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禍機深財未用時先喪命 天報速人才殺處早傷身
詩曰:
反覆人心總似棋,勸君切莫佔便宜。
魚因貪餌遭鉤係,鳥為銜蟲被網羈。
利伏刀傍多寓殺,錢埋戈側定逢危。
古人造字還垂誡,剖腹藏珠世不知。
話說楚雲娘辭了岑尼回城,只說與楚大男送殯去了,且按下不題。卻說這家人全福,與小溪合謀,假妝強盜,夜間將雲娘金銀劫去。全福因要脫身,遂將自己先掘雲娘埋下的包袱、皮箱等件,俱交付李小溪父子,連夜挑去西村家裡藏下。全福夫婦反來妝神做鬼,哭一回,叫一回,辭了雲娘,竟搬在李小溪家間壁,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銀,還不肯給他一半。尋思著:「這些個皮箱,封鎖的是雲娘自己的首飾衣服、金簪釵環,珠冠也有三四頂,連銀紐絲、紅繡鞋撇下的物件,俱在箱子裡,少說也值五七百銀子。那包袱裡南宮吉的官衣、杯盤、尺頭和那貂鼠披風兩三件。好少東西!慢慢的一件件取出,向當鋪裡典些銀子,和李小溪合伙,卻不是一個現成的財主!」心裡想著,口裡念著,老婆商議著,甚是快活。況且新租的是三間草屋,一口廚房,小小的一個院子,還有一口井,好不方便。
過了三日,老婆說:「咱那包袱,趁今黑夜拿了過來罷。怕李小溪家婦女留了咱的針頭線腦,相厚間不好說,怕傷了和氣。」全福說:「你不知,李小溪原是咱老爹衙門裡人,極是義氣的。我照顧了他這一場富貴,他就十分昧心,敢做出這樣事來?還要商議做伙計開店,要拜交。你要的緊了,著他說咱小器,到看低了咱。」老婆聽了,便一聲也不言語。正是:
鼠狐同住原非伴,鷸蚌相持又有人。
謾道我謀偏巧妙,誰知他算更精神。
卻說李小溪那夜得了這注大財,喜之不盡,路上和兒子李大漢商議道:「這宗財真是天送上門來,又不費手腳,又不露眼目!」到家有五更天氣,悄悄叫開門。後園有個埋葫蘿蔔的地窖,使上些草,把金子連匣盛著,用土埋好。又取出兩個大磁甕,把包袱、皮箱內首飾,弄的亂騰騰倒了兩缸:俱是明晃晃珠子、金鐲、金首飾、貂襖蟒緞,全家喜之不勝。
李小溪的老婆道:「你和全二叔兩個做的,難道不分些給他,咱就藏起來?還該留些給他,省的費嘴,傷了和氣。」李大漢道:「好容易的財帛到了咱手裡,再分給別人?犯了官,各人的賊名,誰替咱爺兒們不成!」商議了許久,李小溪因留下一個包袱,是南宮吉冬夏的官衣:一套是天藍雲緞員領,扌賽著虎補,綠緞襯衣;一套是懷素紗員領,沒有補子,月白紗襯衣;又是一件織的玉色緞子飛魚披風,原是胡太監送的;又是幾件舊潞綢豆黃色女衫、紫絲綢衣衫、對襟銀紅綾比甲、新舊兩件白綾花裙、兩上首帕、一對金裹頭簪子、兩隻銀挖兒--也重三錢多。還要拿幾件,李大漢攔住道:「夠了,各人家的財帛,難道是全福血汗裡掙的?和誰合的伙計,憑契取的銀子?有誰是證見交付與俺的?敢和誰說?他不過是南宮吉家一個毛奴才,主子趕出來,又領了外人,劫了他家主母的財物,他還敢聲揚出來?先犯了一個大罪名,才扳的別人!依著我,這幾件衣裳給他,還是便宜了他。他好說便罷,略敢有些閒言閒語,先打他個下馬威。這亂世裡,哄到沒人處,給他個絕後計,他一個窮老婆,還不知他漢子怎麼死哩!」幾句話,倒把李小溪點出殺人心,說動貪財膽。各自計較,藏在心裡不題。
那一日,李小溪見全福新搬在緊鄰,因在城裡買些肝肺板腸,與一大塊牛肉、二斤燒酒,殺了只雞,替全福暖鍋。請到小屋炕上坐下,安了一張低桌,兩人上炕,李大漢往來斟酒,接進菜肉來擺下,也就來炕沿上坐下。大家把門關了商議。李小溪先說道:「這銀子還好零使,只金子不敢這裡賣,不是臨清,就上東京去。這三百兩金子,少也要七八換,值二三千銀子。制下貨來,咱就在臨清開了青布店;咱兄弟二人,一個上南制貨,一個在店開張,不消二年,連本三合。這布貨是算得出的,又不零星,又沒有剩貨。」全福聽了,滿心歡喜,因接說道:「這布行生意好多哩!南宮吉家起手就是生藥鋪和布行得利。這臨清地方,三行生意,惟布行是上等。不拘有幾千幾萬布來,不消幾日就發脫了。都是兩京三邊上的大客人,湊來總收,各邊關上去賣,還掙錢哩。」說到快活處,燒酒一飲而盡。全福便道:「這幾日,弄得一個錢也沒有,天又冷了,還待要買幾匹布穿。不知那包袱裡有穿的衣服沒有,待取出來看看。」李小溪聽了,只管吃酒,也不答應。
李大漢又斟上一杯,全福又說道:「那包袱裡還有一包散碎銀子,是那日匣子沒盛了的,咱取出來糴下些米糧,過了年,咱兄弟們好出門做生意。把金子賣了,就不愁窮了。」李小溪聽了,又不答應。這全福悶上心來,也有幾分著急。
李大漢又來斟酒,全福一手接住鍾子道:「酒不吃了,倒是這黑夜裡沒人看見,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,大家記個明白。哥還收著,我那窄房窄屋的,也沒處盛他。只這包袱裡有舊衣舊裳,拿出幾件來穿罷,恁弟媳婦還沒有綿襖哩。」李小溪見逼的急了,妝做幾分醉,把眼乜斜看著道:「你這話通不在行!這個東西,可是一時間就拿得出來的?那一黑夜,挑到這裡,我通走的力氣也沒了,倒虧他一個,壓壓背背的擔將來。小人小家,有個人來,那裡去躲藏?惹出事來不是耍的。各人擔著個死罪在身上,你還救不得我哩!」指著李大漢道:「虧了他,黑夜裡挖了個五尺多深的窖子,一頓埋了。蒼蠅墳子,敢銜你的一個米粒不成!我看你忙忙的,只怕人昧了你的。豈有此理!人也要有良心,終不成咱兩個就不做伙計了?依著我說,明日請個香紙來,咱弟兄兩人先明一明心,村裡關王廟設了誓。從今後,你我比親兄弟一樣,如有負心的,不得好報!到明日把門關了,只推不在家,咱兩個取開窖子。原說過的,我只要三分,別的你都拿了去。賢弟,你心下何如?」說的全福笑了,又吃幾杯酒,也醉了。各人散去。
全福到家,老婆接著,問他怎樣說了,全福就將明日取匣子分用、把包袱拿過來的話,說了一遍。夫妻都信李小溪是個好人,大家睡去不題。
到天明,李小溪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風,往城裡趙二官人家新開的當鋪去當。只要十兩銀子,推說是一個過路的遠客,投在他家,托他來當的。原來在南宮吉家管當的伙計鄧三,自從南宮吉死後,見沒人做主,就轉投在新起家的趙二官人門下,照舊管當,在東門口裡,認得李小溪。接過皮襖來,看了又看,有些眼熟,一時只想不起來,秤了十兩銀子,給他去了。後來細想道:「到像南宮大官人家那大娘的。這件披風,怎麼到他手裡?」又想道:「這等時勢,兵過搶城,誰家的東西沒失了。」也就丟下了。
卻說次日,全福早起,要與李小溪取匣子、包袱,走去叫門,沒一個人答應,連李大漢都出去了。問他老婆,說是趕集去了。全福坐等了一日,甚是疑悶。至黃昏,又過去問,道還沒回家。老婆道:「他這光景有些弔躲。這不是咱打的兔兒,送上門給他吃!將來這財物,還要費手。」全福半信半疑,只說他不像這樣人,便叫媳婦:「你過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,試試他的口氣。」
這全福老婆穿上布裙,一直走過牆西來,問李小溪家,推說討火,坐在炕沿上敘起話來,說道:「天冷了,沒有綿襖,那包袱裡還有幾件舊綢絹衣裳,要早些取出來漿洗漿洗。」那李小溪的老婆是個潑婦,極是不良的,把臉變了道:「沒的浪聲浪氣、放屁拉臊,精扯淡的話!誰是你家奴才,收著你家的包袱?半夜三更,敲門打戶,恁家漢子來,鬧的老娘一夜沒合合眼,領了俺家漢子和兒子去,不知做的是甚麼勾當,還要俺家要包袱!恁的包袱,怎麼到了俺家來?:隨恁和誰說,人也不信有這樣事!」氣得個全福老婆把臉臘黃了,道:「嫂子不要這樣說,等大爺來家,當面招對。他原說今日來取包袱,我才來說。難道這些東西就昧了不成?也要個良心天理!」李小溪老婆接話道:「要有良心,有天理,就不做出這樣事了!」說得全福老婆進不來退不去,又不敢高聲爭嚷,怕人聽見。這全福隔牆聽著這邊亂炒,知道說不來,疾忙叫的老婆去,故意說道:「慢慢的講,你這樣小器!俺弟兄們分的甚麼彼此?」俱各不言語了。
李小溪父子吃的大醉來家,老婆細細告訴他說:「全福老婆來要包袱,著我說了一頓,閉口無言的去了。」
到了次日,全福過來,假妝出賢說:「老婆們見小,因取包袱險不爭起來。」大家笑了。李小溪過意不去,說道:「包袱是我取出一個來,今夜你先取去用著,等明日閒了,大家開窖子,好看東西。賢弟,你休娃子氣。你沒處收拾,到不如我藏的嚴緊。」全福也答應道:「且放著罷,甚麼大事。」
到了一更天,李大漢把包袱搖著,從牆上丟過去。全福夫妻滿心歡喜,又道:「李小溪還是個好人,我說他不肯負了咱這場好心。」打開一看,原來是幾件員領、兩三個舊綢絹小襖、幾枝簪子,還不值十數兩銀子。「這樣光景,難道就騙了咱這幾千金鋃子去罷?」一面說著,一面又想:「如今變了臉,他只是一個不認帳,又不敢經官告理,不如還是好哄,哄的到手,各人自己做主意便了。」且不言語。
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,全福買了一副三牲,請了香紙,要和李小溪交拜賭咒。那李小溪等不的一聲,換了一件新青直裰,齊齊整整。進的廟來,上了香紙,各人賭了兩個昧心咒,說:「誰要負心,誰先死了!」全福、李小溪平拜了。因李小溪大全福五歲,就稱李小溪是哥;李小溪叫全福是弟。到家又叫李大漢來,與全福夫婦磕了頭,稱作叔叔嬸嬸。從此且不言語。
全福見李小溪每日買酒買肉使錢,他卻一文也無,幾件官衣,又不敢拿出去當,忍氣吞聲,和老婆設了一計,道:「咱如今只說和他合伙開布店,去臨清買貨,他自然取出金子來賣。那時買下幾百筒布來,這便是藏不了的。他敢不分與我,那時節到官也不怕他,強似這金子是開不得口的。」夫妻議定。到明日,和李小溪說要上臨清去賣金買布的話。李小溪順口接說道:「賢弟,這識見高多哩!我才服你是條漢子。你終日指望要分這金子,你就怪殺我,我也不敢取出來。萬一事發,各人性命要緊。如今看個出行的日子,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覺,你我腰間各帶一半,扮作走差模樣,背個黃包袱,說是兗州府上臨清下文書的。到臨清置了貨,開起店來。過兩個月,把他娘們僱輛車子,離了武城,往臨清住下,誰來問你!此計如何?」全福聽說,喜的當不得,道:「我說哥是好人。你弟婦他那知道哥這等小心,只說是不給包袱,聒的我耳也聾了。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極是!」忙叫李大漢借個曆日,看了正月二十八日,是出行開市納財的好日子,定於這日起身長行。全福心喜:「正中下懷!」不知此去吉凶,有詩為證:
結義穿窬入綠林,此中管鮑怎分金?
同行好作腰纏計,失卻頭顱沒處尋。
到了二十八日,全福穿了一件半舊半破的青衣,早起過來叫門。李小溪已和他兒子李大漢計較停當。只見他穿著一件烏青舊布坐馬小衣,腳上兩耳麻鞋,笑嘻嘻的迎出來。先關上門,忙請全福小屋裡去,拿出那匣子來,叫全福看:「可不是原封不動?你如今才知做哥的,托妻寄子,還要做大事哩!」一面說著,把金子分作兩堆。都是十兩一錠的,每人包起十五錠,放在搭包貼身底下。這李小溪還說收拾的不好,他包作三小包,兩肩窩上帶了兩包,腰間帶了一包。各人背個黃包袱,也不敢帶刀棍,只扮作下文書的公差。各人囑付了渾家,也不吃飯,喜喜歡歡上路去了。
走了兩日,天氣寒冷,路上吃兩鍾燒酒又行。原來全福不知這條路是上小河口去的,不是大路。李小溪領著,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,一望都是河泊,沒有人家。全福也有些害怕,道:「咱不錯走了路了?我跟著老爺來接按院,那是這條路?」李小溪道:「你不知,這條小路近二十里,又無人走。咱身上帶著行李,敢走大路?如今響馬土賊極多,這條路安穩些。」說不及話,只見前面林子密密層層,一個人在那裡探頭探腦。行到林子裡,只見李小溪坐在石頭上道:「我且歇歇。」全福也坐住了。那時日色將落,沒人行走,只見林子裡鑽出一個人來,腰帶著刺心刀,手執齊眉棍,望著全福腦門劈來。全福赤手空拳,大叫:「好賊!」李小溪怕他走了,早一手採住。只見:
棍當腦蓋,迸的血漿直流;刀刺心窩,絞的肝腸稀碎。一個踏著脖項,用黃土填塞咽喉;一個按著胸脯,使白刃先割首級。叫不應頭上青天,即是閻羅追命鬼;現放著腰間黃物,這才斷送負心奴。綠林深處隱屍骸,青草坡前流熱血。
這才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借賊殺賊,鬼神之巧。
李小溪怕有人認得,割下頭來,林子後使刀掘個凹坑,用土埋了,使塊石頭蓋著。然後拖了屍首,在深草裡剝下那條月荅膊,將十五錠金子給李大漢帶在腰間,不敢久留,忙離了小河口林子裡。父子商議:「且不可回家,卻往那裡去好?」李大漢笑道:「你老人家怎麼當差來,這一時就糊塗了?咱有這些行李,父子二人上了臨清,把金子賣了,才好做生意。難道全福會做買賣,咱父子二人到不如個奴才麼?」李小溪聽了大喜,道:「有理!」就迤斜找上大路來。
此時天已黃昏,歇了一夜,明日又走。可霎作怪,只見一陣旋風,隨他父子亂滾,一直往北去了。這是臨清河口地方,來往官員客商極多。原來自金兵搶過,路上行商稀少,有一伙土賊起來,搶了村坊,和些大營的游兵做了響馬,約有二三百人,不時截路。那李小溪父子正走,只見前面起了一陣旋風,刮的對面不見人。風過後,只見有二三十匹戰馬,馬上人盡裹紅巾,看見李小溪父子走路,胡哨了一聲,就有一枝箭射來,先射中了李大漢的左腿,跌倒在地。到底是李小溪,久走江湖,知是響馬,就連忙解下一包金子,放在路旁地下,使腳蹴起土來蓋了。
早已人馬走到跟前,大聲叫道:「快丟行李,饒你狗命去罷!」二人跪在地下,苦求道:「實係公差,現有文書,並無財物。」那馬上大賊信是公差,也就放過去了。怎奈步下土賊趕上來說道:「怎沒財物?這衣裳也是錢!」即將二人剝的赤條條。翻出兩大包,又一搭包,都是金子,忙稟知馬上賊,請他轉來看見。看個不了,因問道:「你這金子是那裡來的?」李小溪道:「是兗州太爺差送與按院老爺,要乾升的。賊們聽了,大喜道:「這等,樂得用!」叫聲「得財」,一陣風去了。李小溪父子二人,嚇得呆了半響,方拔去箭。赤手空拳走了幾步,望見馬去遠了,才踅回身,取出埋的一包五錠金子來,忙依舊係在腰裡,父子面面相覷,李小溪因說道:「好薄命呵!」李大漢道:「這五十兩金子,也還值四百多銀子,家裡還有五百兩銀子,這些首飾衣裳也還有二千以外的財帛,也勾咱爺兒們過了,這不成是咱自家的東西。但回家去商議,怎麼哄全福的老婆,才得無事。」兩人垂首喪氣,慢慢再回大路。正是:
小路截來大路拋,烏鴉銜肉遇鵬鵰?
如今世路多如此,總替旁人先上腰。
此一去未知這剩下的金帛,李小溪如何享用,全福的這條死命,日後作何發覺。只因這一享用、發覺,有分教:
黃金索債,連累殺四條性命;
白手爭財,撮弄成冤家一處。
且聽下面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