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議疏通中朝騰尺素 掩耳目一紙貼憑單
懷祖不解其意,也靜坐不則一聲。建威忽地浩歎道:「懷祖兄!將無作有,訛虛為實,正是阻力的發端。未來事黑如漆,安得復有馮君不惜生命激厲同胞的銳氣呢?」懷祖道:「馮君死矣!同胞之悠悠忽忽依然如昔,即有第二馮君,正恐已死之心,雖有洪爐巨冶,不能鼓之使熱。」
張氏接口道:「只看目前的議論,分途歧出,倒不如初時畫一,那些懷挾隱私、掉弄唇舌的,無論言之是非,皆不足道。就是一二主持清議的,也不過以空談爭勝,誰肯從實地上做番事業?浩浩大劫,泄沓視之,怕真無可補救了!」建威道:「且盡我心所能到,我力所能為,以待時機,又如何呢?」
懷祖道:「兄言至此,想以獨力經營麼?且請問兄台將如何下手呢?」建威道:「或農牧,或工廠,擇一為之。但本國工人不如居外者之機巧,且弟自彼來,目睹同胞孑身飄泊,茫無歸依,尤覺為之慘傷。故下手第一法,先將失業的工人載之回國。以次及於有業可操者,盡數使之離去。工人去則商亦不得留,工商皆去,則公使領事有如贅瘤,亦不得不改馳他國,彼國受累真淺哩。」
懷祖道:「工去何與於商,又何累於彼國呢?」建威道:
「華商在外的貿易,小部分是賺外人的錢,大部分還是賺中國工人的錢。工人一去,彼國雖有遍山遍地的金銀,我華商所分不過毫釐的子金,能容若干華商?自然而然要隨工人回國了。工商皆歸,他貨姑不論,試問彼之食物要少銷若干種,彼之行廠要多添若干別種工人?今日罷工,明日又索加佣金,能不受累麼?再加吾祖國諸同胞,人人抱定『不用美貨』四個字,為抵禦外侮無上的勢力。內外一逼,彼何能支?必有低首下心,俯就範圍的日子。那時廢例、廢案,我將何求不得?」張氏道:
「工人既先失業,那歸國的川資自然無著,要君代謀,一人需金若干,十人需金若干,推而及於千人、萬人,又需金若干,博施濟眾,願量雖宏,實力可能不可能?就算心力相濟了,十數萬工商,折中計之,已有五六萬工人,決不是一廠一地所能位置。眾擎易舉,獨木難支,與其舉事而無收束,不如且憑三寸舌,鼓動一番,果能將伯一呼,他山來助,才可望有始有終哩。」說得建威十分動聽,拉著懷祖道:「此間富商不少,與兄往訪,看有一二同志沒有?」懷祖也就匆匆隨著建威出棧。
撇下張氏一人,形影相對,不免孤寂,便僱車尋到會長處。
來客座中,先有兩個幹事員,正拿一張抄稿在那裡指指划划的談論,一見張氏,都道:「姊姊來得湊巧,我們正打算來找呢?」張氏問有何事。會長道:「那班定貨的商人,怪不得日來絕無動靜,原來已運動部中派了一位參議會同商會中人,替他們籌劃疏通的辦法。這張是部中所致參議的信稿,那張是參議所復部中的信稿,姊姊請看罷。」
張氏接過看罷,會長才說道:「部稿說有六七千萬兩的貨價,是據商人所報,但六千與七千相差一千萬兩,在商人已不應為是約略估計之詞。復稿先說存貨一千三四百萬兩,定而未到者五千餘萬兩,合計將及七千萬兩,先後相差二千萬兩。揣其用意,不過欲牽合商人的報數,而忘先後之間自相矛盾,豈不可笑?」
張氏道:「就妹看來,參議複數既然先後不符,則現定之貨,待至銷動,必且放膽續定,所謂盡銷前定,懲罰後定的議論,皆不過欺人之談。」幹事道:「誠如是,則抵制大局,不且瓦解冰銷麼?」
張氏笑道:「尚不至是。定者自定,不用者自不用。我輩無如商人何,商人又將如我輩何?」會長搖頭道:「姊姊這話太托大了。據復稿所查,全中國一年只銷美貨一千六七百萬兩,然照復稿前半的貨價,約夠三年的銷路,照後半的貨價,約夠四年的銷路。從前不定、不用兩層的主意,都從商會發起,到實行時,若輩雖將不定的一層自行破壞,然不用的一層,學界持之甚力,全國和者亦最多。若輩非無聞見,何以加定至三倍、四倍之多,不防銷路的窒塞?自然別有用意。」
幹事員道:「若輩不過視我團體有如散沙,必不至人人不用,才敢如此多定的。」會長道:「非此之謂也。凡貨只認牌號,然商人能分,用戶不能分。譬如香煙、煤油,只有幾種,改換已是不難,銷最廣,牌最多的,要推洋布,不能人人都用土布,便受人朦混,也不自知。」
幹事道:「現在各處爭約會,都將美貨的商標、印單廣送,照單檢點,若輩如何朦混呢」會長道:「無論全國四萬萬人,不能人人都得那張傳單,就是幾位得單的,也不見人人隨帶在身,隨地對勘,有什麼不好朦混呢?既好朦混,行商倘然略略有些折扣,販商自然要貪目前的小利,既貪目前的小利,自然要三倍、四倍加定了。總而言之,華商安貨,已夠三年、四年的銷路,則三年、四年中我雖不買、不用,在美要無所傷。抵制大局,從此搖動了!」張氏太息道:「好新則厭故,安常則憚變,今日要人棄洋布用土布,其勢萬萬不能。只有自拓洋布的製造廠,或就門面,或就兩邊,別加符號,使人易於識別。
再聯合各地的會友,普勸眾人,改用本國的貨物。若然眾人都能信從,此事便易挽回。但不知姊姊等肯贊成此議麼?」會長欣然道:「自興實業,不但可謀持久,並可永杜漏卮,極願贊成的。但一二人之力能有幾何?自須另開一會,勸人分任。且妹所接各友的報告書,本須當眾宣明,姊姊看是何日相宜呢?」
張氏道:「會友大半是在學堂,非星期不能有暇。好在相去有三日,便在星期舉行罷。」因擬一張傳單的底稿,用印刷器立地印了四百張,交幹事員分投去送。其時報時鐘已報戌初,會長堅留張氏小飲,直到子正方回棧房。聽懷祖正在建威房中談論,自覺微酣,不去驚動,便先靜坐養神。漸漸睡魔來擾,有些入定模樣。
忽然聽耳邊似有人聲,張目一望,正是懷祖,連聲歎氣,道:「今日與建威連走十餘處,都是空勞往返,並且還得一信,南北節度,都已行文令禁各會集議抵制,怎不叫人喪氣呢?」
張氏道:「禁者自禁,不用者依舊不用,政府其奈我何?但須人人激發天良,默相領會。阻力之有無,可一概置之不問。」
懷祖道:「僅僅國內之阻力,原不過一紙文告,不至真到自殘同種獻媚外人的地步。所難者,農牧工廠不能興,路礦大端尤如夢想。其始則內資日絀,外資日溢,其終必至內權日削,外權日張。生計之競爭,直將一敗塗地了。」張氏道:「今日所與諸人往復者,究竟是何情形呢?」懷祖道:「大半是聞廢例兩字,先已掩耳疾走,不容人再講下文。小半是或約可例,本都不甚了了。也就附和道是。等聽說興農勸工這些話,卻就有了議論,說中國工價雖賤,工人極會偷懶,兩天只抵一天,所以製成之件,不能不求善價,偏偏又粗又笨,不及洋貨的精良,買客斷無丟了好的不要,來買壞的。買客不買了,存貨不存錢,日久或霉或朽,必至一錢不值。這種包定折本的買賣,誰人肯做?若說種田,江浙人也算精明了,一年忙完四季,才將將就就顧了一家。養牛養羊,蒙古人的本行,幾見有發大財、擁厚資的人?既然不得發財,誰肯花著偌大的本錢,去做茫無把握的事業?並且還有一件極難措手的,是請朋友,尋常小小一家店舖,尚且千難萬難,不要說大來大往,可容易托人麼?兩位不看蹇老先生,現在的赫赫,再隔數年,便好見他敗象了。
「我同建威聽似無理,又似有理,因竭力剖解。那知路是越走越差,話是越說越遠,竟道如今物力艱難,誰有餘款?能做什麼大事?兩位可知道,中國的路礦借洋債遲早總可收功,招華股,若無影附的洋款,便永無成日。難道偏是洋人有錢,華人無錢?其實華公司中,股東相並經理,經理又想欺股東,到底股東無權,經理有權,只好忍氣吞聲,受盡經理的欺侮?
歷來榜樣已是多多,待從何處去招股份?若說獨創一業,我輩資本不多,本等生意,尚且不敷周轉,萬萬不能兼營他事,只好讓兩位獨為君子了。建威彼時尚想再與爭辯,我見其不可以辭動,不可以理喻,才勸建威辭出。不想行過石路,陡有非常怪象刺入眼簾,建威幾被氣絕,我亦為之憤懣到十二分。」
張氏道:「是什麼怪象呢?」懷祖道:「胡禮號衛生衣不是美貨麼?一條石路兩旁,無數的地攤,都堆了這件東西,高聲喊賣。我平心一想,早間曾聞商會中已有人決議疏通,凡在限期以前,不論何貨,概予行銷,又議了兩條識別之法,或者因此才有人敢當街明賣。因而逼近一看,誰想絕無憂。心知這事不妥當了,又約建威回到大馬路,去查出售美貨的店家。咳!
怪象中之怪象,商會中人真不知如何窮思級想,得了這等計算,幾乎要以一手遮盡眾人耳目。那班商家也就大書特書道,是國人公認。你想這種茫無限制的疏通,不是破壞是什麼?」
張氏笑道:「說了半天,究竟怎樣的辦法,還沒說明,知道誰非誰是呢?」懷祖恍然道:「我亦有些氣糊塗了,沒先把話說明,先下斷詞。原來商會發了一張憑單,各家把來貼在玻璃窗上,便算是前定的符記。可知逐件蓋個硬印,尚怕描樣私雕,把後定的充作前定,不要說是小小的軟紙,又不隨貨黏附。以後窗內之貨售盡,再運若干置於其中,還有誰人能指他是後定麼?」
張氏一聽,也覺憤憤道:「有限制的疏通,尚覺得不償失,無限制的疏通,何不竟行解散?還裝什麼假面?原來若輩奸商,竟有這般運動力。部中諸官也只顧商人的貲財,不顧工人的生命!咳!大勢至此,必無可為!我輩終日勞勞,即有萬分之一如意,也終不能圓滿了。」懷祖道:「難道部中諸官,已為商人之助麼?」張氏道:「可不是?我在會長處得見兩張部中同參議往返的抄稿,疏通之議,竟從內發,可怪不可怪呢?」便前前後後,細細講了一通。懷祖搓手道:「會長所論,妙入淵微。我想內地貨物,都由上海轉販,能由學會中力勸內地諸商,令其停販美貨,改販他國之貨,以供市需,諸商魄力既無滬商的雄厚,膽力自亦不如滬商,並且運販出入,不似上海散漫,調查也較便當,比勸用戶似乎直截許多了。」張氏道:「是亦一法。開會那天,我當宣告會友,請其分函親友,即有阻力,內地只得一重,比不得上海卻有兩重,似乎有個難易的分別。」
懷祖道:「合眾營業的一層,我與建威已經失敗,要仗女將軍的運籌決勝了。」張氏搖頭道:「初聽會長贊成時,我卻不無希望,如今想來,恐是鏡花泡影,茫無憑准。」懷祖驚問道:「是又何為?」張氏道:「中國財政之權,操諸男子,不操諸女子,即有俗所謂私房,不過歲貯月積,雖多亦復有限。
偶然做兩件買賣,猶不為難,真要合一大公司,興一大利源,非得之於男子,其力斷斷不及。現在男子之有富名者,既然互相推諉,又明說讓人之為君子,不恥自居於小人,其決不肯輕破慳囊,固已不言而喻。即此證彼,即少觀多,恐女子之所贊成者,歸而與其父兄或若夫謀,必然拒而不許,豈非空費詞說麼?」懷祖沉吟道:「以事勢言,固將不免,但使建威得聞此說,又不知要添幾許愁緒哩。」
張氏正待應聲,只聽窗外平起一陣大風,龜鳴鯨吼價,四圍屋宇頓時震得旋天轉地,兀兀兀響個不住。