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
  天降之殃竟夜波濤聽澎湃 女兮何恃一宵情話自纏綿

  風聲一過,電光三閃,平地起個霹靂,屋簷四角,頓時無數的瀑布,懸空下瀉,地溝中宣泄不及,一霎時盤滿庭心,漸漸衝進房門。樓下寓客的牀榻,在水中央,都不能安眠穩臥,這還是件小事。聽風聲越吹越緊,雨聲越下越大,水勢便不知何時始退。又有人記起今日正是大潮的汐期,趁著風威雨勢,外江內溝,自然同時暴漲。萬一繼長增高,滿房的箱籠雜物,不免都要打潮。
  只聽一片聲嚷著茶房,亂哄哄都望樓上搬來。懷祖夫婦本未就寢,揭簾出房,看建威負手立在欄杆邊,挨上問道:「兄也沒睡麼?」建威縐眉道:「今夜風狂雨驟,江中海中,不知要壞幾許船隻,要傷幾許生命,思之心悸,如何睡呢?」張氏指道:「那邊堆滿了物件,那邊站滿了男男女女,只這棧房,一夜中挨挨擠擠情景,已是可憐哩。」懷祖道:「英界地形低似法界,各處貨棧此時想都積水,若不速睛速退,貨物必致霉變。」建威道:「可不是哩。但聽這風聲雨聲,夜中決不得停。
  」張氏道:「鍾上針指寅初,再隔一時,也可天明了。」建威道:「夜色已深,我們雖不安睡,靜坐片時,養一養神,方不致過於疲倦。」懷祖道:「好。」便同張氏回房。
  建威絕早冒雨踹水,孑身出門,午後來尋懷祖,已不在棧,一抹地走轉,直到跑馬場,才見夫婦兩人,同坐一部亨斯美,觀海不足,來看這一窪淺水。
  建威叫道:「懷祖兄!你真會自尋快樂呢。」懷祖回頭,見他渾身拖泥帶水,笑問道:「兄如何這等狼狽?」建威道:
  「話長哩,停會細談罷。」各轉馬頭,踐著細石,一步步顛將回去。建威更衣易履,又洗過臉,吃了幾杯熱茶,才告懷祖道:
  「早上出門時,安步當車,先過洋涇橋,直出法馬路,看中間稀泥滑㳠達,稍有點水痕。望東到外灘,又從外灘進英馬路,高高低低,一尺二尺不等,竟無一處無水。才僱車到虹口新閘,四處相望一遭,順便去看幾人。談起此番大水,尚是六十年來第二回發現。沿海沙地田廬人畜,漂沒的不知其數。江中大小船舶,斷鏈走錨,撞沉碰翻,也傷了好些人,岸上堆棧,受潮各貨,約計要值一千三四百萬兩。現雖有人創議疏通,然學界中堅持不用不買,極力鼓扇,與商界為難。將來因潮漸霉,因霉漸毀,商人血本,豈非盡付東流?定貨一到,無銀應付,後患殆不可測。
  「又取一張日報,指著蹇參議所復部中的信道:君試想已到未到,合計如許巨資,本不應令其懸擱。目前天災流行,義賑諸君方籌銀籌米,贍恤被難的窮民,然不從商家著想,何處籌巨款?商家若自顧不暇,又安有餘力,可以舍已耘人?故無天災,已亟需謀疏通,才能保守商場,有天災,尤亟需謀疏通,才能兼顧災民。君自海外來,與商界學界都不容心,能為魯仲連替兩面解紛排難麼?
  「弟謂其人道:拒約領袖主改良,爭約學會主廢約,與鄙人所持之宗旨皆不相合,不相合即難相入,如何能為調人?且商家現存之貨,照蹇參議所查,通年約銷數,西八月以後,應再存六七百萬兩。目前計價,乃至千萬以外,豈非一半之貨,已應歸入下年。雖說預為儲備,以防市情之漲落,也不應於上年前四月間,存至強半有餘。昧良取巧,乃至於此!這次風潮,正由人力不以施,假手於天,以為儆戒。鄙人如何肯為調人?
  其人聞言,忸怩不能答,施又強辯道:君毋信學界之讕言,二三商人猶無能聯為一體,全中國的用戶保等散漫,真能萬眾一心麼?說時容易,做時恐就艱難了。弟怫然怒道:君亦中國人,乃敢薄視中國人,是何可忍?且試問現在美貨,商會中不定有疏通之法麼?究竟賣者幾家,買者日有幾人,兩相比較,便可知此番團體之堅不堅,人心之死不死,何用輕唇舌,好為非薄?
  「其人忽又裝出惶恐的樣子,吞吞吐吐說道:正為買者日少,商力恐不能支,才想求學界中人暫斂言論啊!弟歎謂之道:
  「言論為人之自由權,或止或發,憑乎一心。畏人而不言,與哀人而不言,為情雖異,喪權則一。學界中辨之必明,必不致輕為動搖。君輩果情不能已,鄙人卻有兩法,任君輩所擇。其人喜問道:肯代謀疏通麼?願聞其詳。」
  懷祖愕然,便欲詰問,張氏止之道:「且聽建威說明了再辨不遲。」
  建威道:「懷祖兄勿憂,誠行弟之兩法,於抵制有百利而無一害,無奈已成空言。弟初謂其人道:美之貨不盡銷於中國,歐洲日本何地非其市場?君輩暗中運動日本歐洲之商人,以現定美貨,略減原價數釐,請其轉售,即以買貨之資,還而如價買彼之貨,一出一入,彼已有利可圖,君輩雖薄有所耗,然將來貨擱不銷,棧租拆息虧數諒不能小,何如急謀脫手,內保成本,外又不開罪於社會之為得策呢?
  「其人道:日本歐洲所銷的美貨,年年亦有定額,不能無故驟增,彼之商人如何肯認售呢?弟道:合一則多,分為數國,則所增正自有限。君輩尚可與之約明,請其電告本國,此處多定,即於彼處少定,若再為難,料想三數年中,我中國之實業未必興起,君輩又何妨許以後來銷貨之利益?彼之商人知我所求者只一年之事,彼之所利者將兩年三年而不止,未必不能許我。
  「其人搖頭道:許我猶可,因此開罪於強國,要非日本歐洲商人所樂為,君此法不可從,願聞其次。弟道:次策非始甚不利於君輩,其終則大利為君輩獨享,但恐君輩始終不我從。」
  懷祖道:「兄究竟如何設策?怎麼不利於先,能有大利於後呢?」
  建威道:「弟勸其人邀集商界學界兩類人會議,設一大公司,公舉數人總理,凡上海美貨,不論已到未到,均令減成買入,由公司逐件蓋用硬印,匯總批發。」懷祖道:「且慢,六七千萬之本銀,兄將何處籌措呢?」建威道:「各號賣與公司,現貨少,定單多,公司與各號,亦不用現銀,而用股份票。譬如定單值銀一千萬兩,公司即出九百作一千之股票,交各號收執,貨到時仍令備銀出棧。如此於商人豈非甚有所不利麼?卻是每千一百之虛數,公司必從賣價收回,即以之制物植產,另再計數填票,分給各號,從此各號又為新廠地之主人。將出產日多,銷路日拓,所有餘利,不歸主歸於何人?歸主則不歸各號又歸何人?豈非可以獨享大利麼?」
  懷祖道:「兄所談總不離疏通,豈至今尚為商人顧慮麼?」
  建威道:「有限制的疏通,與無限制的疏通,自有分別。且能借此以興實業,於持久之策,不為無裨。無奈其人以為後來之利,總屬渺茫,目前每千先受百兩之實耗,此策又斷不可從。
  弟因不復多談,辭赴酒肆,自斟自飲了半天。又到茶樓品茗,忽在新聞紙上,見有一件奇事,兄可知這事如何起因?原來禁演說,阻抵制的告示,是燕雲節度主謀,惱動一位大俠,前往行刺,誤入文案房,為人所捕。」
  懷祖擊掌道:「這人胸襟膽量真也不小,可惜一擊不中,先要把一顆好頭顱輕輕斷送了!」建威道:「弟初亦作如是想,及看下文,那知刺者出奇,被刺者更出奇,竟自開門解放。」
  懷祖直從椅上站起來道:「燕雲節度本負盛名,即從這事揣想,其度量也非常人所及,如何一時糊塗,又與全體反對?真令人無從索解。」
  張氏道:「戟門深阻,宿收森嚴,行刺非其所懼。若然取怨外人,責言日至,頭上猩紅孔翠,便怕不能安穩。今之節度,誰無此心?只看那年立約互保之疆臣,表面上說為民命,願其本心,也只為功名而起,有什麼難解呢?」
  建威道:「俄之尼古喇士,不斃於虛無黨的炸藥麼?刺客之可畏,不自今始。坦然釋放,怎能不服其度量呢?」張氏道:
  「蘇菲亞之類,中國今無其人。若說一刀一槍,即我輩尚不知畏,況彼身為節度,左右居處,在在有人防護麼?」建威方始無言。
  茶房送進一封信來,拆開看時,是會長因事來邀,張氏匆匆坐車而去,至晚方歸。第二日下午開會,張氏直到散場,回告懷祖道:「會長已彩我議,將下手方法透澈宣明,會友都已贊成,願任運動。」懷祖道:「單任運動麼?也有幾人能醵貲營業否?」張氏道:「只得十數人。此外,當學生的尚權力,當教習的類都孤寒,自然只能運動別人,不能反求諸已。全會三百餘人,不望盡數,有一半得手,便可創立規模了。」建威聽說,也是歡喜。問張氏道:「約在幾日,可得會友的報告?」
  張氏道:「想應陸續而來,不能拘定日子。」建威道:「此會倘有成議,我願以家財一半附屬其中。」懷祖道:「弟有時雖不能專主,然必盡力以助其成。」
  如是連守五日,建威天天只催張氏去探消息,不想絕無影響。那天晚上,建威覺得枯坐無聊,約懷祖同到劇場聽戲,未及兩出,又覺厭煩,懷祖無奈,陪著回寓。聽房內有人說話,正是會長聲音,建威不知不覺,竟自止步。
  只聽會長道:「運動的無成功,還是在人意中,自允醵貲者,不日便已反覆,真正出人意外。」建威愕然,悄悄問懷祖道:「兄聽清楚麼?可奇不奇?」懷祖略略點頭。又聽會長道:
  「妹當時有些氣憤,詰問諸友,要令講明緣故,咳!等諸友一說,卻也真難相怪了。」
  其時張氏側耳諦聽,門外建威、懷祖也自屏氣息聲的靜守。
  會長連著說道:「諸友言,雖有此私蓄,然都存之夫婿,有的又須請命姑嫜,不能自由自主。初時應允者,為屬固有之財,並非取之公中,自不致橫相阻撓。誰知歸謀之室,不以為創舉之事,男子尚受人侮,每每無以善後,便以為經商服賈,非女子所應為,必致招人姍笑。眾口相合,一人便覺勢孤,不能相敵。尚有數友,已與家人同化,索性不來回復了。」建威聽到這裡,氣得雙手如冰。又聽張氏道:「我姊妹生在中國,享不到絲毫權利,一舉一動,都要受人監視,聽人束縛,妹早料有一著,也不怪幾位會友食言的不是。但擔任運動的姊妹究竟如何回復呢?」
  會長道:「姊姊還待問哩。內受家庭的唾罵,外受親族的譏諷,無一人不來揮淚訴冤,倒使妹幾乎置身無地。」懷祖悄向建威道:「兄聽清楚麼?照這樣說,中國女子的苦情,正如蠶繭,一層深一層,豈不可憐麼?」建威道:「兄且低聲,會長還沒講完哩。」
  只聽說道:「那些唾罵的,無不過說女孩兒家,只應謹守閨門,不該為讀幾句書,認幾個字,便也學著洋派,預聞外事。
  那些譏諷的,不過說中國以前借著開礦造廠立公司的名色,到處騙錢,卻還只得幾個男人,如今翻新出奇,女娘們也和在裡間混鬧,還成什麼世界?姊姊請想,有這兩種議論,諸姊妹雖有粲花之舌,也不能輕下一辭。運動兩個字,只索付之夢想。」
  張氏道:「從此看來,當時提倡廢例的一層,諸姊姊之在家中,怕也受些鬱氣了。」會長道:「這卻不曾,來妹處報告的,人人都有喜色,那天會中,妹才敢表明全會贊成的這句話。
  如今推想,怕其家人並非出自真心,不過覺得無關得失,便隨聲附和,等到要他挑上一副擔兒,頓時本相皆露。這是中國人通病,姊姊可不必因後疑前呵!」張氏歎道:「男子不肯擔責任,女子肯擔,偏又力與心違,大勢將不可問了。」
  會長忽然嗚嗚咽咽,掩面悲啼,把門內張氏,門外建威、懷祖,都吃一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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