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此地何地予欲無言 為人在人卿乾甚事
胡三麻子見懷祖同著建威,又有幾個女人走進公司,正在慇懃致問,並謝承招,因在新加坡收店來港,絮聒了一回,後面陳氏夫婦聞聲出來,先接張氏等入內坐定。
張氏指告陳氏道:「這是友蘭姊應氏,這是侶華姊氏,正是我們爭例會的會長。這幼年便是侶華姊的玉樹。公司祝典何日方開?倫敦學堂何時可以成立呢?」陳氏道:「本島續派四十人,已到倫敦。公司內划出十間餘屋,作為學堂,教習先即聘定,船長來時,已經開學。這裡祝典總在此數日間,等大哥再定罷。」
懷祖也在外面,指告建威道:「這是我們船長汝念祖,現在公司的總理。」念祖問些上海的情形,又同建威談些美洲的故事,才告懷祖道:「十月朔日為開輪第一日,距今尚有九天,兄嫌其遲麼?」懷祖道:「不遲不遲,諸事都妥貼麼?」念祖道:「都已妥貼,圖南先生處也經發書知會,大約早晚即可到港了。」
建威道:「圖南來書所述省澳抵約的風潮,寥寥十數言,又都是些淒音苦語,於事首尾略而不詳,念祖兄亦有所聞麼?」
念祖道:「弟奔波海上,於此不常往來,更不能為兄台詳告了。」三麻子拍著手擊著膝道:「我是個粗人,不懂什麼文明不文明,也不知道什麼抵制不抵制,只知道待我好的我便同他親熱,待我壞的我便同他疏遠。我做中國人,就說中國語。助我的便是好人,禁我的便是仇人。」阿金道:「可不是哩,他們沒受過工人的苦,只當傳來的,多半出於捏造,叫他自己去嚐嚐,怕早沒命了。」三麻子道:「中國人的性命,中國人尚且看得輕,無怪別人更看得一文不值了。」懷祖笑道:「你兩人一吹一唱,合著圖南的信,好像從一副印板印出來,可知言者雖是憤懣,聽者越發糊塗,何不詳詳細細說一說呢?」阿金道:「總怪中國人只說白話,不肯做些實事,就處處受人的牽制。照我識見,大家捐錢,把旅外的那些中國人都運回來,不就乾淨麼?」建威笑道:「這議論倒有些意思。」
三麻子道:「圖南先生到了,好快啊!」當真圖南父子一面走一面說道:「建威兄!懷祖兄!我自接信扣算日子,知兩兄今日必到,故從澳門趕來,海上所圖,如何也無頭緒,真非意料所及。」
建威道:「我從前以為此事從海上起,自然該從海上下手,那知著著失敗,並且商界中以義聲提倡天下的,近來也藏頭縮頸,悄無聲息。只剩幾個學界中人,奔走呼號,表面上似還熱鬧,其實勢孤力薄,萬萬不能有為,就算能有為了,隔靴搔癢,也萬萬不能恰到好處。粵人與旅外工人,十九是裡▉相同,宗祖相同,風俗相同,語言相同,無形中的感情自當遠勝別處,如何兄也失意呢?」
圖南歎道:「弟之宗旨,與兄相似,而微有異。廢例一層,我說既不得伸,姑就約之或廢或改,為諸君子權其利害,抉其輕重,求有萬分之一可聊慰我旅外同胞的呼籲,也算失意中得意。那想外之壓力,日出而無所止,內之成見,堅恃而無可化,無可奈何,我也只得知難而退了。」
懷祖道:「獨木不可以風,孤掌不可以鳴,弟所以勸建威兄急離海上者,也正為此。但請問圖南兄,既不談例,還是主廢約,還是主改約呢?」
圖南道:「目前舊約早經限滿,新約尚未訂成,有何可廢?為此論者,固已不能自圓其說。故弟嘗謂可言不續約,不可聲廢約。但華工所受種種凌虐,不關約之有無。猶憶初議自禁時,美廷議稿,政府駁令修改,外人不允,我欽使不能爭,又不知請命,貿然遽與畫押。政府以外間怨謗沸騰,商之彼公使,添改三條,並謂非此則公使訂者不能批准。彼總統知之,手諭議院,立廢此約。
自此,七年中無所謂禁工之約章。然外人執行禁例,日苛一日,未嘗有絲毫能為同胞寬。故今日上策,莫如要彼廢例,其次猶莫如改約。議者徒見兩國交際尚實力不尚公理,實力苟不如人,徒張公理,求爭勝於口舌紙墨間,勢必不得。故謂有約與無約,相差無幾。不知我無約而人有例,前事未遠,寧不寒心?人有例我亦有約,明知不勝,猶可以口舌爭,以紙墨爭,萬不勝之中,希冀其有一勝。若並約而無之,是並紙墨不必備,口舌不必具,他人欲臠剝我,則熟視其臠剝,他人欲割烹我,則坐聽其割烹,氣絕聲喑,有類土木之偶像,形骸空具,血絡不存。主廢約者,其心不望若是,其結果必至若是。」懷祖撫掌道:「誠哉是言!」
建威道:「弟在海上,以廢例求我同胞贊成者,正為次策猶多空言,上策乃有實效,故不敢輕為附和。兄既降格以相周旋,宜可動人聽聞了。」圖南道:「一哄之士,利害輕重,非其所知。此曰廢約,彼亦曰廢約,惡屈已羞伸人,弟言其何能入?旋即分發傳單,定期集議,事為港官所聞,遽出干預。」
建威愕道:「與港官何與?何為干預?」三麻子拍手道:「夏先生,你這般通人,不知道這裡不是中國的地方麼?既不是中國的地方,肯輕容中國人開會麼?」懷祖道:「究竟此會曾否開成,抑被禁止?」圖南道:「是被禁止的。種族界限,他人分晰極清,我同胞中猶有主張大同的陳言,欲合地球萬國為一大社會,成一大團體,豈非夢囈?」建威道:「主張大同的,不過無聊之想,其見事不明固可嗤,其立言之心猶可哀。我聞邇來並不投身他族,求隸版籍者,苟為市井之不肖,猶不足論,乃竟出於自號開明侈談道德的人類,中國民族真是有退無進了。」
懷祖道:「香港、上海為美貨絕大的來源,上海既有名無實,香港又橫生阻力,源之不清,流安能絕?抵制之說,我見其為空談的了。」建威乾笑道:「懷祖兄,我血已冷,腦已冰,我將結我舌,鎖我喉,不再說抵制,我且將閉我眼,不再見抵制的文字,我並將塞我耳,不再聞抵制的議論。」
念祖先本旁坐靜聽,此時忽然發議道:「豪傑舉事,不因勝而喜,不因敗而餒,抵制苟無效,何訪別謀所以代抵制者。
沾沾若此,寧非陋儒?」懷祖道:「建威兄一時憤言,要非由衷。彼之志願,海不足涵,山不足負,彼之膽氣,壯士不足勇,丈人不足豪,寧有餒時?」去非道:「建威先生!中流者樂生,故畏阻力,下流者不憚死,故非壓力所能制。自今以住,我輩不必為中流憂,但為下流者求一資生的善策,便不致愧對社會了。」念祖道:「去非兄所謂下流不憚死,有無證據?」懷祖道:「去非兄向來持論是偏重下流社會的,前此同舟也曾往複數次。」阿金道:「何先生這回卻是有憑有據,並不說的白話哩。」
建威道:「我知之矣,粵東盜風甲於天下,前者死,後者繼,非刑非罰所能禁,去非殆借此為尚武者勸。須知盜賊之多且盛,一半迫於苛政,一半也迫於饑寒,並不是生而好盜,盜而不憚死的。」三麻子將手亂搖道:「夏先生,你這是在題目外面做文章了。何先生說的,是有實事的,沒多幾日,美國總統女公子,不是同了一個兵部大臣到過中國的麼?」建威道:
「是的,聽說到北京時,許多文武都在車站迎接,還派兵隊護送進宮,朝見赴宴哩。」三麻子道:「女公子的隨員,我們待他怎樣的?」懷祖道:「一例優待,稍分些兒高下罷了。」
三麻子歎道:「聽說那年有個到英國的欽差,路過那一個國,一班道台知府,叫大人的隨員都赤身露體,萎萎蕤蕤,被押到木屋裡面洗浴,薰硫磺。又有赴會的委員,職分說也不小,都在船上關了好幾天,好容易千央萬求,才得上岸。如今比起來,一個是來做客人,一個是去做囚犯,無怪人家要恨了。」
圖南道:「百姓們才恨,做官的還是喜歡呢?」
阿金道:「呔!做官的真有吃過苦的麼?我卻疑心是個假話。若然是真,就算還同外國人要好,也不應該欺侮百姓啊!」
三麻子道:「百姓的事,是該百姓做的,官府不官府,他便怎樣?即如總統女公子,他在北京,算是舒服了。到香港的時節,港中官吏,那個不到碼頭上恭恭敬敬的迎接。臨上岸時可就作難了。」建威道:「怎麼作難?可是女公子不如意,不願上岸麼?」三麻子道:「女公子沒什麼不願,倒是我們做苦力的有些不如意。」懷祖道:「為什麼不如意?可是扣減了工價麼?」
去非笑道:「只爭工價的多少,我也不至偏重下流社會了。港中苦力家,起初於外人之禍我虐待我懵無所知,自從抵制議起,愛情惡情,腦筋中一時交融並灌,相戒不做外國總統女公子的肩夫,女公子可不作難麼?」建威道:「可敬可敬!中流中的商人,真不及下流社會,去非兄已往所論,真有先見之明。」
懷祖道:「大凡下流社會,可與為惡,也可與為善,全視嚮導者以為進退,比不得中流中人,天真既漓,要全靠道德來克制情慾,卻不容易了。但是女公子後來上岸沒有?」阿金搶著說:
「港官四處招人,竟沒有一個肯去應命。弄來弄去,女公子焦躁了,港官也發急了,想硬逼人去當差。知道不行,才把自己肩夫讓給女公子,港官步行,陪了進署,方始完事。」
建威道:「無怪近人多有重視粵人,謂後來獨立爭存的主力,即從這事講,雖然是受外界的剌激,究竟性質不強,團體不堅的,也不能始終沒有動搖呢。」圖南道:「此亦惟工界能然,若商界中,則與外人交易如故,不嫌於自剌自盾。學界中熱血雖熾,所惜不中筋節,遂讓下流社會,倒顯這一番特色。」
念祖道:「工界中聞不讀書不識字者居其大半,猶知痛癢相關的道理,何以中流社會倒反不如?是何因由」諸兄能為我道其詳麼?」
圖南道:「弟早年曾到上海,正值寧波人與外國人爭四明公所地址。商輟業,工罷工,以全數全力,卒能自保,未嘗不心焉敬之。這回抵制事聞,寧商類都袖手,請問建威兄,可是實情麼?」建威道:「業美貨的巨商多半寧人,商會領袖,亦以寧人為多,豈但袖手,並敢首犯清議哩!」去非道:「足見中流中除自私自利外,別無思想,誠不如下流社會,不知則已,知則死生以之,身家以之,真能為我中國揚眉吐氣哩。」
念祖道:「我以為不可一概論,即如學界中人,雖不能扼要制勝,然今日演說,明日又印商標,此為論說家,彼又為小說家,敝舌焦唇,敗紙禿筆,以喚同胞的睡夢,其情何嘗不可敬哩。」建威道:「我以寧商於此,所以袖手,所以敢首犯清議者,不在中流下流的分別。是別有一個原因呵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