道:「咱走乏了,月黑裡又沒處去,且等到明日,只怕泰定來找咱。」雲娘沒奈何,只得在屋後野場上坐下,著細珠叫門,要碗水吃。
  細珠推開門道:「家裡有人麼?俺是躲難的,要口水吃。」只見屋裡跑出個小媳婦來,也沒穿布裙,拖著兩條褲腿兒,道:「你是誰?這聲響兒好熟,倒像大娘家細珠姐一般。」進屋去拿出燈來照了照,上下一看:「可不是細珠姐麼!」細珠看了一會,才想起來,是紅繡鞋房裡使的金橘。因他娘紅繡鞋作了業,嫁去了,因把金橘作三千錢,叫他娘家來贖了去。今年二十二歲了,嫁了個莊家漢叫王有財。在這河崖上住著兩間小屋子,每日打柴城裡去賣。只有一個牛,著土賊趕的去了,他漢子去找,娘和他守家。這金橘極孝順,婆婆著他去躲,死不肯去。見細珠說「大娘在屋後場上哩」,連忙跑來,請雲娘進屋裡去--這老婆子沒眼,耳又聾,細珠把燈剔了剔--著雲娘上炕,一頭坐著,忙去碓裡倒水做飯,好不慇懃。正是:
  歌兒舞女歸何處,畫角朱門住不成。
  不及田家癡蠢婦,猶存一飯主人情。
  按下雲娘不題,且說屠本赤夫婦領著慧哥,走的乏了,小黑女背了一會又丟下了,又哭又叫,幾番要撇在路上。本赤一頭走,一頭罵著道:「想恁爹活時,奸騙人家婦女銀錢,使盡心機權勢,才報應到你這小雜種身上。今日你娘不知那裡著人擄去,養漢為娼,你倒來累我,我是你的甚麼人!」那慧哥越發哭了。本赤跑上去就是兩巴掌,打是這孩子殺豬似叫,又不敢走,又不敢住。到是老婆心裡過不去,道:「你當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。你就這等沒點慈心,不強似你一路上打罵他,等到個寺院裡,把他寄下罷,也是個性命。半路上丟下這孩子,千家萬馬的,也傷了天理。」說的本赤不言語了。
  走到天晚,可可的到一個觀音堂,緊閉著門。本赤走渴了,叫門要碗水吃。老和尚開門請進去。本赤見和尚去打水,沒個徒弟,說道:「老師父,你多少年紀了?」和尚答道:「今年七十了。」本赤道:「你沒有徒弟麼?」和尚道:「命裡孤,招不住。」本赤道:「我有個孩子,舍在寺裡吧。如今因路上沒有盤纏,只要你一千錢做腳力。」和尚道:「不知可好,領來我看看。」本赤領著慧哥進來,和尚看了一眼,暗暗點頭道:「好個孩子!幾歲了?」本赤道:「七歲了。」說著,和尚進房去,拿出一串銅錢與本赤。本赤接去了。又要留他住宿。本赤怕金兵出營放搶,領著老婆一路往西而去。可憐這是南宮吉恩養的好朋友。有詩以戒交結小人云:
  食客場中定死生,悠悠安得歲寒盟。
  虎狼分肉呼知己,鸇犭束鳥成群號弟兄。
  春到桃花偏有色,秋來楊葉自無情。
  托孤門下馮驩少,狗盜雞鳴不足評。
  老和尚收下慧哥,知是因緣,就與慧哥剃了頭,尋出領舊破衲裰來,改成一件小僧衣,又做了僧鞋僧帽,起名了空,教他打磬燒香、唸經寫字。那了空原有善根,也就合掌念佛拜佛,和天生小沙彌一般。也是慧哥安身立命的去處,雲娘舍珠雕佛的因緣。世間絕處逢生,苦中得樂,原是這等。且按下慧哥在此為僧不題。
  卻說泰定在河下蘆葦中守著慧哥墩了一夜,誰敢合眼。只見村裡喊殺連天,火把亂明,把河裡蘆葦柴燒著。男婦們怕火燒,都走出來,被這些土賊們搶衣裳的,擄婦女的;把泰定也上了繩拴著。這些人們到了一個大空寺裡,坐著十數個賊頭,沒有弓箭馬匹,都是些莊家槍棒。滿滿的一寺婦人,也有認得的,放了去了,也有留下的。這些壯漢們,拿來跪下,但說不肯做賊就殺。泰定尋思:「這些賊們,且哄著他,臨時再尋法逃命不遲。」將主意已定。問到他的名字,說是泰定。一個人跑下來看道:「你不是泰交宇麼?」原來泰定號交宇,在南宮官人宅裡,誰不知道。連忙解了繩子,請上殿去,有的是熱酒大肉--都是村裡抬來的,給泰定吃。泰定細看,才知是宋小江兄弟宋二狗腿,在這裡做賊。因問泰定南宮吉家的事,泰定才將失散雲娘,並昨夜不見了慧哥之事,說了一遍,要辭了去找尋。宋二道:「你沒處尋,出門去撞著人,連性命都丟了,我著人各處替你找罷。這村裡孩子們,我都叫來你看。」原來宋二和她嫂子苗六兒、姪女宋秀姐,領著接客,又被金兵搶去了,因此在這裡做賊。
  過了兩日,這宋二與泰定一桿槍,著他管五十個賊。那夜又去搶村,泰定瞧著無人,丟下槍,一溜煙走上大路,各處找問雲娘、慧哥信去了。真是:
  珠沉罔象無尋處,雁過秋空不定蹤。
  不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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