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故鄉事旅人對語 一夕談萬里移家
圖南道:「贛人、皖人、浙人,其初並無省界的成見,近來忽傳此說,責備他不是的,外間正自有人。但弟設身處地替三省人平心靜氣想一想,真也自有苦心哩。」建威搖頭道:「各私其族,因而各私其鄉,這是中國人人的通病。如彼三省諸人,也不過這個意思,有什麼遠識呢?」
圖南道:「建威兄不聞潮汕鐵路的事麼?」懷祖道:「是工人滋事的案麼?固嘗聞之。」圖南道:「弟所論者,不指滋事案,係指股份說。潮汕總理在新加坡營商有年,本我粵著名殷實之豪商,旋又報效巨金,得賞京銜,鄉望因之滋重,附股者十分踴躍。為信任該總理,必不致蹈名華商實洋商之覆轍。
故他人向來不能號召的,該總理一呼即應。未幾有傳言,謂其中實暗附洋股,眾人初時還不肯信哩。後來言者日多,細細訪查,始知該總理所延之經理,雖係華人,早已隸入洋籍,既入洋籍,該經理所附之股,無論如何總不能視為華股。總理悍然獨斷,不恤人言,自此地立漸漸變信用為怨恨,不久就有工人滋事案的發現。此雖別有緣由,其實股份的糊塗,便是遠因。」
建威道:「該總理既稱殷實,何不自解慳囊,一定要招洋股做什麼呢?」圖南道:「其人亦自有股,並非全是外附。但以其家道的殷實,聲望的隆重,就算短少一二百萬,若到南洋去尋鄉人,都還不難,偏偏舍內求外,真不知是何肺腸。這是粵中的往事了。贛路初定章時,聲明專招華股,不招洋股,是只有國籍的分別,沒有十的分別,只須真是華人,有股必收,以多為貴,原是洞開門戶的。其時便有他籍人到贛投謁,自認獨修九南的枝路,另備巨萬金,作為總公司的借款。贛人初時得此大財東,何等快樂,不想也是隔不多時,經人查出,明說華人,暗中都是洋人的資本。贛人大為驚恐,或電或函,責成總公司立予撤銷,總公司也恐受人的欺騙,自為查察,又的的確確是本人的資本,並無洋股在內,兩說相持,至今莫衰一是。
我輩隔省人,此中底蘊,尤難揣測。惟告者之辭真,自不當容其含混。總公司之辭真,則人以厚意來,我以責言往,亦非相處以誠的道理。皖人、浙人殆有鑑於此,贛人懲前毖後,方始紛紛分出本籍客籍的界限。原其本意,當非歧視客籍,正所以杜外貲的輸入,此中流弊,殆不暇計,即計及殆不暇問,我輩也須原諒的。」
念祖道:「弟窮年累月,衽席風濤,祖國大小的事端,聞見極少,聽兄輩談,大地摶摶,殆都屬列強的勢力,即今急起直追,時其已晚。且又心長力薄,言易行難,失之東隅,終恐桑榆無補哩。」建威默然。
圖南道:「念祖兄,他省人至今雖不能實行,猶有空言。」
指著建威道:「獨彼南人,一切權利,概付之不聞不見,連空言都不想有一句呢。」建威慨然道:「兄指大概說,抑專指路權說?」圖南道:「中國今日之內政,有比路權重的麼?」
建威道:「即以路權論,殃民誤國,我南人誠有負其罪者。然彼負罪者之鄉人,大夢方醒,引咎自責,遂首為全省倡,騰書中外,訟言其非,並要求如粵漢之毀約自辦,萌芽初發,結果雖不可知,然其事其言,與他省較,未必遂有軒輊哩。」
圖南道:「兄言誠不謬。試問滬寧一路,其利害為獨彼毗陵受之,抑全省皆受之?如獨毗陵人受之,則聽毗陵人自為叫囂,他人皆可不問。如全省人皆受之,則如兄之寧籍人,與外此蘇、鎮、鬆、太各籍人,豈有目皆聵,有耳皆聾,有舌皆結,有喉皆封,遂各各守田園,抱妻孥,且食蛤蜊,不知許事麼?」
建威失色,俯首不作聲,良久良久,浩然長歎道:「有目不皆聵,有耳不皆聾,有舌不皆結,有喉不皆封,其實是有心皆死罷了!」懷祖在旁不覺失笑。圖南回問道:「懷祖何笑?豈以此為國家大政,非我輩所該妄談麼?」
懷祖正色道:「一地政事的得失,一地之主實身受其利害,怎麼不該說?我是笑建威兄生為江南人,不知江南之事。圖南兄!滬寧一路,不可以粵漢為比例,這是什麼緣故呢?粵漢合同,訂明不准轉售,美人私以售之比人,是其自違合同,授我口實,得借以為論辯的張本,外人理曲我理直,遂以就我範圍。
滬寧未轉售,情事固已不同,所可藉端的,只有年限一層。然測地破土,業經動工,只就年限立說,恐以今日之外交,斷能有成功的希冀。彼鄉人為名譽所關,誠不能不有一書以表白,個人之罪,不涉全體。若蘇寧各籍人,既心知成局不可挽回,因不作無謂之談,建威兄乃謂其心皆死,誣其鄉人者,無乃實甚?」圖南道:「即如兄言,寧蘇各籍人知動工後不可爭,何不爭於動工之前?乃始終視若不與已事者。然其心不皆死,其血恐皆不熱了。」懷祖不能辯,目視建威,色敗若灰,只在椅上喘氣。
卻聽圖南又滔滔的說道:「主持路政者,其掌握全中國的利權固已有年,南人誠不皆受其卵翼,然其膽餒,其志怯,其識卑,見此炙手可熱之勢,不寒而慄,還敢輕贊一詞麼?既不敢贊一詞,還顯與為敵,敗其已成之局麼?咳!建威兄,弟雖妄言,然持此以揣南人之心腸,殆可十得八九。」
建威那時靜坐在旁,一聲兒不響,忽地起立,直望外邊走去。懷祖疾忙離座,拉他不及。虧去非眼明步快,趕上前,執住衣袖。圖南先開口問道:「建威兄將何往?知已重逢,互傾襟抱,正是至苦中至樂的境界,兄將何往呢?」建威道:「我思回紐約去,探問輪船的開期。」懷祖愕然,急道:「建威兄,且靜坐一回,慢慢商量。」建威不肯,懷祖再三力勸,好容易才把他捺在椅上。
其時逾晡已久,公司內外電火通明。晚餐既罷,散步數小時,重複入室坐談。
懷祖道:「建威兄不嘗主議在外的同胞都要貲助回國麼?如何兄之一身,依舊要回美洲?究係一時的憤言,還真作此想呢?」建威道:「弟意已決,萬萬不在祖國安居樂業了!」圖南道:「兄何所憤而云然?維桑與梓,必恭敬止,如何可以他鄉為樂土呢?」
建威道:「弟此行為抵制來,所志不遂,鬱勃已不堪言,又聞圖南兄之責備,自顧藐躬,愧對衾影,還能問什麼桑梓,講什麼恭敬麼?」
懷祖歎道:「圖南所責備者,指全體,不指個人,兄雖其中之一分子,不能諉為無咎,然以弟私見,頹波日逝,砥柱無功,遷地為良,適郊雲樂,未始不是上策。但所遷者必良於未遷者,所適者必樂於未適者,而後可往,今彼國之良,只彼國之人所為良,彼國之樂,只彼國之得享其樂,我同胞之流寓者,項背不敢望,連足趾猶不敢擬,種種事實,兄已盡知,可有再往僑寓的理麼?」圖南道:「我猜著了。建威兄一門老幼,盡在彼洲,大約因此不能不歸,這卻也是人情之中呵。」懷祖道:
「華商往返,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條例,建威兄若至進退維谷的時節,蘇張之舌無可施,賁育之勇無可用,將如之何?」
建威道:「是在他人,誠非我得自主,但我總覺早行一日,此心便早安一日。」懷祖歎道:「弟初見兄孑身獨歸,本以為兄失計,後聞兄議,於族外諸人,尚欲其歸,不欲其留,意兄家人必不於彼久居,因是遲遲未與兄計及行止,今兄既決計不去此他行,敝島雖小,未嘗不是避世的桃源,浮海居夷,固我孔子據亂世不得已之所為,建威兄能移家遠徒麼?」建威沉吟有頃,問懷祖道:「兄又何時回島呢?」
懷祖道:「弟與內子畢業未滿,尚須重赴倫敦,大約極速也在四年之後,即兄能彩弟言,此數年弟擬請兄暫總港中的事務,兄之家人不妨先歸,待弟歸時,學堂諸兄弟亦將卒業,此地可有替人,便當與兄剌舟大海,掛帆蓬壺,唱東坡《水調歌》和子野的《水龍吟》,把酒問青天,引懷斟鬥,方見吾兩人豪情勝概哩!」建威道:「有念祖兄在港中,諸事無待弟謀。」
懷祖道:「念祖兄往來各口,不常厥居,港中安得有人?即如南洋群島,本島新來的,既非老斲輪,名操全局,實則盡屬他人。弟意擬倚重圖南喬梓,不知肯俯從麼?」念祖道:「懷祖兄所言,我與倫敦諸兄弟姊妹先未思及,真是失著的失著。及今補牢,幸猶未晚。建威兄、圖南兄既在相知,必求臂助的了。」圖南、去非謙讓了幾句,也就答應。
建威道:「弟即今電告家人,令其治裝來港,現貲而外,尚有自置輪舟,並令收回,附入此處公司,將來或添開口岸,或一線加期,且看貿易的衰旺,再與諸兄細商。但有一層,公司中用人理財,皆關全體,本島固不及通知,倫敦諸兄弟姊妹似不可不見告明。即尊夫人處,前聞兄言島中立法,男女平權,此事當亦令其預聞。」圖南笑道:「有這許多情節。一隅之地,儼有極樂世界的氣象,弟將來倒也要領略一番了。」
建威笑道:「么弦寡和,獨雁悲鳴,弟方顧影自傷,得兄具有同心,始知吾道不孤。」圖南道:「弟平生有一級滿意的事,請諸兄一猜。」懷祖道:「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知兄何指呢?」
圖南道:「男尊女卑,豈非自古到今相傳的金科玉律麼?
實則嗜好同,智識同,賦形之間,所以稍示區別者,正是造物主持,為養成人類的樞機,否則獨陰不生,孤陽不長,現在的世界,便如過去的世界,不復有高等動物生存競爭於其中。何以因區區的形骸,終古以來,遂錮其生靈,塞其聰明,並奪其權利?讀書則謂之輕薄,問事則謂之僭越,天下不平,殆無甚於此。諸兄須知弟非醉心歐風,從天理人情,實實推勘出來,始知古人立言,未嘗一無所誤。後業承謬襲亡為,幾幾視女子一種特別玩物,是尤弟所念之即憤者,不知諸兄聞之,以為何如?」
懷祖、念祖相視而笑。建威早接口道:「即如一夫多妻舊習,豈非失平之尤顯見的麼?甚且因此自促其壽命,自簡其生殖,卒昧死不一省悟,思之可怪,言之亦可憐。」
圖南道:「歐洲未婚之前,一女可友數男,中國既婚以後,一男可娶數女,遂致橫溢旁決,奇案環生,後有賢者,必當首為矯正。」建威道:「歐人風尚,似若女尊於男,其實一為女子身,並選舉權而奪之,故在成文法典上,猶是男尊於女,平權兩個字,不過二三學子的理想,與事實卻相違背哩。」圖南道:「滔滔皆是,何地能副我期?適聞螺島的情形,棖觸予懷,也鼓了破浪乘風之興。不知郭李同舟,能許我老范傍參一席麼?」懷祖道:「枳棘之叢,恐不足以棲鸞翔鳳,若兄固欲遠遊,弟自當為前導。」
正在談論,桌上報時鐘連連八扣。建威道:「再遲一時,電局即將閉門,弟急須去發電了。」圖南道:「待我與兄偕行,借引也聊舒筋骨。」懷祖因有倫敦的電信,匆匆擬了一稿,同兩人去發過。回來又將同前談話,告知張氏,也自歡喜。
一宵易過,紐約、倫敦都已有了回電,才將公司各事重新料理一番,轉眼已是十月朔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