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一士作色二士失色 非路為權惟財有權

  建威說到寧商所以袖手,所以敢首犯清議,別有一個原因。
  圖南愕然問道:「可是寧商與外人別有秘密交際麼?」念祖道:
  「想未必然。殆由好貨之心,勝於好名之心,公理既不敵私情,清議自非所顧了。」懷祖道「中國人講私德的尚多,能知公德,知之又能實行之者,要無幾人,寧商自亦不免此病。」建威道:
  「秘密交際,尚無所聞,弟不敢妄言。好貨的心腸,豈獨寧商?公德之不明,又豈獨中國人?如彼外人,若真是講公德,還肯薄待華人麼?」念祖道:「我數人所揣,既皆不中,兄所謂原因又何在呢?」
  建威道:「愛親者不推以愛其鄰,愛鄰者不推以愛其鄉,愛鄉者不推以愛省郡,愛省郡者不推以愛其國。其初各守家室各居田井,隱隱已種下省界的惡因。後來二三志士,見政治之腐敗,思大有所改革,苦於無所著手,乃退而謀地方自治。至今並未得志,卻因是將省界兩字,如在入人腦中,又添上一重刻畫。故寧商為其公所,不惜解囊醵金,以養罷工之工人,俾之安心,不以饑寒易志。抵制的發現,在我輩認為同胞全體公共之利害,在寧商目中,只見多數之粵人,少數之閩人,與彼無所關涉。既無關涉,我輩謂彼為袖手,彼方自謂守分,我輩謂彼為犯清議,彼且謂我為謬談。推原其故,皆由先有省界的惡因,才有破壞的惡果。若然,外人種種凌虐粵人者,以施之於彼寧人,一經有人發其覆,抉其假相,彼寧人之死爭力拒,恐猶勝閩人、粵人萬萬哩。」
  懷祖頷首道:「此論可謂推勘入微,但目前大局,決不是一省一郡所能支撐。既已種是惡因,若不急急融化,後來現生的惡果,尚不知如何景象哩。」去非奮然道:「南越慰佗,何遽不若漢?我粵人便當聯合閩人,破釜沉舟,與外人十年二十年,永遠爭持,不廢禁例,決不甘休。」念祖擊節道:「豪哉去非!凡為男子,凡為閩粵之男子,皆當諦聽斯言!」三麻子搖頭晃腦道:「是呵!不拼著剜些肉,滴些汗,無頭無面,就此解散了,不要說給彼國笑,也不要說給別國笑,先要給省港兩外的苦力笑歪了嘴呵。」
  懷祖道:「省城的苦力也有什麼事?可是不代外人上下貨物麼?」去非道:「不上美貨,初議抵制時,確也有這一條,後來並未實行。且美貨不盡裝於美船,非商家殆難分析。既有定貨的商人,工人又不能盡辨其為何國之貨,即實行亦屬無濟於事。」建威道:「此條利少而害極深,不實行倒是萬幸。但省城苦力究竟做些什麼事呢?」圖南道:「美兵部大臣不是到過上海麼?後又從上海到我廣東。」
  建威道:「塔君以不滿工約為我同胞所禮重,但據傳聞,彼於商界學界或者猶不致過相歧視,若我同胞之為工人者,亦復多所厭憎。故自其到上海後,遂令人悵然失望。不知後到廣東,曾有所發表麼?」去非道:「塔君到省,節度適臥疾,命屬僚款待,席間不過說些酬應的套語。懸揣其情,彼以外人言外人,決不能謂華人是外人非的。但我苦力家得知港中前事,已先互相警戒,學界中又有三數有暗中游說,遂益人人以為外國人之輿夫為恥。塔君抵埠,也幾乎不能上岸哩。」
  建威歎道:「感情之厚薄,真正勉強不來。我獨不解,今之商人,何竟工人之不若?彼輩不自恥,我轉代為厚顏了。」
  圖南長吁幾聲,徐徐發言道:「商人不足責,我責官吏。小吏不足責,我責大吏。尋常大吏不足責,我責廣東號賢者負時望之大吏。」
  建威道:「是為禁演說麼?那人從燕雲起的議,正名定罪,斯為其首。」圖南搖頭道:「燕雲之禁,猶是一紙的空文,不如廣東,竟有因而下獄者。」懷祖、建威驟聞是說,都覺駭然。
  圖南又道:「此事起因,是由彼領事行文,指名提倡抵制的兩人的姓名,謂為可惡,索請提究。兄等試想,彼國之工黨以前集眾演說,排斥華工,我公使領事何嘗過問?後來彼國之新憲法,明定公家不僱華人為職業,彼國之工黨相誓不用華貨,以為政黨商黨助。立禁約之報酬,我公使領事又何嘗過問?今我於三十作餘年後,張皇奮激,又且空言多,實事少,彼領事乃遽不能容,苟其自省,能無內慚?我廣東之大吏,熟聞我粵人呼天吁地,不能出一謀,畫一策,拯我粵人。又並不敢備一紙書,詰問外人,屍位素餐,已是辜恩溺職。今因彼領事一言,承命不遑,急急授意屬僚,捕我同胞,致之於獄。弟千思萬思,不解外人何德於大吏?我粵人又何仇於大吏?乃忍心害理,一至於此!」
  懷祖歎道:「晚近官吏,虐民以媚外,是其長技。若問何心,不過是保全祿位的心腸;若問何理,不過是長享富貴的道理。德可為仇,仇亦可以為德,顛倒反覆,總不出名利的圈子罷了。」建威道:「兩君現在尚在獄中麼?」去非道:「此事發現後,我同胞為之嘩然。雖勢力不逮,無如彼領事何,無如彼大吏何,而道路以目,謗言繁興,大吏亦有所聞。殆自知其顏之過厚,故兩君未久即出。然為公眾求便利,所志未遂,先自受數日之不利,且不在外國而在中國,不在商埠而在內地,兩君可謂不幸!」建威道:「是豈獨兩君之不幸,固我同胞全體之不幸,時事至此,尚復何言!」
  只見張氏自內倉皇走出,謂懷祖道:「適聞陳姊所談省港的情形,竟尚有如上海。甚至居東遊學之同胞,亦時因此事與彼中人相抵牾。從前嘗有人謂苟行抵制,則諸國皆將助我,吾輩私議,早知其為無根之談,再證以今茲所聞,益見其謬。大約除自求外,斷斷無人可求,除自助外,斷斷無人能助。乃聞圖南先生亦復改主改約,不知僅為商人學生謀,抑兼為工人謀?如僅為商人學生謀,則舊約本無苟待的明文,如兼為工人謀,恐非改約所能有效。」
  圖南道:「鄙意改約當為工人謀,必將禁例所尤苛尤酷者,明著於約,概令剔除。雖自知今日之約我可改,明日之例外人又可添,始終不能獲濟,但為廢例之議,累言而不見信於人,將伯空呼,孩拳莫奮,不得已降格相求,冀有萬一之效。猶為廢約風潮所排沮,卒不相入。今已廢然自退,不復與三五少年,輕相饒舌。會值路權之說,紛騰一時,投身其中,飫聞達官長者之緒論,艱難曲折,尤異尋常,措施之間,允難滿意。比來意氣消沮,頗思杜門息影,自娛歲月,不復預人間事了。」
  懷祖道:「弟與建威專誠一致,為抵制效奔走,第聞直省互爭路權,卻未深知其詳。」圖南道:「我粵人言粵。路之大者凡四,九廣為一路,潮汕為一路,省澳為一路,最大則為粵漢,貲本先貸之美人,美後售於比,粵人以其違背合同不得轉售之條,起與湘人、鄂人合辦爭執,收回自辦。其時外人已經動工,既議自辦,所有該路各項工程,外人必向我索償,事理至明,無待再計。故下手第一著,即當籌劃資本。乃三省人士,議論紛紜,久而未定。最後粵人創議,分省各辦,援引輪船三公司以為前例。」
  建威詫異道:「第聞蘆漢鐵路名為比資,實則俄法於其後,外人辦中國路,猶能合本共謀,我華人自辦之路,又是同一界線,如何要分什麼畛域呢?」
  圖南道:「正為是故,我粵人亦有異議。然二三主持之巨紳,別有隱情,我足深責。且並非一成不變,將來境過情遷,或者仍歸合辦,猶不可知。所最難解者,以三省官紳商之財力,首期償費三百萬,不能自籌,猶必出之於借。」
  懷祖道:「三百萬之巨貲,雙須全數實銀,或者一時不能湊集,因發借券,向民間告貸,是亦歐美常行之例,毋足為奇。」圖南笑道:「懷祖兄以為是我國民所借的麼?咳!息借哩!昭信股票哩!紳富捐哩!皆以借始,以捐終。信用久失,是萬萬不能募集的。然三省凡若干州縣,何縣何地無積存的閒款,每縣酌提萬金,不足則紳商濟以私囊,又不足則公家助以官本,三百萬實銀,悉索敝賦,何致竟爾束手?」建威道:「目前公家之掌度支者,無一人不仰屋,無一省不羅掘,安有餘力傍顧路政。圖南兄這一策,恐不可行罷。」
  圖南道:「他款姑不論,如存典生息的銀兩,何妨提歸鐵路,令其承認息銀?不過公家恐鐵路投本在一日,收利不可以歲月計,挹彼注茲,寧無顧忌?公家尚且有顧忌,私家自然而然要懷疑觀望了。迨至外人承認撤銷合同,亟須劃撥償款,以待簽定。處此間不容髮的時候,粵人熟視之,湘人、鄂人亦熟視之,袖手默坐,聽命於大吏。大吏亦不聞有能籌全局,防後患,乃出於借。借又不商之民,乃商之外人,商之外人,又不於其私人,而於其政府。」
  懷祖道:「我聞蘆漢為貸外款,故一切管路管工的權利,盡舉以授外人,雖有督力,不啻傀儡,其下雖有總辦、文案、收支種種的名色,不過大傀儡外又添無數小傀儡。在外人以厚薪為報酬,在若輩只可稱為蝕本的蠹蟲。粵漢這條路,費如許唇舌,如許時間,久而久之,卻只定了退狼進虎的計策。大吏不足道,三省人士竟又睡熟不成?」
  圖南道:「此番貸款正約,只訂明抵款的專稅,還款的年限,管路管工等項未提一字,與通常借約無所出入。但既指明為贖路之用,萬一將來還款不能如期,粵漢這條路便難脫然於借約之外。」
  建威點頭道:「若至彼時,以政府與政府交涉,視彼之以公司出貸者,利害相差,不啻十與百的比例,怎不令人毛發俱悚哩!」圖南道:「傳聞正約而外,別有密約,就是指的路工。以理度之,自當不宜有此,萬一果如傳言,譬如以彼易此,前者轟轟烈烈,以愛國倡天下先,如今思之,只算是個兒戲,可堪浩歎麼?」
  建威道:「於此不能不服日本人。彼之初造鐵路時,政府貸之外人,其民嘩然,迫令還款,卒以已力,先成七十里,爾後漸推漸廣,幾遍全國。論其區域,不過我一大省,論其丁口,不過我百分之一,何彼舉事若是易,何我舉事若是難?借鏡對照,不必論再兵力的強弱,軍事的勝負了。」
  圖南道:「抵抗外力的思想,日本人固強,中國人也並不弱,即如川漢,處於英法兩大的旋渦,卒能毅然決然力為排斥。因是,如贛、如浙、如皖,相繼並起,其後來究竟,雖猶茫茫,若僅就現在說,大都並志一心,不肯絲毫借助外人,且推此心以及於省界。至有該路股票,不在本籍人的手中,即不承認之議,其排外思想之強弱,可以想見了。」建威道:「一省疆界,每與他省犬牙相錯,若兩路能銜接,猶可勉強劃分,若在此為乾,視一里猶急,在彼為枝,視百里猶緩者,省界一分,各相逆阻,還是半途中止,還是用強權侵佔?若主中止,路未完則利不厚,且將得不償失;若主用強權,一國之內,自生殘嫉,設有坐乘其敝者,將如之何?圖南兄,這省界兩個字,萬萬不是好事呵!」
  懷祖、念祖同聲說道:「必以一省的財力,辦一省之事,若然此厚彼瘠,厚者不能助瘠者,必將坐廢,這事如何可行呢?」圖南道:「話雖不差,彼贛人、皖人、浙人所以為此說,亦自有他們的苦心呵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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