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  莫慢潮聲聽歇浦 且將歸思問珠江

  會長嗚嗚咽咽,掩面悲啼,張氏再三問其緣由,半晌才答道:「妹幼失怙恃,鞠於祖姑,年十八而嫁,嫁不兩年,即喪所天,遺子未週歲,呱呱在抱。於時憔悴哀傷,幾欲以身從我夫於地下。繼念此一塊肉何所托付,因而忍淚銜悲,以舌耕自給,至今又七年矣。兒未十齡,家無擔石,空抱宏願,無所發舒,聞姊言剌我肺腑,以是悲耳。」
  張氏歎道:「如姊所遭,可謂極人生之不幸□然投身教育,能破作惡俗的人民,養成嚴格的國民,自今以往,有新英雄,有新豪傑起而造福於世界,使人指而目之曰:是某某氏這學生,姊之名榮矣,姊之功亦偉矣。目前境遇,要不必置之懷抱。」
  會長收淚起謝道:「姊姊良言,開我鬱結,自此便當專誠一致,調護我所親所愛幼稚之生徒,不復作尋常兒女之態。」
  建威悄悄對懷祖道:「慧劍一閃,立斷情絲,尊嫂可謂能言,會長亦可謂善悟呵!」懷祖正想答言,聽腳聲,張氏已在送客,便避到一邊。
  停回,張氏走入建威房中,說:「數日所盼,已成畫餅,請問建威先生,應再如何決策?」建威道:「機之已失,事無可圖,然我不能強人必為,人亦不能強我必不為,拼破一家,爭寸便寸,爭尺便尺,此外別無計較。」懷祖道:「以兄之願,雖十倍兄之家財,不能完善,與其貽後來之悔,不如於事前遲徊審慎,猶冀得有一當。」建威道:「弟非不知吾願之太奢,然廢例即少贊成,即使將約文改之又改,以至萬分如意,我僑外之同胞禍根固在,後患方長,除運載回國外,殆無善策。回國後不為別謀生計,亦非圖始圖終的長算,雖知其難,不可以已,懷祖兄究以為何如呢?」
  懷祖道:「一人川資八十元,五六萬人已須四五百萬元,再加相地造屋,購機置械,與五六萬人之生計,欲以獨力恢此遠模,弟恐辛苦徒勞,實不敢為許可。」建威沉吟數回道:「弟有自置輪舟,附屬公司行走,倘收歸應用,不過空費數月的薪糧煤炭,較出資附乘他船所省何止十倍?便以腳價所餘者,或開十數處小廠,或興一二處大工,足可收容二三萬人。」
  張氏笑問懷祖道:「建威先生所為同胞計者,可謂至誠,我輩理無旁視,也應馳告本島,急速請命了。」懷祖道:「日來所見所聞,無處不令人灰心,他鄉雖樂,不如釣遊,我便欲乘風歸去,建威兄能泛舟大海,移家小山麼?」建威笑道:「好!好!弟以兼善為志,兄乃以獨樂導我,相去霄壤,不如各行其是罷。」懷祖聽其語意決絕,一笑趨出。
  明日會面,也沒提昨宵問答,依舊相同出入。那夜歸來,見桌上堆了幾件信札,張氏正低頭伏案,似在繕寫回書。懷祖道:「何處來信?可是會中的麼?」張氏道:「不是。這是陳姊寄本島及倫敦諸人的信,輪船買定,房屋碼頭都已點交。船長意思,首次開輪,要待君到港舉行祝典。這是南先生的信,省門不甚如志,香港竟爾被禁,但語焉不詳,不知究竟如何。
  陳姊函中,於抵制事索性隻字不提,尤為咄咄怪事。圖南先生為省澳鐵路,又同去非趕赴澳門,據雲公司舉祝,也須來會哩。」
  張氏一面說,懷祖一面看,待都看畢,問道:「你可是寫的陳姊回書麼?」張氏道:「不是。今午友蘭姊送銀貳千兩助入會中,我把會長所談諸友報告的情形,同建威先生現在的籌劃告以大概,請其暫時收回。渠再四不肯,說明後日便須回澳,鄉居幽僻,消息遲鈍,倘建威先生一旦定局,渠無所聞,必致誤事。我因告以我輩在此,也無久留,渠如堅欲捐助,且俟我商之建威先生,再行訂定,渠始勉強收回。不久便接陳姊信,懸揣君意,必如船長所請,因作書致友蘭,想請待我同行。」
  懷祖道:「友蘭助款,此時收之無名,建威必不肯允,幸已收回,無須再提了。開輪祝典,我固不容不往,但如與友蘭同行,有無不便麼?」張氏道:「我想並無不便。友蘭姊肝膽過人,與我情意又十分相合,任其埋沒窮鄉,我意頗為不忍,只不知其媳為何如人,故至今不敢以蹤跡輕告哩。」懷祖點頭道:「是。」又道:「陳姊此信卻不能不告建威,同舟而來,恝然分別,未知建威能不阻我否?」
  想了一想,袖書走到對門,看建威手持報紙,正自入神。
  便問道:「有何新聞又鉤住我建兄神魂迷若醉?」建威聽有人聲,歎了幾口氣,把報紙丟在半邊,回身向著懷祖道:「抵制抵制,文明文明,遇著刻深的鍛鍊的批評,都成了匪人了。」
  懷祖詫異道:「兄言為何,非我所解。」建威道:「諫垣中有人特上封奏,請禁拒約,其措詞,一則曰宵小,再則曰暴動,三則曰釀交涉,意所盤旋,不過希冀一紙詔書,為二三商人得一解圍之妙用,朝廷不察,居然傳旨通行。雖叔季之時,具文多,實事少,然在不明事理的,以為政府不與外人爭,民間之奔走議論徒為多事,自此無形中便要生無數障礙,抵制前途,尚堪復問麼?」
  懷祖道:「前數日曾聞彼國行文,謂我集議不用美貨,禁止交易等事,有違約章,並有致失應得之權,本國政府不擔責任等語,已微露恫喝之意。大約今日之旨,半採風聞,一半不由外交上的作用。只是這御史也有耳目,也有心肝,不應更上此折。即使為人所動,貿然具奏,亦不應如此措詞,駭人聽聞。台官為風節所自出,尚然不為鳴鳳而為怪鴟,碌碌食肉之諸公,復何足道?建威兄!弟只於此數日間,便同內子赴廣,不願再居海上了。」
  建威失驚道:「吾兄何便思歸?須知朝旨雖嚴,已經聯合之團體,必不致因而解散。言官懷私挾詐之妄談,尤不足代表輿論。我輩雖事事失敗,然竭口舌手足之力,猶冀有萬一之得,倘便舍之而去,三月來之勞勞,豈非曇花泡影麼?」懷祖道:
  「兄言誠然,弟所以欲行者,不盡由此。兄曾接圖南書否?」
  建威道:「有的,也不如意,兄難道想為圖南之助麼?」懷祖道:「舍兄於此,而往助圖南,非弟之所忍。為今日陳姊有書,弟卻不能不行。請兄一閱,便知其詳。」建威將書閱畢,笑道:
  「當是什麼要事,原來以司中要舉祝典。有船長在,兄可到可不到的。並且還有一說,公司是兄一島的事,抵制是我一國的事,二者相衡,孰輕孰重?公司已成之局,抵制正在艱危困阻的時節,二者相較,孰緩孰急?兄既為社會自獻此身,萬不可中道沮喪,遽謀引退呵!」懷祖道:「有濟而去,與無濟而留,其失維均。請問建威兄,今日之事,猶能有濟否?」建威沉吟道:「難則難矣,或不至於絕望。」
  懷祖道:「弟試與兄逐層往復,兄不嫌其瑣瑣否?」建威道:「理愈辯則愈真,何嫌其瑣?兄試道來。」懷祖道:「第一,例與約之爭,兄所主持者,以為禁例不廢,約之或廢或改,皆無當於利害之數。而今則不界多數主廢約,商界多數主改良,信兄之說者不過二三私交。兄以為將來言約者勝,抑言例者勝?」建威道:「主爭約者,人數何啻萬千,主爭例者,人數不過二三,至寡如何能敵至多?不言而喻,是言約者勝。」懷祖道:
  「然則為例一層,兄固可以絕望。第二,不用美貨與疏通美貨之爭。兄始主疏通,後見定貨違於年額,亦反而主不用。然主不用者,運動及個人,主疏通者之運動,內而中政府,外而美政府,皆將無所不至,今固已端倪。兄以為將來運動個人者勝,抑運動內外政府者勝?」
  建威道:「政府雖有強權,不能遍及個人,以弟度之,上海之源雖不清,內地之流則自今已絕。將來運動個人者勝,運動政府者將不敗自敗。」懷祖袖出一稿道:「請兄試閱一通。」
  建威接過,看是蘇州商會上商務總辦的信稿。大意謂存貨過多,求請疏銷。商之拒約處,亦以為然。擬派人赴滬,查探疏通約辦法。不覺拍案道:「拒約處不從學界發起麼?上海現在茫無限制疏通,也可採用麼?咳!蘇州學界,原只聽商會的牽制,可謂卑鄙,可謂無廉恥!」
  懷祖笑道:「請兄勿詈,弟為此已調查一番,拒約處不但未允,並且未聞此說,是商會妝點以期聳聽的。只是蘇學界的名譽,於此信極有關係,想不久也應開會自行表明了。」建威道:「如此還好。」懷祖道:「但既有此書,上海之源不能清,內地之流亦必不能盡塞,久而久之,境守情遷,恐更無人理會了。」建威道:「用戶不用,則或行或店、或多定、或少販,皆將受累,兄無以為過憂。」
  懷祖道:「兄未聞爭例會長之言麼?香煙等牌,至簡而易認,洋布種類既多,牌號又各不同,用戶安能分別?以是思之,單抱不用主義,而無不定者以衛其前,竟非制勝上策。」建威道:「是呵!我輩所持華用華貨的兩著,萬不可速行預備呵。」
  懷祖道:「第三層便是這兩著了。爭約的風潮洶湧,及於全體,談實業者,絕不聞有人附和,即我輩所圖者,兄與弟既失之男界,內子與會長又失之女界,兄以為將來華用華貨,華定華貨,還是空談,還是真有實際呢?」建威默然,良久良久不能回答。
  懷祖撫掌道:「無待躊躇,不過空談罷了。此三層為本題之主要,餘外枝葉,殆不足辯。然既由今度後,皆知其必不勝,我輩留此,又復何為?弟不但自行,還要約兄同行。」建威俯首沉思,忽然起立繞屋巡行,連走幾個轉身,才道:「即此捨去,弟心終覺不平,請以三日為限,當竭我所能為者,視其有效無效,再定行止。」懷祖道:「兄之行止,原該待兄自決,但弟三日之後,如有便輪,定須起身的。」
  從此夜起,建威每每一人絕早出門,深夜始歸,也不與懷祖多談。張氏已與友蘭約定。懷祖發過廣東的回書,一人無聊,便堂至雅仙劇場,與園主陳钊泉敘話。見其清苦萬分,贈銀三千金,勸其改良班本,重整旗鼓。
  第四日早,張氏因本星期又是飛鯨的班期,便往會友處辭行。懷祖在棧,略略歸檢行李。近午時,見建威垂頭喪氣,直走入房。明知已打絕飯了,慢慢過來問道:「建威兄所圖如何?
  」建威顰蹙道:「總而言之,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兄毋細問,弟亦不願深談,後日飛鯨班期,與兄同行便了。尊夫人可是到會友處辭行麼?」懷祖道:「是。」
  且說張氏各處辭過行,才到會長處來。會長道:「此會持理極真,無奈為改良勢力之所屈,本已不能持久,姊姊一行,勢必風流雲散了。」張氏道:「妹之初意,本不願半途輒止,無如事勢至此,雖有蘇張之舌,不能使已死之人心重行甦醒,才忍心決志,與我諸姊妹作別。然二三知已,印影在胸,萬里天涯,正不知如何自遣哩。」會長道:「妹性孤耿,不合時宜,故此間親舊雖多,形影之間也只自憐自愛。自見姊姊胸襟之闊大,器識之宏遠,不覺五體投地,傾心誠服。若非迫於家累,便當相從,作數年汗漫之游,借以常相把晤。」
  張氏忽然心上一動道:「姊姊普通學已經完備,又能兼通英文,何不出洋遊學,補習專門?令郎雖幼,也可入小學堂,不須憂慮的。」會長道:「妹亦久有此心,一層學費無從籌劃,二層小兒如進洋學堂,恐將荒廢國文。坐是蹉跎,不能自主。」
  張氏道:「姊姊如決計出洋,學費妹可代謀。倫敦那邊,已有好幾位姊妹先在留學。姊姊無暇,令郎的國文,也可代為指點。」會長大喜道:「如此承情之至,妹即今便將教習一席,別延替人,准要追隨驥尾了。」張氏道:「姊姊即已決定,尚須收拾行李。妹不久坐,後日遣車來迎,即在舟中相會罷。」
  當下辭回棧中,知建威依舊同行,笑向懷祖道:「我女友已有兩人,君尚只一建威先生同來同往,足見鬚眉不如巾幗了。」懷祖啞然失笑道:「我誠不意祖國之真男子竟無幾人,豈非怪事麼?」說完,便到招商局定了三個房間,過兩日陸續下船。
  中途忽遇風暴,連走一星期,才到香港。僱了挑夫,徑進公司,迎面撞著胡三麻子,拍手狂笑道:「這兩天幾乎把陳大嫂急煞!好了!朱先生來了!夏先生,你可是嫌冷靜,又同了來麼?這兩位貴女士又是誰呵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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